晚清的法家学欲发扬法家义理,以开新的法家学思想,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回应汉代以降历朝历代对法家的责难、苛评乃至抨击。
众所周知,汉初思想家贾谊就曾指责商君以刻深为本,捐弃礼义仁恩。其后,《史记·太史公自序》和《汉书·艺文志》也持有类似的论断。此类对法家刻薄寡恩的非议,以及辅佐礼治与帝王之治的工具性的定位,一直延续至清代。到了晚清,这类抨击仍不绝于耳。正如章太炎所言:谗诽商鞅,“今世为尤甚”。据精研章氏《訄书》的语言文字学家徐复注评,章氏所谓“今世为尤甚”者,是指晚清张之洞、康有为、谭嗣同等人对商鞅的指责和攻击。如张之洞的《劝学篇》就指责“商鞅横暴,尽废孝悌仁义”。[22]
有鉴于此,晚清的法家学当然必须为先秦法家辨白、申冤、平反,以重塑法家的正面形象,从而彰显法家的时代意义。新的法家学如不能为“旧法家”正名,又何以为“新”?于是,替先秦法家翻案、为先秦法家昭雪,就成为晚清法家学的当务之急。
在此方面,章太炎出力最著。他在《商鞅》一文中,竭力为商鞅辩护,直呼“商鞅之中于谗诽也二千年,而今世为尤甚。其说以为自汉以降,抑夺民权,使人君纵恣者,皆商鞅法家之说为之倡。呜呼!是惑于淫说也甚矣”。章太炎认为,法家者流,犹如西方所谓政治家,并非胶于刑律而已。商鞅之法与刑,正在于“以刑维其法,而非以刑为法之本也”。在章太炎看来,商鞅之法与汉朝公孙弘、张汤之刑律大不相同。
及夫张汤,则专以见知腹诽之法震怖臣下,诛锄谏士,艾杀豪杰,以称天子专制之意。此其鹄惟在于刑,其刑惟在簿书筐箧,而五官之大法勿与焉,任天子之重征敛恣调发已矣。有拂天子意者,则己为天子深文治之,并非能自持其刑也。是故商鞅行法而秦日富,张汤行法而汉日贫,观于汲黯之所讥,则可知矣。繇汤之法,终于盗贼满山,直指四出,上下相蒙,以空文为治,何其与鞅反也?则鞅知有大法,而汤徒知有狴狱之制耳。法家与刀笔吏,其优绌诚不可较哉。且非特效之优绌而已,其心术亦殊绝矣。[23]
所谓心术殊绝,在于法家如商鞅辱太子,刑公子虔,“而不欲屈法以求容阅”;弘、汤之徒则乃“专乞哀于人主,藉其苛细以行佞媚之术者”。所以章太炎指出:
后世之有律,自萧何作《九章》始。远不本鞅,而近不本李斯。张汤、赵禹之徒起,踵武何说而文饰之,以媚人主,以震百辟,以束下民,于是乎废《小雅》。此其罪,则公孙弘为之魁,而汤为之辅,于商鞅乎何与?
他哀叹道:
悲夫!以法家之鸷,终使民生;以法家之刻,终使民膏泽。而世之仁人流涕洟以忧天下者,猥以法家与刀笔吏同类而丑嫫之。使九流之善,遂丧其一,而莫不府罪于商鞅。
而章太炎愤愤不平且悲怒不已的是:“鞅既以刑公子虔故蒙恶名于秦,而今又蒙恶名于后世,此骨鲠之臣所以不可为,而公孙弘、张汤之徒,宁以佞媚持其禄位者也。”[24]在他心中,前者为综核宪度的法家,后者乃任刑专制的刀笔吏,岂可同日月共光辉!《商鞅》一文,实属为商鞅平反昭雪的大著雄文。
更进一步,晚清的法家学高度评价法家的历史功绩。章太炎的《商鞅》篇引述太史公之言称道商鞅“行法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并对商鞅与汉代公孙弘、张汤、董仲舒之法的“效之优绌”进行比较,断言:“商鞅行法而秦日富,张汤行法而汉日贫。”麦孟华《商君评传》,开篇即结论曰:“中国之弱于欧美者,其原因不止一端。而其相反之至大者,则曰中国人治,欧美法治。”麦氏观察到,在西方历史上,喀瓦士立法而斯巴达强,梭伦立法而雅典霸。而中国自古以来能与喀瓦士、梭伦相比肩者,“于齐则得一管子,于秦则得一商君”。麦氏扬管、商之意,以斯为盛。他特别称赞说:“商君者,法学之巨子,而政治家之雄也。”[25]汤学智著《管子传》,同样称“管子者,中国之最大政治家,而亦学术思想界一巨子也”。[26]管子在中国历史上千古而无两,其法治思想,更先于欧美的法治思想而萌芽。其后,梁启超的《管子传》将汤学智对管子的褒扬之词引为同调,几乎不易其词加以复述,并且极尽赞美之言词,称颂“管子之功伟矣,其明德远矣!……如管子者,可以光国史矣”。
晚清的法家学还通过儒、法两家短长劣优之相较的方式,表达抑儒(特别是汉儒)扬法的意旨。
对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儒引经坏法,章太炎几乎近似于“破口大骂”了。除在《商鞅》篇中将董仲舒与公孙弘、张汤这类刀笔吏相提并论之外,《原法》篇更是严厉指责:
董仲舒为《春秋决狱》,引经附法,异道家、儒家所为,则佞之徒也。……仲舒之《折狱》二百三十二事,援经附谶,比于鄘侯《九章》,其文已枝。……汉世儒者,往往熹舍法律明文,而援经诛心以为断,如薛况使客杨明,斫伤申成,廷尉直引律曰,斗以刃伤人,完为城旦,其贼加罪一等,与谋者同罪,其议当矣。而御史中丞众等以为《春秋》之义,意恶功遂,不免于诛,况首为恶,明手伤,功意俱恶,明及况皆弃市。孔光、师丹为儒家宗,乃反是中丞议。盖自仲舒以后,儒者皆成蚩尤,为法之蠹。悲夫!经之螟也,法之贼也。
而法家之为法,则与此相异。“吾观古为法者,商君之厉,鄘侯之平,释之之岂弟,为治不同,要之以法令明符为质,名在刀笔,而持正过于儒者”。[27]
刘师培也贬儒颂法,以达到抑儒扬法的目的。他说,对于政法之事,“战国学者,持论各殊”。但儒、墨、道、法各家的政法学说,是非得失互见。他特别指出,儒家的政法学说,是不圆满的政法学说:
儒家以德礼为本,以政刑为末,视法律为至轻。……夫人君既操统治之权,无法律以为之限,而徒欲责其爱民,是犹授刃与盗,而欲其不杀人也,有是理哉?故儒家所言政法,不圆满之政法学也。[28]
他也同章太炎一样,猛烈抨击汉代儒家、儒生引经决狱,以礼弄法:(www.xing528.com)
战国以降,秦尚严刑,汉崇清净。而一二儒生,复能引经术以决狱讼,如董仲舒、兒宽,是。著章句以解律文,如马融、郑玄,是。甚至借礼文以舞法,如张汤之流,是。执空理以绳民。如宋儒,是。惨鸷刻深,远迈申、韩之上,而比附经谊,咸求伺籍于儒家。大抵尊君抑民,且舞文弄法。刑律之淆,至此始矣,安能行之而无弊乎?[29]
这番述说,实将汉代以后的乱法之象以及刑治之弊归咎于儒家。相反,刘师培对法家的政法思想与法律学说则大加推崇。他认为,法家的精要及其意义在于倡导以法治国:
管子以法家而兼儒家,以德为本,而不以法为末;以法为重而不以德为轻。合管子之意观之,则正德利用者,政治之本源也;以法治国者,政治之作用也。举君臣上下,同受制于法律之中,虽以主权归君,然亦不偏于专制。特法制森严,以法律为一国所共守耳。商鞅著书,亦知以法治国之意,……韩非亦然。复以峻法严刑,助其令行禁止,而治吏之刑,较治民为尤重。盖纯以法律为政治之本者也。[30]
在刘师培看来,法家的这种“以法治国”思想,不仅于当时颇为适当,而且于后世也大有意义。故而,法家的政法思想与法律学说,相较于儒家的政法学说与法律学说,是更为圆满的思想与学说。
传统中国的儒生士人鉴于法家“刻薄寡恩”,并导致秦王朝二世而亡,故多归罪于商、韩或法家,称法家之法不足崇尚。对于这类看法,沈家本和章太炎都予以驳正,认为这是“用法之过”,而非“法之过”。沈家本在《法学盛衰说》中认同前人对法家的指责:“自商鞅以刻薄之资行其法,寡恩积怨,而人心以离;李斯行督责之令,而二世以亡。人或薄法学为不足尚。”但他紧接着又一针见血地指出:“然此用法之过,岂法之过哉!”[31]章太炎的《秦政记》亦言:秦皇本商、韩之法治国。“自法家论之,秦皇为有守。非独刑罚依科也,用人亦然”。“独秦制本商鞅,其君亦世守法。”韩非主张循法律而治,“秦皇固世受其术,其守法则非草茅、捂绅所能拟己”。但秦亡显然罪不在法。章氏曰:“秦政如是,然而卒亡其国者,非法之罪也。”[32]既然亡秦之因在于“用法之过”,而非“法之过”,“法”又何罪之有?重法尚法的法家不可尽废,其理亦甚明了。
刘师培还针对司马父子和班固等史家讥评法家刻薄寡恩之言,从两个方面予以反驳:
第一,以法律治国,就是要不立亲疏贵贱的等差,君臣上下一律以法律为准绳,奉法行事。他说:
且法家定制,不尚等差,一绳以法。班《志》斥之为伤恩薄厚,则是执儒家以绳法家也。岂知以法治国,则君臣上下,悉当范围于法律之内哉?[33]
第二,法家特别是三晋法家“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乃与其地理、民风相关。刘师培指出:“东周以降,学术日昌,然南北学者立术各殊,……故学术互异,悉由民习之不同。”他在谈到齐国和三晋法家之不同时指出:
如齐国背山临海,与大秦同,即罗马国。故管子、田骈之学以法家之实际而参以道家之虚无。……西秦三晋之地,山岳环列,其民任侠为奸,雕悍少虑,故法家者流起源于此,如申韩商君是也。盖国多奸民,非法不足以示威,峻法严刑岂得已乎。
他又指出:“法家起于三晋。及商君、韩非入秦,其学遂行于雍土,则以关中民俗与三晋同,非法不克治国也。”[34]这种阐释意在说明,法家任法重刑,乃与三晋民风相关,而不是法家在心理上、人格上为人刻深残酷。
迄至清末,在西方民主人权思想影响下,批评法家尊君权抑民权的言论,时有所发。晚清的法家学也尝为法家辩解。如章太炎在《商鞅》一文中指出:就史实而言,汉代以降,刀笔吏或儒生多傅《春秋》尊君抑臣之义,“故人君尊严,若九天之上;萌庶缩朒,若九地之下。此诚防于弘、汤之求媚,而其非取法于鞅也。”但“今缀学者不能持其故,而以抑民恣君蔽罪于商鞅。乌呼!其远于事情哉,且亦未论鞅之世矣”。刘师培《中国民约精义》之《管子》按语则认为,法家与儒家一样,也是主张限抑君权:“近人多轻视法家,以为尊君权之始,岂知法家限抑君权,无异于儒家之说乎。”梁启超的《管子传》,以管子为“法家之正宗”。而在梁启超看来,管子的法治主义,乃是限制君主的法治主义。他详引《管子》书中论断以证其言:
虽然,管子之法治主义,又非有所私于君主也。管子之所谓法,非谓君主所立以限制其臣民,实国家所立,而君主与臣民同受其限制者也。故曰:“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之谓大治。”(《任法篇》)又曰:“明君置法以自治,立仪以自正也。行法修制,先民服也。”(房注云:服行也,先自行法以率人。)又曰:“禁胜于身,(房注云:身从禁也。)则令行于民矣。”(俱《法法篇》)又曰:“不为君欲变其令,令尊于君。”(《法法篇》)凡此皆谓君主当受限制于法,然在法治之本原立也。
但如何使君主必奉法守令而不违法毁令,管子则未涉及。职是之故,梁启超认为,断言管子的法治主义不似现代立宪国的法治以限制君权为要义,只说对了一半,即管子并未设想立宪政体以防治君主专断擅权。但管子对于君主应服从法律的要义,仍是屡次三番进行了阐发。
当然,晚清的法家学也看到法家所具有的巨大流弊,这就是法家以术乱法和钳制思想言论。对此,刘师培发表了颇有代表性的批评言论:
惟申、韩、李斯,综名核实,虽多祖述商君,然申、韩以术辅法,李斯以术督臣,此则法家之弊也。申、韩、李斯,皆欲君智而民愚,主佚而臣劳,故以术辅法,已开舞文弄法之先。以术督臣,即为尊君抑臣之旨。此则法家之流毒后世者也。[35]
且“及暴秦削平六国,易王为帝,采法家之说,而饰以儒书,愚锢人民,束缚言论,相沿至今,莫之或革。此则中土之隐忧也”。[36]晚清的“新法家”对此严加抨击,显示出了他们对待法家的清醒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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