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学术不仅包含孔孟儒学,还包含法家学术。荀子在齐稷下学宫三为祭酒,有条件接触法家思想。荀子的学生当中就有法家式的人物。其中有韩非和李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
在政治法律思想方面,能够把子夏和荀子联系起来的很可能是《春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可见,古时《春秋》本与听讼有关,而子夏曾精研《春秋》,荀子从子夏而传《春秋》。故刘师培说:“子夏者,公羊、谷梁之先师也”“荀卿以一人而兼通三传,足证三传之学同出一源。”[56]
荀子的“隆礼重法”或源于《春秋》。梁启超谓:“道家说,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极端的反对法治。法家说,以法治国国之福,不以法治国国之贼。极端的崇拜法治。孔子却是从中间寻个礼治主义来。又说,出于礼者入于刑。他的《春秋》,便一半含有礼制的性质,一半含有法律的性质。这便是执道法两端求得中庸。”[57]
韩非的思想源于荀子之迹象者颇多,但是,能够把荀子和韩非联系起来的仍然是《春秋》。《韩非子·显学》言儒家八派而不及子夏,然《外储说右上》两度提及子夏云:“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杀,故明主蚤绝之’。今田常之为乱有渐见矣,而君不诛。晏子不使其君禁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简公受其祸。故子夏曰:‘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子夏遵从孔子“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左传·成公二年》)的主张,并演化出权势的概念,认为君主应当把持好权势以禁绝奸臣,这一主张直接被法家所吸收。
子夏关于明主“持势以绝奸”的主张是涉及君臣关系的原则性命题。自从孔子提出理想主义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以后,后世儒家出现了两派意见。一派以孟子为代表,以为国家社稷高于君主,国家治理得不好责任全在君主,故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孟子·尽心下》);“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万章下》),能够决定王位大事的是“贵戚之臣”。及至荀子,认为为了维护国家利益甚至可以“强君”“矫君”“抗君之命”“反君之事”(《荀子·臣道》)。能够左右君主的是“社稷之臣”。另一派以子夏为代表,以为国家治理得不好,责任在于乱臣贼子,故君主应当运用权势禁奸于未萌。慎到的重势之论或源于此。二派之分歧盖源于宗法贵族政体和君主集权政体。如李源澄所言:“韩非与儒家论政之异,重君与重臣而已。儒家以贤人格君心之非,韩非则以君率臣以法。韩非恶大臣太重,左右太贵,群臣比周,而制其主,故术尚焉。”[58]韩非显然继承了子夏、慎到重势和申不害重术的意见,无意之中背弃了荀子的主张,进而宣布:“尧舜汤武或反君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者也。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其结论是“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韩非子·忠孝》)。
儒家对所谓《春秋》之义的歧解,也反映了上述两种意见的对立。范宁《春秋谷梁传序》谓:“《春秋》之传有三,而为《经》之旨则一。臧否不同,褒贬殊致。……以兵谏为爱君,是人主可得而脇也。……以拒父为尊祖,是为子可得而叛也。……以废君为行权,是神器可得而窥也。……若此之类,伤教害义,不可强通者。”[59]可以说,在《春秋》的传播过程中,儒法思想之分立已经在悄悄酝酿着,而法家尊君尚法思想的出现不正是顺理成章的吗?
蒋伯潜谓:“周敦颐曰:‘《春秋》正王道,明大法,孔子为后世而修也。乱臣贼子,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邵雍亦曰:‘《春秋》者,孔子之刑书也。’《春秋》之褒贬,即以正名为标准,所以惕乱臣贼子者,此耳。虽然,《春秋》以褒贬代王者之赏罚,……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60]
孙德谦亦谓“《春秋》,孔子之刑书”“韩非之论法源于《春秋》”“《春秋》之说亲受之于荀氏”。他论述道:“彼法家者,虽严刑竣法,为吾儒所不取,不知《庄子》有曰:‘《春秋》以道名分。’故其辨名定分,实本《春秋》之义,而推衍之者尝读《史记》矣。十二《诸侯年表》叙述《春秋》源流,自邱明以下并及韩非,则韩非者得《春秋》之传矣。况全书中凡说春秋时事文,多与《左传》同,又足征非之论法源于《春秋》也。是故百家道术,无有乖于《六经》者。不乖《六经》,犹斥为异端焉,岂不厚诬古人哉!”“法家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易》曰:‘先王以明罚飭法’,以其所长,是法家之通于经也。”“百家异术皆源于经。”“《噬嗑》曰:‘先王以明罚敕法’,则法家之信赏必罚导源于此,亦可知矣。”“《春秋》者,非以道名分者哉?法家者流,《志》谓其辅助礼制,固以见礼法二者有相通之义,而岂知其尊君卑臣,崇上抑下,又得之《春秋》乎?……韩非,师事荀卿者也。刘向序《荀子》曰:‘善为《诗》《礼》《易》《春秋》’,则非之论法,其书虽为韩而作,而《春秋》之说亲受之于荀氏矣。抑又闻之:《春秋》孔子之刑书。是圣德在庶,不能行赏罚之权,而其褒善贬恶,达吾王心,则实立一王之法也。若是,法家者不特辅佐礼教,规规于信赏必罚者,窃取《春秋》之义云尔。”[61](www.xing528.com)
与其他儒家经典不同,《春秋》是孔子编纂和用来教学的历史课本,记载着大量的故事、先例。其中当然保留着许多案例。诚如范罕所云:“史者,我国惯习法之专司也……祝官主天法史官掌祖法,遂为我国最古之学问机关,亦即法学思想渊源之所自也”“祖法可称为经验天学而得之惯习法。司法之事,则史官掌之”“自是以后,是为史官与儒家继续时代。而理官一小支流,遂为周末法家之鼻祖”“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62]亦如孙德谦所称:“法家之明罚敕法,固以佐礼仪之不及,然《春秋》以道名分,则申、韩之尊君卑臣,崇上抑下,其得《春秋》之学可知矣”“《后汉书·应劭传》曰:‘故胶西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议,遗廷尉张汤问其得失,于是作《春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动以经对。’则法家之通于《春秋》,以董子言之,是亦一证也。”[63]
总之,《春秋》所包含的“正名分”“尊王者”“大一统”诸“大义”,均被法家所继承。法家明君臣之序不得相逾越,以帝王之法术巩固王权、驾驭臣下,及至秦朝建立之后统一文字、道路、度量衡,皆秉承《春秋》之旨。
韩非与荀子的思想联系不只《春秋》。《荀子·仲尼》说:“少事长,贱事贵,不肖事贤,是天下之通义也。”而《韩非子·忠孝》则谓:“臣之所闻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荀子的“天下之通义”、韩非的“天下之常道”均可以上溯到商鞅的“有法之常”。《商君书·画策》说:“所谓义者,为人臣忠,为人子孝,少长有礼,男女有别,非其义也,饿不苟食,死不苟生,此乃有法之常也。”董仲舒则归纳为“三纲”说——“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妇为阴”;“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义》)。可见,他们在维护政治等级和家庭秩序方面是高度一致的。
与韩非曾经同师事荀子的还有李斯。《史记·李斯列传》说:“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刘向《孙卿书录》说:“春申君死而孙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李斯入秦,官至丞相。“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荀子·议兵》载,荀子曾经批评李斯不懂“仁义之兵”“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随后便阐述了“以德兼人者强,以力兼人者弱”的道理。可见,在重大问题上荀子仍然坚持儒家立场。
李斯的学生当中有吴公,官至廷尉。吴公又是贾谊的老师。《汉书·贾谊传》载:“贾谊,洛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河南守吴公闻其秀材,召置门下,甚幸爱。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廷尉乃言谊年少,颇诵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贾谊的思想也是兼容儒学和法术的。他一方面运用儒学思想总结秦暴虐亡国的教训,另一方面又坚持集权君主政体。建议用“刑不上大夫”取代“刑无等级”,则是用儒家思想改造法家政治。
就《左传》的传承而言,吴起、荀子、贾谊又为师徒关系。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谓:“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荀卿名况,况传武威张苍,苍传洛阳贾谊,谊传其孙嘉,嘉传赵人贯公,贯公传其少子长卿。”刘向《别录》记载左丘明以后《左传》的传授系统: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辗转而至荀卿,荀卿授张苍。[64]贾谊之学兼儒法二家,或源于荀子。
关于荀子的学术地位,李零说:“特别是儒家的后学,本来就是入世较深的派别(特别是属于政事、言语和文学的派别)。三晋儒家看重礼法,荀子出礼入法,也是因应时变的派别。韩非子和李斯从荀子学帝王术而沦为法家,更是明火执仗,刻意追随主旋律。这些都是汉代先道后儒,终于儒法合流之先声。”[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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