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非国家乌干达,至今人们提起阿明,仍然不知怎么评价。
乌干达是东非的内陆国家,国土面积不大,经济上比起邻国肯尼亚、坦桑尼亚要更加落后。它要从世界进出口,必须依靠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港口。但这里的人们总是乐呵呵的。与肯尼亚、坦桑尼亚有着众多的穆斯林不同,乌干达的基督教更加发达。但人们参加基督教会,更多是为了消遣,一到周末就跑到一块儿敲锣打鼓唱圣歌,显得无忧无虑。只要教会允许他们按照非洲的方式唱歌跳舞,就会获得大发展。
乌干达历史上经过了战争和独裁,好不容易进入了和平时代,所谓“得欢乐时且欢乐”。而所谓的独裁时期,主要指的是阿明时代。
在世界其他地方,人们谈起阿明总是带着古怪的成分,将他当成一个怪人。但在乌干达,当我提起阿明时,许多人的反应并不是愤怒,而是兴高采烈地和我讲阿明时期的逸事,如他如何赶走了不受欢迎的奥博特,如何揶揄西方,他刚上台时怎么样调动起整个社会的狂欢情绪。当然,舞会总有结束的时候,由于缺乏治理能力,阿明最终带来的,还是战乱和衰退。
在非洲国家中,乌干达是最能体现现代政治与传统政治相冲突的国度。
英国人接管乌干达之前,这片土地上存在着数个黑人王国。英国人来了之后,将这些王国都变成了保护国。如果是普通的保护国,那么英国人应该依靠黑人国王进行间接统治。但乌干达的奇特之处在于除了保留了各个国王之外,英国人还建立了一套自己的行政系统,这就形成了殖民地政府与保护国政府同时存在的局面。
这种情况在世界上并非没有蓝本,最典型的是印度。英国虽然在印度建立了殖民地政府,但还是保留了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土邦邦主,每一个邦主就是一个小国王。印度独立时,英国的殖民地政府把权力交给了尼赫鲁领导的印度中央政府,可是这些土邦邦主怎么办呢?他们以前是具有实际行政权力的小国王,印度中央政府要想稳固,就必须把他们都废除掉。但如果要废除他们,又会引起普遍的反抗,那建国之初就会充满血腥。
尼赫鲁采取的做法是:允许这些土邦邦主保留财产权和象征性的尊崇地位,但必须让他们交出行政权。这很像宋太祖赵匡胤的政策,你可以当地主,受尊敬,却不能掌权。
土邦邦主这个阶层被解决掉,是印度独立后之所以能够稳固的最大原因。
在乌干达,英国人离开之后,又如何处理中央政府和地方上的小国王之间的矛盾呢?
乌干达境内有五个王国,分别是托罗王国、布索加王国、布尼奥罗王国、鲁恩祖鲁鲁王国,以及布干达王国。这五个王国的实力并不均衡,其中地盘最大、实力最强的是布干达王国。这个王国占据了最富饶的中南部,靠近非洲第一大湖维多利亚湖,甚至连乌干达的首都坎帕拉都借用了布干达王国的首都。
乌干达独立时,并没有像印度那样,将国王的行政权力剥夺,而是给各个王国保留了很大的自治权。更麻烦的是,乌干达在独立后进行选举时,布干达的国王(国王在布干达当地语言里叫“卡巴卡”,当时的国王是爱德华·穆特萨二世)被选为乌干达的总统。
乌干达实行总理负责制,总统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职位,但即便是象征性的职位,由一个国王来担任,也会让其他平行的王国感到紧张,它们害怕自己在中央政府中的地位受到影响。
与其他国家独立之初就有一个主导性的政党不同,乌干达由于族群关系过于复杂,没能形成一个稳定的拥有绝对多数议席的政党,总理的地位也不那么稳固。
在独立之初,该国有三个主要政党,分别是支持布干达国王的“只要国王党”,支持世俗中央政府的民主党,第三个政党则是由对布干达不满,想要联合起来避免布干达掌握主导地位的其他地区组成的松散联合体,号称乌干达人民大会党(Uganda People’s Congress)。
在议会选举中,一共有92个议席,“只要国王党”占据了24个,民主党占据了24个,人民大会党占据了44个,都不够绝对多数。
人民大会党的党首叫米尔顿·奥博特,他将人民大会党和“只要国王党”联合形成了多数派,自己因此成了国家总理。
但在执政的过程中,奥博特发现自己永远处于微弱的摇摆式平衡中。即便布干达是他的盟友,但很多时候却是反对他的,而人民大会党由于是松散的群体,也总是在不断地分裂,使得执政变得更加困难。
最后,乌干达政治的另一面——南北问题——显现了出来。在乌干达,南部是和布干达一样的班图人,而北部则是和南苏丹类似的尼罗人,两者的来源是不同的。
布干达在对付奥博特的过程中,总是打南北牌,最后变成了南方的班图人与北方的尼罗人之间的斗争。
由于历史原因,在英国人殖民时期,乌干达的军队就以尼罗人为主。奥博特的政权越收缩,越要依靠军队;越依靠军队,南方人越疏远他。
到了1966年,奥博特的政治平衡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命令军队袭击了位于首都坎帕拉的布干达王宫,国王仓皇出逃,幸免于难,作为流亡者死在了欧洲。奥博特颁布了一部新的宪法,彻底废除了双重体制,解散了各个王国,形成了完整的共和制。
事实证明,在一个种族关系复杂的国家,表面上的共和制反而不如传统制度。在共和制下,奥博特成了逍遥法外的统治者,他迫害异己,暂停议会。乌干达人开始怀念以前的日子,甚至期待有人挺身而出,将他赶走。就连西方国家也不喜欢他,不介意他倒台。
当人心所向时,必有人为之。这位解救大众的英雄就是阿明。1971年,当奥博特前往新加坡参加英联邦会议时,家乡却传来了政变的消息。奥博特只好逃往与他关系不错的邻国坦桑尼亚蛰伏起来。
阿明上台后,整个乌干达都陷入了狂欢气氛中,人们以为奥博特一走,好日子就会自动到来。阿明最初的举措也让人们吃下了定心丸,仿佛乌干达将迎来一个盛世时期。他把奥博特关押的政治犯都释放了,取消了管制性的法律。由于布干达国王已经死在英国,阿明用盛大的仪式将他的尸体迎回,葬在了乌干达。
在乌干达首都西南方向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座世界文化遗产,它是历代布干达国王安葬之地。国王们都安葬在屋子里,屋子用厚厚的茅草垒成,看上去很别致。但现在的人们只能从照片上看到这些显得有些粗糙又很奇特的建筑了。2010年的一场大火将建筑的主体部分烧毁,可见非洲的世界遗产有多么脆弱,它们大都是由不可持续的材料建成的,如茅草和泥土,需要人们不断地维护。
阿明还撤换了奥博特政府腐败的官员,并向人们保证,军事政变只是权宜之计,很快就会举行选举。于是,全乌干达的人们开着花车,载着阿明,在全国四处巡游。
这个时期也是乌干达国家形成的关键阶段。在这之前,人们总是把自己当作是某一个王国的人,对于联邦国家这个概念的认同感却很弱。虽然民众与阿明的狂欢看上去是一种无聊的仪式,但却给所有的人打上了乌干达这个标签,让他们有了国民身份的认同感。这一点,可能是阿明留给乌干达的最大的遗产,也是为什么至今当世界对阿明表现出不屑时,乌干达人却仍然对他开着善意的玩笑,并没有过分讨厌的原因。
但巡游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国家是要靠实实在在来治理的。
巡游结束后,到了真正治理国家阶段,人们却发现,作为第二代领导人最典型的代表,阿明的治理能力并不比奥博特高明,甚至更糟糕。为了发展经济,必须听从领袖的教导,可是领袖本人对于经济问题也并不了解,人们更加不能理解领袖的意图。最后,为了维持秩序和贯彻政策,领袖只好依靠警察和军队。(www.xing528.com)
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秘密部队回来了,反对派继续被清洗。阿明不想承认的事实是:不是人们不理解领袖,而是领袖对治理国家一窍不通,不会算账,不识字,也不懂得放权的道理。人们开始对阿明感到失望。
不过,阿明倒不担心人们的失望,经过了狂欢的洗礼后,他已经发现了保持人们拥戴的好方法。这个方法就是:继续制造让人们参与狂欢的机会。只要狂欢还没有停止,乌干达人就会团结在他的周围。
在他看来,经济糟糕必然是有外来的破坏,他认定这是控制了工商业的印度人干的。这时的他还不敢拿白人开刀,亚洲人则成了替罪羊。乌干达有一个庞大的以印度人为主的亚裔群体,他们大都有英国和乌干达双重国籍,是全国的经济和技术核心。阿明不断地宣传亚洲人窃取了属于黑人的财富,他限定这些印度人必须在三个月之内离开乌干达。
乌干达人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国家损失掉一个成熟的商人阶层是多么的危险,反而认为阿明做了一件大好事,帮助黑人找回了财富。亚洲人背井离乡,将土地、房产都留在了这块他们奋斗了一辈子的土地上。他们带走的,除了资本之外,更重要的是专业技能和管理技能。他们走之前,乌干达的财政垮台了;他们走之后,乌干达的经济崩溃了。
乌干达的经济崩溃后,阿明为了获得援助,开始依靠利比亚的卡扎菲、扎伊尔(现称刚果民主共和国)的蒙博托,以及苏联和民主德国。它们给乌干达带来了大量的援助,但这些援助并没有形成生产力,大都被阿明身边的人拿走了。
当乌干达人民意识到这一步大错特错时,阿明在国内的地位一落千丈,于是对平民的控制接踵而至,人民开始钳口结舌。
但到这时,阿明的政治资本还没有被他挥霍完。亚洲人被清理后,如果要继续保持国内人民的凝聚力,就轮到了白人被清理。
1977年,英国与乌干达断交。此前,阿明已经无数次挑战英国和英联邦,甚至呼吁由他来取代英国女王作为英联邦的元首。由于他曾经在苏格兰军队中服役,他甚至称自己是“苏格兰王”。到了2006年,好莱坞拍摄了一部关于阿明的影片,名字就叫《最后的苏格兰王》。
英国人和阿明断交后,阿明立刻宣称自己打败了大英帝国,是大英帝国的征服者。
在中国古代,有给统治者上尊号的传统,比如,最爱慕虚荣的皇帝之一宋真宗的全称是:膺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明太祖的全称是: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称号更加长: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毅钦安弘文定业高皇帝。这并不是中国人特有的毛病,欧洲人也喜欢一连串的缩略字母。
如果一个英国人曾经获得过一枚杰出服务勋章(Distinguished Service Order),他会得意地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DSO三个字母,让人一看就心生妒忌。如果一个英国军人能获得一枚军功十字章(Military Cross),就可以加上MC两个字母。
阿明的尊号把这些都包括进去了,他的全称是:尊贵的终身总统,阿明博士,伊迪·阿明·大大阁下,VC,DSO,MC,全球走兽和全海洋鱼类的主宰,非洲特别是乌干达的大英帝国征服者(His Excellency, President for Life, Field Marshal Al Hadji Doctor Idi Amin Dada, VC, DSO, MC, Lord of All the Beasts of the Earth and Fishes of the Seas and Conqueror of the British Empire in Africa in General and Uganda in Particular)。
其中,在乌干达语里“大大”是对男人的一种尊称,VC则是阿明自创的一枚勋章“胜利十字章”(Victorious Cross),另外,他在国内大学曾经获得了博士学位。
与其他非洲第二代统治者不同,在外人眼里,阿明更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认真地演着正剧,观众却总是笑场。
但他的演技竟然被另一个人弥补,在电影《最后的苏格兰王》中,扮演阿明的是著名的黑人演员福里斯特·惠特克。依靠着对这个独裁者深刻的刻画,惠特克获得了奥斯卡影帝,也算间接地帮助阿明圆了演员梦。
但是,也不要小看了阿明的做法。实际上,人们之所以喜欢看,主要是因为在貌似滑稽的表演之下,他又带着对世界秩序的敏锐观察。当美国总统尼克松因为“水门事件”下台后,他发去慰问电报,这让那些对美国不满的人捧腹大笑。当巴勒斯坦发生慕尼黑惨案,以色列的运动员被杀害,他向联合国发去贺电,赞扬巴勒斯坦人和希特勒杀害犹太人的行动。当中苏发生边界摩擦时,他自告奋勇前来调解。这些事件虽然可以看成一个非洲小国的不自量力,却又是当时国际政治的一部分。事实上,阿明将许多国家在联合国论坛上不敢说的话,以表演的形式说了出来,特别是将非洲人的不满和困惑通过一种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
正是因为这种暗含的意义,他的做法让非洲国家趋之若鹜。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非洲,他都被看成是一个敢于反抗西方的英雄。于是,一大堆荣誉向他砸了过来。
1975年,阿明当选非洲统一组织的主席,为此他专门佩戴上大量的勋章出现在会场上。到了1977年,乌干达进入了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这也是许多第三世界小兄弟共同努力的结果。
阿明的身份也在非洲和世界上表现得极端分裂。即便到了现在,非洲人也并不十分讨厌阿明,并将他列入当年反抗西方霸权的领袖之列;但在西方,他被宣传成一个滑稽小丑,还是个杀人魔王,甚至吃过人肉。
在乌干达历史上,阿明统治时期是乌干达国际地位最高的时期。即便到现在,乌干达在总统穆塞韦尼的领导下成为地区小霸王,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还是比当年小了很多。
但不管阿明怎样提升乌干达的国际影响力,乌干达国内的经济却仍然一蹶不振,哪怕依靠国际补贴也没有什么效果。事实上,即便尊重他的人也知道,问题出在了他本人身上,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只是一介蛮夫,根本不懂治理国家,却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了领袖的位置上。
1979年,阿明终于碰到了硬钉子,这次他不幸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邻国坦桑尼亚头上。
此时的坦桑尼亚正在尼雷尔的乌贾马集体化中挣扎,也同样受到了世界的嘲笑,看上去是个软柿子。阿明以坦桑尼亚支持反对势力为借口侵入坦桑尼亚,企图吞并历史上有争议的卡盖拉区。不想这次他碰到了强硬派。
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早就看不惯阿明的做法,立刻派遣大部队进入乌干达,如摧枯拉朽一般推翻了阿明,将老总统奥博特重新推上了台。阿明的统治在一片瞠目结舌中告终。人们知道他维持不下去了,但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乌干达面临的问题是,不仅阿明没有行政能力,前总统奥博特做得更糟糕。奥博特之所以下台,就是大家都希望他下台,阿明才乘机发动了政变。这次,阿明把国家的经济搞崩溃了,再靠奥博特能够救得过来吗?
事实证明,奥博特同样无法拯救乌干达,至少阿明还将乌干达捏成了一个整体,奥博特却只懂得依靠北方的军队,利用强权来镇压国内的动乱。于是,乌干达爆发了持续五年的游击战争,30万人死于非命。直到1985年,一个叫穆塞韦尼的游击队领袖依靠武力夺取了政权,乌干达才在穆塞韦尼的领导下进入了平静期。到此刻,乌干达独立之后的动荡才宣告结束,进入了下一个建设时期。
但在人们赞扬穆塞韦尼的建设时,事实上,也不能完全否认阿明对于乌干达的国民性塑造起到过的作用。
如果说阿明更多表现的是滑稽,那么另一位著名的第二代领导人却让人笑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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