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的第一代领导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大都是泛非主义者。所谓泛非主义,就是认为非洲必须齐心协力对付世界上的强权,非洲不应该被视为很多个国家,而应该作为一个大洲,发出共同的声音。
在这些领袖中,著名的除了加纳的恩克鲁玛、埃塞俄比亚的塞拉西皇帝之外,就要数利比亚的领导人卡扎菲上校了。
卡扎菲不仅是一个泛非主义者,还是一个泛阿拉伯主义者、泛伊斯兰主义者,凡是和“泛”沾边的,都是他的选择。他虽然已经在2011年的阿拉伯革命中死去,但在非洲和阿拉伯世界,却仍然被视为一个英雄。在乌干达、马里等许多国家,都还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或者建筑物。非洲人和我谈起他时,与外界对他的评价大相径庭。外界习惯于将他描绘成一个狂妄的人物,但在非洲人和阿拉伯人眼里,他却是给世界带来了发展动力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原因在于他在革命之初采取的一项措施。
1969年,卡扎菲发动政变推翻了利比亚国王,结束了国王制。他的革命其实是全盘照搬邻国埃及的做法。十七年前,埃及人纳赛尔发动政变推翻了埃及国王,建立了共和国。
正是纳赛尔和卡扎菲两个人,各为发展中国家做出了一项重大贡献。
非洲独立之后,和原宗主国之间最大的分歧是经济上的。原宗主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虽然已经撤离,但在经济上的影响力却还存在。大企业一般控制在欧洲人手中,而矿产资源必须卖给欧洲人。当然价格也是不合理的。以石油资源为例,刚刚结束了殖民地时期,世界的石油合同都称不上是市场经济的产物,而是殖民时期半强迫的结果。
石油合同的合同期大都是几十年。在签订之初,由于信息的不对称和宗主国的决定权,收益上石油公司拿大头,产地只能拿小头。大型的石油公司也不是市场的产物,而是西方政府的工具,出产的石油产品必须首先满足宗主国的军工需求。
如果不打碎这种经济绑架,非洲国家就无法做到财政自由。可是要想和平结束经济绑架,需要花费足够长的时间,等到老合同到期了,才能签订新合同做出改变。在到期前的几十年里,必须忍受不平等。
这是发展中国家必然经历的困境,要想改变弱势地位,必须依靠时间、机遇和双方的善意。民国时期,中国为了废除不平等条约,也是等待了二十年,才终于成功。如果是小国,花费的时间会更长。
纳赛尔的埃及和卡扎菲的利比亚却为非洲指出了另一条更加便捷的道路。
埃及与西方的纠纷主要在苏伊士运河,这条河对英国太重要,英国想方设法不把控制权交出去,而是将运河交给一个公司管理,而这个公司又由英国政府控制。公司甚至拥有驻兵权,在苏伊士驻扎了英国士兵。
纳赛尔上台后,和英国人协商不成,便宣布强行收回苏伊士运河。世界都等着看英国人大发雷霆,但是英国人喷了半天口水,灰溜溜地撤走了。之后英国虽然暗地里支持以色列,但至少不敢明着与埃及人翻脸。
埃及的做法告诉发展中国家:西方已经成了纸老虎,对于新的秩序无能为力。卡扎菲乘机再下一城。
卡扎菲革命成功后,立刻宣布西方给石油的定价不合理。利比亚出口的产品主要是原油。当时世界上给石油定价的,是西方的大石油公司。西方企业总是联合起来压价,把石油价格压得很低。各大产油国都有心抬价,可是由于西方石油公司形成了事实上的垄断,谁敢闹就封杀谁。
伊朗曾经试图抗击英国人的盘剥,英国人立刻在全球封杀了伊朗的石油。双方几近鱼死网破,伊朗受不了了,请美国出面协商了一个折中的结果,保住了些许面子。伊朗的遭遇让其他国家更不敢这么做了。(www.xing528.com)
卡扎菲却并不信这个邪,他单方面宣布,石油价格不应该由石油公司定,而应该由产地定。为了实现这个原则,他不惜减少产量,以提高价格。世界又等着看西方国家怎么惩治利比亚,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西方又让步了!
从此以后,石油的定价权从石油公司转移到了产油国手中。石油输出国组织(Organization of the Petroleum Exporting Countries,简称OPEC)从此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产油国发了大财。
这一切都是从卡扎菲上校的抗争开始的,他无意间让世界知道,西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第三世界只要足够强硬就能够夺回商品定价权。从钻石、黄金、铜、钴、铁,到咖啡、可可、花生、象牙,非洲的原材料都曾经被人为地压低了价格。卡扎菲实际上给其他国家指了一条出路:抬高价格以获得更大收益。
虽然实践上大多数国家的抬价行为都失败了,但卡扎菲的成功已经成了神话。人们总是记得:利比亚成功了呀,其他失败的一定是哪儿没有做好。
他的威望迅速提高,成了阿拉伯世界和非洲世界的双重领袖。他也很享受这样的地位,不断地指导其他国家应该怎么做,将自己的形象彻底和“反帝”绑定在一起,最后甚至被自己的形象给绑架了,人们一谈起这位上校,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反帝”角色。
利比亚由于有石油,人口又少,花钱的地方并不多,积攒了大量的外汇储备,这些钱就被卡扎菲用来支援非洲和阿拉伯世界的兄弟们。
卡扎菲的事业铺得很广,在阿拉伯世界,他曾经支援巴勒斯坦抗击以色列,还送去了不少武器,对以色列航班搞恐怖活动。他曾经指责埃及在纳赛尔死后变质了,所以支持埃及国内的反对派。他不断地呼吁阿拉伯国家大联合,建立统一的国家。他以身作则,尝试过不同的合并方案。首先想和埃及、叙利亚联合组建国家,但失败了;又和阿尔及利亚、突尼斯谈,也没有成功。
在世界范围内,他支持了各种各样的反政府武装,从英国的北爱尔兰,到西班牙的巴斯克,再到菲律宾和泰国。
在非洲,他的活动更加频繁。几乎所有反政府武装都受到过他的资助,区域涉及摩洛哥控制的西撒哈拉地区,埃塞俄比亚控制的厄立特里亚地区,西非的尼日尔、马里、乍得。卡扎菲也并不是只支持反政府武装,那些能够和西方对着干的政府也都获得过他的资助,比如乌干达的阿明政府。
第三世界之所以需要这样一个人,是由于之前他们受到了太多不平等的对待,却又无能为力。当西方世界需要非洲市场时,他们祭出了自由市场理论,可是非洲的市场没有一个是完全自由的,大都是宗主国设定的。这时恰好有一个人打破了西方理论的神话,他便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在非洲,只有利比亚能承担这个角色,这也和利比亚拥有大量石油却人口稀少的自然禀赋有关,否则,卡扎菲也无法获得足够的收入来支撑他的泛联合主义。
但是,第三世界的关注又无法为卡扎菲和利比亚带来足够的利益,他们每一个国家都太弱小了,最多只能替利比亚说句话,却帮不上任何忙。直到老年,卡扎菲才意识到他只不过是个被利用的角色。他撒出去的钞票换来的成果极其有限,即便成功帮助对方上台,但只要一上台,对方就会立刻和他拉开距离。
至于所谓的各种“泛”,也都无果而终。人们谈论各种“泛”,只是为了要他的钞票。阿拉伯、非洲的每个国家都各打自己的算盘,他们走向了更加分裂,而不是联合。
可惜的是,等卡扎菲认清这一点时,一切都晚了。他开始转型向西方靠拢,不再刻意把自己打扮成反潮流的英雄。但他的钱袋子却扎不住,最初是撒向了第三世界,后来改成了撒向西方的各种体育、慈善活动。
直到他被人民抛弃,死在枪下,他都没有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没有被世界接纳的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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