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非洲两百年：恩克鲁玛的斗士之路

谁是恩克鲁玛？

在西非如果有人问这个问题，一定会受到嘲笑。但在七十多年前，几乎每一个人都带着困惑这样提问。

1947年，黄金海岸的一个傀儡政党——黄金海岸统一大会党（United Gold Coast Convention，简称UGCC），请回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律师担任秘书长，这个人就是恩克鲁玛。

UGCC的成员主要是黑人，却是一个与英国人合作的党，他们寄希望于在宗主国的帮助下获得自治，却又不离开宗主国的怀抱。但请回的秘书长却把事情带离了既定轨道。十年后，恩克鲁玛已经取代了UGCC，还让加纳完全脱离了英国人的控制，成了二战后非洲第一个独立的国家。

一时间，恩克鲁玛成了非洲的象征，世界的聚光灯都打向了这位微笑随和、文质彬彬的黑人领袖，他被塑造成了一位新的英雄。

美国作家约翰·甘瑟在他的书《非洲内幕》（Inside Africa）中这样记载恩克鲁玛：他是个单身汉，也喜欢同妇女（包括白人）在一起，他没时间结婚，总是说黄金海岸每一个妇女都是他的新娘；他不抽烟不喝烈酒，偶尔喝一点香槟，还是个素食主义者，连咖啡都不喝；他对那些浪费时间的体育活动、名利和琐事毫无兴趣；他喜欢一点古典和当地音乐；他是个工作狂人；他被称为“非洲的尼赫鲁”“非洲之鹰”。

但对中国人来说，最感兴趣的还不是恩克鲁玛本人的活动，而是英国人怎么会让一个殖民地独立？在中国人的思想中，领土问题寸步不让，一旦获得，绝不可能让出来。英国人既然已经将非洲、亚洲的大片土地占去了，怎么又会同意它们独立呢？这要从英国人二战后的政策说起。

领土问题，对于中国人是个是非问题，但对于欧洲人来说，却是一个成本问题。

19世纪，英国人吞并了整个印度，达到了大英帝国殖民体系的巅峰，但也从这时开始，他们发现维持殖民体系的成本太高昂，小小的岛国承受不起了。

付不起维持殖民体系的成本，当初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有过体会。地理大发现之后，葡萄牙主导了从欧洲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的航线。为了保住航线，它占领了一系列的战略要地，从西非到东非，再到阿拉伯世界，以及印度西南海岸，都有葡萄牙人的堡垒。为了保住这些战略要地，葡萄牙必须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养一支庞大的舰队。小小的葡萄牙根本拿不出这么多人和钱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战略要地一个个被英国人、荷兰人夺走。

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看起来很成功，但为了把殖民地黏合在一起，必须动用大量的船只。狡猾的英国人利用海盗抢劫和绑架西班牙的货船，就可以让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交通瘫痪。最后美洲殖民地独立的呼声一起，西班牙根本没有能力来维持殖民体系。

英国旗插满全球之后，也发现面临着同样的陷阱：殖民地越来越不听话，为了镇压它们，投入的资本日益增加，超过了英国本土获得的好处。

最让英国人头疼不已的是印度。印度是英国最重要的殖民地，为本土提供了大量的商品，是英帝国贸易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1857年印度人发动了反英大起义，这次起义虽然被镇压了，但英国人意识到，如果出现第二次起义，英国动用武力也没有用了。

从这时开始，英国人开始考虑走另一条路的可能性。这条路是：让印度的精英阶层加入殖民政府，教会他们治理国家，并让印度逐渐走向自治。如果这条路足够平稳，英国就不会和印度走向对立，印度即便自治了，仍然会停留在英国的贸易体系之中。这样的做法既可以减少英国的统治成本，同时也保证了贸易往来。

英国人在印度的试验步履蹒跚，他们时而想放手，时而又舍不得放权；印度人时而配合，时而开始另一波反抗。二战后，由于英国人从印度征了许多士兵，当这些军人复员时，英国人突然意识到，如果再不放手，这些杀过人的士兵将有可能率领印度人采取激进的行动。印度的独立事业随之加速，并于1947年实现了独立。

印度的独立是一次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成功示范。对英国人来说，他们提出的逐渐独立、维持贸易关系的做法是可以实现的，不仅对宗主国冲击不大，对殖民地的冲击也不大。

印度的独立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这一方面是印度独立的示范作用，另一方面则是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美国是唯一不要殖民地的西方强国，它本身就是殖民地出身，对于由别的国家控制一个民族带着天生的反感。二战结束后，在规划国际秩序的纲领性文件《大西洋宪章》中，美国总统罗斯福宣称，宪章不仅适用于战胜国，也适用于许多发展中国家以及殖民地。在他的鼓动下，世界进入了一个争取独立的时期。英国、法国等拥有殖民地的国家虽然不赞同美国的说法，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准备后事。

在英国的殖民地中，继印度之后，独立事业轮到了非洲的黄金海岸。

在英国人统治时期，黄金海岸并不贫穷。这里曾经出产黄金，又引进了可可种植作为支柱产业。英国人也有意识地吸引当地的精英阶层进入政府。这种做法，使得黄金海岸比英国其他的非洲殖民地拥有更多独立的条件。(www.xing528.com)

1947年，在英国人的支持下，黄金海岸的精英们组织了政党——黄金海岸统一大会党。党领袖是一位叫丹夸的人，正是这个人，提出将具有殖民地色彩的黄金海岸改掉，他选择了西非三大帝国的首位——加纳——作为这个未来国家的名字。实际上，当年的加纳帝国主要在现在的马里境内，并不包括现在加纳的土地，但这个国名能够鼓舞整个西非的独立事业。

丹夸做过政治领袖，也创立过黄金海岸最早的报纸。他选择了与英国人配合。在求得谅解的情况下缓慢独立的这条路，与英国人的想法一拍即合，这也是最稳妥的道路。作为早期的政党，统一大会党需要正规化，于是丹夸在别人的推荐下，决定聘请一个全职的秘书长，这个人就是恩克鲁玛。丹夸没有想到，这项任命不仅毁掉了他的政治生涯，也差点毁掉了加纳和平独立的进程。

与丹夸的合作主义倾向不同，新秘书长恩克鲁玛是个十足的斗士。

恩克鲁玛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当过小学教员，之后去美国留学。当时世界正处于一个革命化的时代，恩克鲁玛在美国用黑格尔、尼采、马克思、列宁的理论武装到了牙齿，并组建了非洲学生联合会，开始了政治尝试。

离开美国后，他前往英国攻读法学博士，又组织了西非学生联合会，还有一系列争取西非独立的斗争机构。社会主义和泛非主义是恩克鲁玛最强大的两张牌。

丹夸和统一大会党希望同英国人合作，让政权和平过渡，恩克鲁玛却认为离开了斗争，就无法独立。他回到黄金海岸后，领导了大量的群众运动，一会儿要求增加工资，一会儿要求抵制外国货。在他的感召下，黄金海岸的社会情绪一天天向着激进化奔去。两年后，丹夸受不了这个精力无限的秘书长，两人分道扬镳。此后，恩克鲁玛组织了自己的政党——人民大会党（Convention People's Party）。

在黄金海岸自治的过渡议程中，宪法是一个主要问题。英国人决定召集一个由当地人组成的委员会，编写一部新宪法。宪法中将授予当地人更多的权利，逐渐过渡到独立。

丹夸等温和派都被邀请加入宪法委员会，恩克鲁玛却被排除在外。英国人的举动惹恼了恩克鲁玛。为了证明人民大会党的力量，他发动了一次全面的罢工，这场罢工以暴力收场。得到了口实的英国人立刻行动，将恩克鲁玛及其同伴逮捕，判刑三年，让他进监狱织渔网去了。

英国人是一个守规矩的民族，他们原本以为，恩克鲁玛进了监狱，就不会干扰他们举行加纳历史上的第一次大选了。按照法律规定，只要刑期超过一年，就不具有代表资格，不能参加选举。

但恩克鲁玛是学法律出身，他找到了法律的漏洞。他声称自己的刑期虽然是三年，却是由三个不同的判决、各判刑一年凑出来的，如果单独衡量每一次判决，刑期都不超过一年。英国人还没反应过来，恩克鲁玛已经报了名。英国的监狱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小纸条和传话人，恩克鲁玛在监狱里发动了竞选攻势。

选举结果一出来，英国人大吃一惊：恩克鲁玛的人民大会党占据了总共38个议席中的34个，成了绝对的第一大党。

英国人面临着艰难的抉择：到底承不承认这次选举的结果？如果承认，意味着恩克鲁玛将上台，并必然被议会选为政府总理，一个在监狱里的总理将成为世界的笑柄；如果不承认，那么人民大会党已经通过选举显示出了民心向背，整个国家将立刻陷入一片混乱。

经过衡量，英国人决定接受选举结果，抛弃了更加温和的丹夸，选择了恩克鲁玛。他从监狱里出来后，走上了总理的宝座。

恩克鲁玛当上总理虽然并不意味着独立，但是意味着准备工作的加速。

与其他非洲国家不同，加纳虽然有恩克鲁玛的激进运动，但英国人还是耐心地做着准备工作，将所有的制度搭建好。直到恩克鲁玛实在等不及了，一次次利用民意驱赶他们，英国人才在六年后让加纳获得了独立。

这是非洲第一个从殖民地转化为独立国家的例子。十年前，恩克鲁玛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在英美混日子的穷孩子。十年后，他已经成了世界瞩目的焦点。

非洲从来不缺乏这样的传奇人物，他们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突然成名。这种想法有励志的一面，也带着急功近利的因素，由此带来了一出出悲喜剧。

在恩克鲁玛的鼓舞下，全非洲进入了独立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