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部农谭》作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其时花部戏已经风靡扬州城乡,几成席卷之势。唯其故事鄙俚不经,与史实多有出入,容易误导文化程度不高的百姓,因此焦循在观摩了大量花部戏的基础上,以经学家考据之手法来做钩沉考订。书中不乏对戏剧故事与史实细节的细致考证,精彩之处不胜枚举,叶长海以为《花部农谭》与《剧说》都是戏剧考据学的杰出代表作。[55]不过,笔者以为《花部农谭》并未简单地停留于为地方戏剧目考证本事来源,其中不乏富有真知灼见的论评。
焦循在《花部农谭》中着重论述了10个花部戏剧目:《铁邱坟》(一名《打金冠》)、《龙凤阁》、《两狼山》(又名《李陵碑》)、《清风亭》、《王英下山》、《红逼宫》、《赛琵琶》、《义儿恩》、《双富贵》、《紫荆树》。其中涉及艺术虚构、艺术效果、艺术典型的塑造与悲剧价值等的探讨,流露出赞美与肯定花部戏的鲜明倾向。
如论《铁邱坟》剧,焦循云“《观画》一出,竟生吞《八义记》”,但细究其故,则“妙味无穷”,比昆曲《八义记》高出许多,有非《八义记》所能及者,以为“作此戏者,假《八义记》而谬悠之,以嬉笑怒骂于耳”。姑且不论其思想认识是否准确,焦循据此斥责《八义记》“直抄袭太史公,不且板拙无聊乎”[56],谓《八义记》拘泥于司马迁《史记》之记载,因此流于呆滞平板,显然他更为看重的是《铁邱坟》运用的艺术虚构。如第五章所述,焦循主张历史剧创作要从形象塑造出发,有别于历史家记录史实之严谨作风,在此他又用“谬悠”一词予以重申。花部戏艺人为增强戏曲的感人艺术力量及趣味性往往凭空想象,并加以发挥,因此与史实不符之处甚多,《〈缀白裘〉十一集序》云:“事不必皆有征,人不必尽可考,有时以鄙俚之俗情,入当场之科白;一上氍毹,即堪捧腹。”[57]可与之相佐证。无疑,焦循对此持赞赏认可的态度。
不过,他又主张历史剧的虚构应建立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比如,对活跃在花部戏舞台上的司马师这一形象,焦循就表示不满。根据历史记载,“师在正始间与泰初、平叔并称名士,则其风流元谧,可想见矣”。然而花部戏中把他处理成一个反面人物,“而子元则花部中大净为之,粉墨青红,纵横于面,雄冠剑佩,跋扈指斥于天子之前,居然高洋、尔朱荣一流,所谓‘几能成务’之风,莫之或识矣”。显然,焦循对这一被丑化的形象甚为可惜,不过他随即笔锋一转,“《晋书·景帝纪》称子元‘饶有风采,沈毅多大略’,设令准此而以生、末为之,幅巾鹤氅,白面疏髭,谁复信为司马师乎?”[58]因为民间扮演已约定俗成,所以还是要尊重艺术欣赏习惯,否则就破坏了这个人物形象。从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出,焦循对历史人物的塑造,亦即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的关系,持有明确的态度。他认为历史剧可以虚构,但涉及正史有传的人物时,就要考虑到其历史真实性,也就是说这种艺术虚构是建立在尊重历史事实基础上的。这与他在《剧说》中的立论主张是一致的。
在所评花部戏剧目中,焦循最为推崇的是《清风亭》和《赛琵琶》,尤其肯定其艺术独创性和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比如,同样是“雷殛”戏,花部戏《清风亭》与昆剧《双珠》《西楼》相比较,他认为《双珠》中营长李克成谋奸营卒之妇,虽致其以死明志,但其终得神助,父子夫妇后俱团聚,因此李克成委实不必遭雷殛;而《西楼记》中赵不将只是以口笔之嫌构隙于叔夜之父,其言“非不谠正”,因此遭雷殛乃是多余之举,后二者无论从情理还是戏剧效果上看都不及前者。焦循还以自己幼时观剧的真实体验作佐证,“余忆幼时随先子观村剧,前一日演《双珠天打》,观者视之漠然。明日演《清风亭》,其始无不切齿,既而无不大快。铙鼓既歇,相视肃然,罔有戏色;归而称说,浃旬未已。彼谓花部不及昆腔者,鄙夫之见也”,因此,他从心底推崇《清风亭》的艺术处理,“郁恨而死,淋漓演出,改自缢为雷殛,以悚戄观,真巨手也”[59],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花部戏虽鄙俚无文,但其间贯串着淋漓真气,生动感人,焦循对此颇为赞赏。论《赛琵琶》时,他将“女审”与《西厢记》的“拷红”相较,“说者谓:《西厢·拷红》一出,红责老夫人为大快,然未有快于《赛琵琶·女审》一出者也。盖《西厢》男女猥亵,为大雅所不欲观;此剧自三官堂以上,不啻坐凄风苦雨中,咀茶啮檗,郁抑而气不得申,忽聆此快,真久病顿苏,奇痒得搔,心融意畅,莫可名言,《琵琶记》无此也”[60]。显然,他以为“女审”中情感发抒更痛快淋漓,其艺术力量更动人,甚至连“南戏之祖”《琵琶记》也望尘莫及,因此谓“赛琵琶”确实是实至名归。这一艺术见解在花部戏尚未为主流社会所完全接纳的嘉庆年间确实难能可贵,表现出焦循对民间戏曲的由衷喜爱。类似的观点数见,如云《双富贵》之蓝季子赤身行乞、叫化于街一场戏,“观之令人痛哭”[61]。可见焦循为花部戏的艺术魅力深深折服。
对于人物性格刻画,《花部农谭》虽涉及不多,但很精彩。如论《赛琵琶》,“然观此剧者,须于其极可恶处,看他原有悔心。名优演此,不难摹其薄情,全在摹其追悔。当面诟王相、昏夜谋杀子女,未尝不自恨失足。计无可出,一时之错,遂为终身之咎,真是古寺晨钟,发人深省”[62]。焦循主张刻画人物性格的二重性,即使像陈世美这样卑鄙、阴险的小人,也要显示出他瞬间的良心发现,追悔自遣,方才真实可信,从而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其中也涉及艺术典型的处理与塑造问题。如论《两狼山》时,焦循着重核实了史实与戏剧情节的真实性。考诸史书,他认为杨业父子并死于难,“其端由于王侁忌功不救”,但“为此戏者,直并将侁洗去,使罪专归于美,与史笔相表里焉”。这样的处理方式,自然有其合理之处,当时潘美为督师者,亦是真正陷害杨业父子者,“盖美陷业而委其罪于侁,史如其所委者书尔;而特于杨业口中书出‘奸臣’二字,美之为奸臣,实以此互见之,有《春秋》之严焉”[63],因此花部戏如此处理,方能显出“潘之害贤,寇之嫉恶”,也才能使观者感到“淋漓慷慨,毫发毕露”。
在《花部农谭》中,身为经学家的焦循不乏对戏曲本事来源的考证,甚至有影射索隐之嫌。如论《铁邱坟》时,云戏中言薛交而不言徐敬业,系“假《八义记》而谬悠之,以嬉笑怒骂于耳”[64]。又如《龙凤阁》中“击宫门”一出,“即隐移宫事也”,以为“李娘娘,即选侍也;杨波即杨涟,涟之为波,其意最明;徐量即是徐养谅”[65]。这类分析显然带有考据学色彩。
绾结而言,焦循尊重下层民众审美趣味,首肯花部艺术成就,顺应了中国古典戏曲发展的潮流。《花部农谭》体现了焦循“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的文学发展史观。联系其创作的时代背景,花部戏虽然发展势头迅猛,但官方政府一度下令禁演,士夫文人对之鄙夷不屑,因此地方戏曲史料极其匮乏。《花部农谭》一卷篇幅,仅四千字,既具有民间地方戏曲的珍贵文献资料价值,也是一部富于真知灼见的优秀剧评。随着当代曲学研究的深入,它日益为现代学者所瞩目,并颇获赞誉,如:“极大地拓展了戏曲研究的新领域”,“填补了对花部研究的一个理论空白”[66];“也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振聋发聩之作”[67];“这样独到的见解,在当时的文化阵营中,有空谷足音之感”[68]。确实,《花部农谭》对开启花部戏曲理论研究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功,其学术史意义不容抹杀。
【注释】
[1](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5页。
[2]杨飞:《乾嘉时期扬州剧坛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151页。
[3]颜全毅:《清代京剧文学史》,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页。
[4](清)董伟业:《扬州竹枝词》,载雷梦水等编《中华竹枝词》(二),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17页。
[5](清)杨静亭:《〈词场门〉序》,载《都门纪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72辑(总第716号),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349页。
[6](清)徐孝常:《〈梦中缘传奇〉序》,载吴毓华编著《中国古代戏曲论著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542页。
[7](清)蒋士铨:《昇平瑞》第二出“斋议”,载《蒋士铨戏曲集》,周妙中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763页。
[8](清)蒋士铨:《昇平瑞》第三出“宾戏”,载《蒋士铨戏曲集》,周妙中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768、771页。
[9](清)蒋士铨:《雪中人》第十三出“赏石”,载《蒋士铨戏曲集》,周妙中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29—330页。
[10]蒋星煜:《两百年前的刘三姐》,载《以戏代药》,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6页。
[11](清)沈起凤:《谐铎》卷十二“南部”,乔雨舟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6页。
[12](清)沈起凤:《报恩缘》第十五出“逐伙”,载《沈氏四种传奇》,吴梅编《奢摩他室曲丛》,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第73页。
[13](清)沈起凤:《报恩缘》第十二出“贱诱”,载《沈氏四种传奇》,吴梅编《奢摩他室曲丛》,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第39页。
[14](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2页。
[15]《翼宿神祠碑记》,载江苏省博物馆编《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295—296页。
[16](清)凌廷堪:《高阳台商调·同黄秋平焦里堂雨花台观剧》,载《梅边吹笛谱》(二),《丛书集成初编》(2666),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66页。
[17]王章涛:《凌廷堪传》,广陵书社2007年版,第61页。
[18](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0页。
[19](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9页。
[20](清)许道承:《〈缀白裘〉十一集序》,载吴毓华编著《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505页。
[21]李渔:《闲情偶记》卷一“词曲部”之“词采第二”,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页。
[22](明)沈宠绥:《度曲须知》上卷“曲运隆衰”条,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426,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56页。
[23](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载《续修四库全书》子部126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58页。
[24](清)焦循:《听曲》,载《雕菰集》卷五,《丛书集成初编》(2192),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69页。
[25]扬州学派的外围人员指李斗、黄文旸,他们与焦循、凌廷堪、阮元、黄承吉等扬州学者交往密切,本人也研治经史。
[26](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5页。
[27](清)焦循:《剧说》卷一,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95页。
[28](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0页。
[29]赵兴勤:《清代散见戏曲史料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56页。
[30]杨飞:《乾嘉时期扬州剧坛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147页。(www.xing528.com)
[31]胡适:《〈词选〉自序》,载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文学史》,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71页。
[32]王标:《城市知识分子的社会形态》,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0页。
[33](清)阮元:《〈扬州画舫录〉序》,载李斗《扬州画舫录》卷首,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页。
[34](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0页。
[35](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0页。
[36](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1页。
[37](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1页。
[38](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2—133页。
[39](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3页。
[40](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1页。
[41](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2页。
[42](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汪北平、涂雨公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3页。
[43](清)阮元:《通儒扬州焦君传》,载焦循《雕菰集》卷首,《丛书集成初编》(2191),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5页。
[44]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440页。
[45](清)焦廷琥:《先府君事略》,清嘉庆道光(1796—1850)刻本。
[46](清)焦循:《剧说》卷二,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124页。
[47](清)焦循:《剧说》卷四,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152页。
[48](清)焦循:《观村剧》,载《雕菰集》卷五,《丛书集成初编》(2191),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78页。
[49](清)焦循:《易广记》卷二,清嘉庆道光(1796—1850)刻本。
[50](清)焦循:《哀魏三》,载《里堂诗集》卷六,清抄本,上海图书馆藏。
[51]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广陵书社2004年版,第124页。
[52](清)焦循:《易余籥录》卷十七,载《国学集要初编》(9),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383页。
[53](清)焦循:《时行图第三》,载《易图略》,清光绪十四年(1888)刻本。
[54]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史》(四),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23页。
[55]叶长海:《中国戏剧学史稿》,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第466页。
[56](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页。
[57](清)许道承:《〈缀白裘〉十一集序》,载吴毓华编著《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505页。
[58](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9—230页。
[59](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8—229页。
[60](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31页。
[61](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31页。
[62](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31页。
[63](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7页。
[64](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页。
[65](清)焦循:《花部农谭》(不分卷),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页。
[66]叶长海:《中国戏剧学史稿》,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第459页。
[67]赵航:《扬州学派概论》,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38页。
[68]颜全毅:《清代京剧文学史》,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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