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首极负盛名的长篇叙事诗,诗人与琵琶女相似的人生际遇所激发出深沉悲郁的人生沦落之感,赢得了后世文人的唏嘘感慨。唯因诗中叙事成分甚少,因此虽传诵不已,后世曲家谱成戏曲者不多。戏曲摹写人情,体贴物理,擅长反映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琵琶行》单薄的故事情节缺乏戏剧的矛盾张力,令不少曲家望而却步。首涉这一题材的是元代杂剧作家马致远的《青衫泪》,却曲解了原诗题旨,敷衍成白居易与长安名伎裴兴奴之间因茶商刘一骗婚而聚合离散的故事。明代顾大典的传奇《青衫记》沿袭了马致远的杂剧路数,在敷衍白居易与裴兴奴的爱情基础上,又增添出裴氏与白妾樊素、小蛮之间的纠葛。两剧各自从杂剧、传奇的文体特性出发,套用了戏曲中常见的士子、妓女、商人三角恋爱的故事模式,将原诗本义世俗化了,尤其是后者格调庸劣,因此清代乾隆年间遭到了扬州大盐商江春的诟病。《四弦秋》正是应江春之请,时任扬州安定书院山长的蒋士铨重新编写之作。
《四弦秋》一名《青衫记》,作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晚秋。据蒋士铨自序云:“壬辰晚秋,鹤亭主人邀袁春圃观察、金棕亭教授及予,宴于秋声之馆。竹石萧瑟,酒半,鹤亭偶举白傅《琵琶行》,谓向有《青衫记》院本,以香山素狎此妓,乃于江州送客时,仍归于司马,践成前约。命意敷词,庸劣可鄙。同人以予粗知声韵,相属别撰一剧,当付伶人演习,用洗前陋。”[160]《四弦秋》摒弃了才子佳人戏的创作模式,借助南杂剧这种善于抒情表意的体裁样式,重新剪裁诗中本义,分篇列目,更杂引《唐书》元和九年、十年时政及《〈香山年谱〉自序》,排组成章。凭借蓄积于胸中的勃勃生气,蒋士铨借酒浇重重块垒,每夕挑灯填词一出,五日而毕,短短五天时间便创作了这一四折杂剧,其落笔之迅疾,才思之敏捷,自与蒋士铨对《琵琶行》这一题材的偏好密切关联。考察这部杂剧,不难发现,剧中洋溢着浓郁的失意情绪,曲家蒋士铨与诗人白居易、琵琶女之间惺惺相惜的意绪是相通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杂剧中弥漫的这种悲凉情绪缘于蒋士铨对现实人生的深沉感怀。蒋士铨少年时意气飞扬,一心兼济天下。他才情过人,名倾朝野,但仕途并不如意。“公车十载三磨折,才作青青竹上鲇。”[161]十载场屋困顿,终于蕊榜朝开,仕途荣显,却又“几许飞扬志,当官尽扫除”[162],无奈壮岁辞官归里,这本是蒋士铨心中的隐痛。乾隆三十七年(1772),应两淮盐运使郑大进之聘,蒋士铨掌教扬州安定书院。山长的生涯是清寂的,教授士子之余,虽不乏金兆燕、袁枚、王文治等同道好友或诗酒唱酬,湖舫雅集,或登临山川名胜,吟咏情性,但蒋士铨素怀利济天下之心,并不甘心以经术文章名世[163]。寓扬期间所作的《五十初度漫成》一诗可谓斯时心境的写照。其一云:“昨非今是岂其然?转境虚云后胜前。一事无成由宿命,百年过半守吾天。文章报国谁能称?菽水承欢亦可怜。了彻彭殇齐得丧,壮心奇节等云烟。”其二云:“孩提回省最怆神,忽忽今成老大身。永夜书灯慈母泪,清时燕喜北堂人。儿孙但解寻欢笑,宾客何曾见苦辛。五十行年一杯酒,暗中垂涕感兹辰。”[164]眼见韶华已逝,功业难成,蒋士铨苦闷的心情由此可见一斑。其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人生遭际与白居易如出一辙,因此当蒋士铨捡拾《琵琶行》诗句时,胸中郁积的苦闷与悲愤终于喷薄而出,其斑斓才情外化于杂剧创作中,超越了普遍意义的世俗情性,从而赢得了古今才人的声气相应。
蒋士铨另辟蹊径,通过琵琶女的哀诉,寄寓了诗人白居易才高命蹇的悲愤,为题材的出新别开洞天。《四弦秋》中没有尖锐对立的矛盾冲突,但全剧激荡着一种抑郁沉痛、磊块不平之气,这与曲家蒋士铨本人是息息相通的。整部作品并不以情节的整一性追求为创作目的,而是倾力于抒发悲愤意绪,因此戏剧的情感结构主导了全剧,情节既而降至次要的地位,情节的简化为抒情的畅意留出了广阔的空间。
第一出“茶别”由“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两诗句敷衍而成。蒋士铨设置了谷雨前琵琶女夫妇浔阳江头分别的戏剧场景,以花退红的痴心多情与吴名世的重利寡情形成鲜明对比,点出花退红所遇非人、孤独寂寞的婚姻生活。花退红是长安名伎,年华老去后嫁为江西茶商吴名世妇,泛舟浔阳江上。她以为“嫁了个多财婿,寡情爷,便做道恩爱差些,休得要恁离别”,因此闻说吴名世又将外出贩茶,不免以柔情劝阻,“春光明媚,正好夫妻厮守。几贯钱钞,值得甚的来”。吴名世答以“钱财重于性命”,执意要外出,她只好自叹“命注定影单形孓”,同时规劝他“为你中年的人,也要养息些儿”,“客中情绪也要调停”[165],这些言辞体现了她的殷殷嘱托之情。然而吴名世是薄情之人,“钱财重于性命”“买卖事大,顾你不得”“其实在外受用”“沿途口岸,都有旧交姊妹,颇不寂寞”等语,辜负了花退红的满腔柔情,令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生世不谐,配此俗物”的怨嗟。蒋士铨没有在琵琶女夫妇间的矛盾上花太多笔墨,而着重揭示他们平静的生活表象下深刻的内心分歧,从而突出琵琶女难以诉言的孤寂。这份孤寂,“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远谪官人,孤栖荡妇”一般无二,曲家蒋士铨与诗人白居易感同身受,即所谓“回忆酒阑歌散,何异热官迁谪,冷署萧条也”[166]。戏中蒋士铨又精心安排了茶商乌子虚这一角色,从他口中道出花退红之弟、姨娘及曹、穆二师父皆亡故等事实,令花退红感伤唏嘘不已,为后面的“秋梦”出埋下了伏笔。(www.xing528.com)
第二出“改官”为白居易遭受贬谪事张本,蒋士铨选取并设计了渭桥邮亭送别这一特定场景:唐宰相武元衡被人刺死,白居易急忙上疏捕贼,因越位奏本而被贬江州,临行之际,好友薛存诚置酒饯行。白居易被贬谪之事经由他人口中道出,显众口一词,愤然不平。全场终结时,兵将们锁押二盗绕场,并唱出:“让焦头烂额戴乌纱,他贤名在天下,贤名在天下。”薛存诚喟然叹息:“咳!方今有道之世,尚且如此,难怪六朝扰攘时,贤人把臂入林也。”[167]这种强烈的愤慨之言,既是曲中人物为白居易受排挤倾轧、仕途险恶而发,也是曲家蒋士铨借酒浇心中块垒,有感而发。乾隆二十九年(1764),蒋士铨因得罪权贵,乞归养母,壮岁辞官南下。之后辗转出任绍兴、杭州、扬州等地书院山长,其间虽有金兆燕、袁枚、王文治等好友时相过从,诗酒唱和,但他“身在江湖,志存廊庙”,殷殷用世之心未丝毫减少,和近千年前“恋阙思明主,问何年再入东华”的失意诗人白居易是惺惺相惜的。
第三出“秋梦”写秋夜浔阳江上,花退红倦倚船头,闷闷睡去。梦见昔日姨娘及长安众豪富子弟过访,正饮酒欢情时,一阵金戈铁马声中众人隐去,其兄弟执盾而过,曹、穆两位师父忽然出现,花退红对其诉说心中怨愁。醒后,方知为南柯一梦。蒋士铨将花退红的昔荣今衰的遭际对比,通过梦境的方式呈现出来,赋予杂剧以强烈的情感震撼力,也为下出“送客”中花退红的琵琶弹奏蓄足情势。
第四出“送客”是全剧的高潮。“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以白居易原诗句为上场诗,一下子把观众带入了《琵琶行》秋意瑟瑟、黯然销魂的送别氛围中。在“似人语凄凉”的琵琶声中,花退红声泪俱下的悲诉唤起了白居易“同一样天涯愁惫”的内心隐痛,从而放声大哭:“看江山不改人相代,叹儿女收场一样哀,……教那普天下不得意的人儿泪同洒。”[168]在这里,曲家蒋士铨与诗人白居易同借花退红之琵琶,弹奏出心中郁积的块垒,真可谓千古才人,同声一哭。前三出蕴蓄的情势在此喷薄而出,得到了强烈的宣泄,既而又戛然而止,借琵琶之声,寄极哀感之思,调促音长,缠绵欲绝,令人唏嘘不已。全剧在孤寂清冷的气氛中进入尾声,给人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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