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扬风化上,蒋士铨无疑是扬州曲家中的翘楚。史书载其“赋性悱恻,以古贤者自厉,急人之难如不及”[2];“生平无遗行,志节凛凛,以古丈夫自励”[3];性情耿介,“遇不可于意,虽权贵,几微不能容”[4]。显然蒋士铨是一位以志节自持、重视立身道德的正统文人,其凌厉意气每每借助诗词曲等文学途径抒发出来。时人对此多有记载,如王昶《蒲褐山房诗话》云:“嵚崎磊落,肺腑槎枒。遇忠孝节烈事,辄长歌以纪之,凄锵激楚,使人雪涕。”[5]赵翼云:“谈忠说孝气嶙峋,卅卷诗词了此身。”[6]乾隆三十七年(1772)至乾隆四十年(1775)春,蒋士铨掌教安定书院,目睹扬州世风浇薄、江河日下的社会现实,自觉地寄寓戏曲以道德劝惩之义。这时期创制的四种曲,除杂剧《四弦秋》外,传奇《雪中人》《临川梦》《香祖楼》3种皆与风化主旨攸关,表现出浓烈的伦理色彩。
《雪中人》共16出。剧叙明末铁丐吴六奇醉卧雪中,海宁人查培继置酒款待,慷慨赠金及狐裘。后查培继因庄氏明史案牵连,已任两广水陆提督的吴六奇极力营救,回报往日恩情。其创作缘起,据卷首自序云,乾隆三十八年(1773)腊月,蒋士铨与友人钱百泉围炉闲话,偶尔提及清初铁丐吴六奇事,引起了他的唏嘘感叹:“呜呼!一取与求索间,皆丐也。得其所与者,辄忘其丐;丐其所与者,旋争艳其得。丐也,与也,得也,有相圜而见,相腠以成者焉。蓬垢蓝缕,特丐之外著者耳。然丐而能铁,较之韦而丐者,不差胜乎。于是作《铁丐传》,使凡丐者,以铁自勉焉,雪且失其寒也已。”[7]实是有感而发。蒋士铨才思敏捷,八日而创制成《雪中人》传奇。
“提纲”以一支【西江月】概括剧情:“酒肉堆中打盹,笙歌队里酣眠。雪中卧者脸朝天,欲把阳春睡转。乞丐醉辞湖寺,将军笑倚楼船,罗浮开合好云烟,一对郎君俊眼。”[8]可见蒋士铨着意表彰的是查培继的知人之能及吴六奇的“一饭千金”的报恩之举。全剧围绕此节展开。剧中吴六奇以净扮,因“思想人生一世,不做公侯,宁为乞丐。若屈抑在卑贱厮养中,看人颜色喜怒,岂是大丈夫行止”[9],因而辞去驿丞一职,流落为丐,“手不曳杖,口若衔枚,敝衣枵腹,而无寒饿之色”[10],人皆称为“铁丐”。为凸显吴六奇之“侠”,蒋士铨着意设置了“眠雪”“角酒”“联狮”等场戏。“眠雪”出中,吴六奇断然拒绝结义兄弟欲揭竿起义之邀约,突出其“忠”,又通过富室子弟欲施舍反遭其奚落,突出其行乞之“豪”;“联狮”出,蒋士铨将场景设置在杭州于谦祠内,借应庄氏修史之聘请的众名公之声口,衬托吴六奇之忠肝义胆,这些皆为以后其知恩报恩之举埋下了伏笔。查培继卷入庄氏明史案被逮下狱,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吴六奇却挺身为友上疏辩白,冤情昭雪后,将查培继接来府衙,又匿名赠银三千,修建房屋,尽力报酬知己。吴六奇的这一知恩报恩的义举和查培继识英雄于风尘的慧眼卓识显然极为蒋士铨赞赏。
《雪中人》之创作主旨是“义”,彰显朋友之间患难相交、生死与共的传统美德。全剧情节并不复杂,但结构紧凑,蒋士铨匠心独运,戏曲手法运用娴熟,形象真实可信。梁廷枏《曲话》卷三评云:“《雪中人》一剧,写吴六奇,颊上添毫,栩栩欲活;以《花交》折结束通部,更见匠心独巧。”[11]洵为公允之论。
《临川梦》[12]分两卷,共20出。作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寒食节。剧叙万历五年(1577)汤显祖因拒绝权臣张居正的笼络,名落孙山,乃绝意应试。归乡家居6年,谱写《牡丹亭》传奇。娄江女俞二姑读后感叹成疾而逝。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官南京祠部主事时,因上《论辅臣科臣疏》而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后迁浙江遂昌县令,其间撰写《邯郸》《南柯》二记。一日,汤显祖于玉茗堂中梦俞二姑之魂现,四梦中人一一与会。
蒋士铨极推崇汤显祖这位江右乡贤,他认为世人皆视汤显祖为“词人”,这实在是个莫大的误会,“呜呼!临川一生大节,不迩权贵,递为执政所抑,一官潦倒,里居二十年,白首事亲,哀毁而卒,是忠孝完人也。观其《星变》一疏,使为台谏,则朱云、阳城矣。徐闻之讲学明道,遂昌之灭虎纵囚。为经师,为循吏,又文翁、韩延寿、刘平、赵瑶、钟离意、吕元膺、唐临之流也。词人云乎哉!”[13]因此《临川梦》以《明史》及《玉茗堂集》记载为蓝本,并杂采说部,“摹绘先生人品,现身场上,庶几痴人不以先生为词人也欤”[14]。《临川梦》以刻画汤显祖的“一生大节”为主,蒋士铨着意把他塑造成“忠孝完人”,借以自况。其“提纲”【蝶恋花】云:“气节如山摇不动,玉茗堂中,说透痴人梦。铁板铜弦随手弄,娄江有个人知重。唤做词人心骨痛,史册弹文,后世谁能诵。醒眼观场当自讼,古来才大难为用。”[15]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愤慨不平之气,这缘于蒋士铨对汤显祖仕途上的坎坷遭际和守正不阿的精神品格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蒋士铨摭取汤显祖一生的重要事件谱成戏曲:“拒弋”出演汤显祖拒绝权臣张居正之网罗,彰显其高风亮节;“抗疏”出演汤显祖在南京阅邸报,乃上疏建言,因而被流放为广东徐闻县典史;“送尉”出演汤显祖在徐闻县办贵生书院,励行善政,得以擢迁浙江遂昌县令;“宦成”出演汤显祖在遂昌纵虎灭囚,深得百姓爱戴。传奇作如此剪裁处理,显然与蒋士铨的“循吏”情结密不可分。蒋士铨素怀利济天下之心,在《上陈榕门太傅书》中,他自言不乐为文人,而欲以明体达用之学利物济人。[16]然而八载京官生涯,他始终以笔墨供奉翰林,未能一展经邦致治的才略,而龌龊苟营的官场现实,令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从俗岂不好,窃惧伤直性”的呼声,因此毅然买舟南下,转而任教东南一带,以帷帐授经、课授生徒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循吏主张。吴梅以为,“盖若士一生,不迩权贵,递为执政所抑,一生潦倒,里居二十年,白首事亲,哀毁而卒,固为忠孝完人。而心余自通籍后,亦不乐仕进,正与临川同,作此曲亦有深意也”[17]。蒋士铨的禀赋气质、仕宦经历与汤显祖极为相似,促使他借戏曲来发抒自己的抑郁不平之气及惺惺相惜的情怀。
《临川梦》中,蒋士铨把汤显祖创作“四梦”之事搬上舞台,在前人以文学样式品评作家作品的基础上,别出心裁地以戏论戏,建构了作家、读者和戏曲人物三维式的文学批评模式。[18]剧末以汤氏“四梦”人物联袂登场,实为别出心裁之格局。后世曲家评价甚高,吴梅谓“世皆以《四弦秋》为最佳,余独取《临川梦》,以其无中生有,达观一切也”[19]。
沈起凤的《报恩缘》分两卷,共37出。系《沈氏四种传奇》之第一种。乾隆四十四年(1779)沈氏客于两淮盐政幕中所作。该剧演绎了一个白猿受恩报德的故事。剧叙泰安山白猿因盗取天府秘书,例遭雷殛。风雷交加之际,被姑苏秀才谢兰救下。白猿乃有意报德。谢兰上镇江岳家富室白丁处告贷,欲借盘缠上京应试,却反而被囚后花园,后得未婚妻白丽娟助银50两。逃难途中卷入飞来横祸。镇江赵村人王寿儿离家十载,经商攒得白银50两,归家途中藏于文昌殿魁星斗内,拟次日再来取。家中夫妻闲话时,不料隔墙有耳,为酒店店主赵小二窃听,并攫为己有。赵小二之妻郑玉奴与店伙计李狗儿有染,赵小二得银之事,乃为李狗儿所知。次日,王寿儿前往文昌殿寻银不见,遂诬正歇息殿中之谢兰,其身上寻出纹银数目相符,乃扭送见官。丹徒县县丞胡图与白丁交好,乃糊涂判案。赵小二驱逐李狗儿出店。李狗儿怀恨在心,正值知县魏简至文昌殿踏勘,便出首告发。于是真相大白。李、郑二人密谋,害死赵小二,逃亡途中,强抢谢兰盘缠,被白猿之守山神虎搭救。谢兰被救后,白猿以二女紫箫、绿琴联姻。并命紫箫前往镇江搭救白丽娟,绿琴随同上京,帮助谢兰取得魁元。紫箫至镇江,搭救了正欲自尽之白丽娟,并女扮男装入赘白府。绿琴后以原配身份大闹白府,白丁无奈,只得收留。谢兰高中,至镇江与二女重逢,白丁受惩后,有意修好。谢兰奉旨与三女联姻。(www.xing528.com)
沈起凤出身世代簪缨之大家族,本人年少得意,功名之心殷切,却困顿场屋,六次春试不售,无奈将之归于宿命。在《报恩缘》中,他着意描摹的是失意文人的白日梦幻景象,因此笔下的男主人公谢兰显得软弱无力。在剧中,他受尽种种磨难,先是因家境寒微上岳家告贷,非唯遭白丁赖婚,还被关入后花园草房里;再是逃难途中,遭遇了一场十五贯式的磨难;之后又因李狗儿、郑玉奴之劫财而流落荒郊。但每到关键时候,总有贤惠温柔的女性来解救他。整出戏中,谢兰是被动的接受者。无论白丽娟,抑或紫箫、绿琴二女,都显得灵动飞扬,她们既具识才之慧眼,也有过人之胆识,个性鲜明,栩栩如生。联系沈起凤四种曲,其男性形象大率如此,有论者以为这与曲家本人的思想局限有关,“既没有直面现实的郑重和坚毅,也没有理想的崇高和光辉,只是一味地萎靡、软弱,成了那个特定时代的‘多余人’形象”[20]。其实受该剧的思想主旨影响所致。正如其友人、曲家石蕴玉《乐府解题四则》云:“《报恩缘》,戒负心也。白猿受谢生无心之庇,即一心报德,成就其科名,联合其婚姻,以视夫世间受恩不报者,真禽兽之不若哉。此剧可与《中山狼传》对勘。”[21]末出“鼎圆”【尾声】:“酬恩报德从来板,有多少学反噬的中山,怕俺把这报恩圆的传奇补调间。”[22]联系清中叶扬州世道浇漓、人心不古的社会风气,其现实寓意是不言而喻的,《报恩缘》本是曲家有意主风化之作。
李斗的《奇酸记》系自明代“四大奇书”之一、小说《金瓶梅》改编而成。全剧除楔子外,共4折。每折又分6出,因此共24出。剧叙清河巨富西门庆毒死武大,差人上东京蔡京处求情。西门庆勾搭来旺妻宋蕙莲,升其为买办。来旺转与其第四妾孙雪娥有染。潘金莲设计陷害来旺,致宋蕙莲自缢。西域梵僧寄居永福寺,修炼药炉。吴月娘求嗣得药。李瓶儿产子官哥,不久夭亡,转因感伤病逝。西门庆宴请宾客,偷看何千户娘子而暴卒。诸妾四散,吴月娘产子孝哥。吴月娘宴请亲家云理守,寻求庇护。云理守觊觎吴月娘,因点演潘金莲故事之《弄琵琶》。时武松领金兵杀至,众人逃窜。孟月楼再嫁李衙内,随任严州,途中救下陈敬济。周统制被金兵刺杀。普静禅师奉万回老祖之命,下山幻度孝哥,并荐拔超度众亡魂。
剧本卷首题“画舫中人填词”。其创作缘由,据苧樵山长跋云:“实乃沉冤之莫白,刺骨而未释其酸,此《奇酸记》传奇之所由作也。是书也,采张竹坡之批评,补王凤洲之野史。”其用意是“托奇想成关目,思入风云;采俚语以谱宫商,韵谐金石。实隐维乎世道,非仅悦乎闲情”。[23]结合楔子中副末所说,“那世贞就把《琵琶记》里的伤风化做《金瓶梅》中的毒药。后来张竹坡作出一篇《苦孝说》的文字,教我们演出《奇酸记》的戏文”[24],明言此剧主旨是阐扬孝道,显然秉承了张竹坡的“苦孝说”,因自媲美《琵琶记》。[25]
作为一部作者和创作题旨都富有争议的小说,《金瓶梅》中既不乏对人情事理的教喻性话语,也有关于男女情色的大量感官性描写。因此,如何改编《金瓶梅》,与所处时代的精神风貌、表现的艺术形式、文本创作者的学识修养、社会审美风尚等密切相关。置身清中叶声色享乐、追奇逐艳蔚然成风的扬州,李斗对《金瓶梅》作出的戏曲改编,也未能免俗。在风化劝世的题旨外核下,他选取了更能迎合观众的猎艳心态和低俗趣味的男女情色渲染,并在舞台上着意呈现。《奇酸记》的这类情色描写主要集中在三处:(1)第二折“内相呈身启秘图”第二出“二十四解”,春梅看春宫图的场景;(2)第二折“内相呈身启秘图”第六出“一十八滚”,内相宴请同官看“一十八滚”;(3)第三折“薛尼种子造奇方”第五回“一觊亡身”中,西门庆偷看何千户娘子时的心理活动。客观地说,该记在形象塑造上并无高明之处,剧中鬼神充斥舞台,暗含因果报应之义:以西门庆之作恶多端,因此后世转而投生为月娘子孝哥,最后随普静修炼赎罪。唯体例形式上颇多创新,具体将在下节中展开分析。
如果说以上曲家尚是通过虚构的戏曲故事来表达醇正的风化主张,那么仲振奎的《双鸳祠》系采诸现实情事谱曲而成,更具有鲜明的伦理教化意义。该剧创作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卷首汪云任题词云:“李君亦珊,讳光瑚,福建闽县人,仕广州别驾。家庭多缺憾,一弟又桀骜不可驯。自甘凉解饷归,抑郁成疾,疾日笃且死。一棺之外,四壁萧然。其妻蔡氏谓老妇曰:‘吾夫甫死,无一过问者,设久殡此,其何以归?我将死之,闻者或怜我之节,送吾夫归,吾翁姑亦藉以同归。我无憾矣。’乃冠帔拜堂上自缢死。移棺于庵,人莫不哀蔡之节,亦卒无议归其丧者。同官某之妻某闻于老妇而悯之,乃属其夫醵金以助,仍己出二百金送以归,且立庙祀之。”[26]一时粤中传为盛事。四年后仲振奎卸事闲居,闻此事后谱为戏曲,搬演场上。清末排印本首出“神合”,仲振奎借秉笔判官之口说出其写作宗旨“清时闺阁翻新样,崇大义擅名场”,乃为表扬节烈之风化剧。
《双鸳祠》今存二版本:一为嘉庆二十四年(1819)咬得菜根堂刊本,一为清末排印本。嘉庆本卷首题署为“泰州群玉山农填词”,清末排印本题署为“览岱庵木石老人填词”。两种本子有较大不同。同为8出,前者分“点谱”“心病”“殉夫”“冥鉴”“闺侠”“灵诉”“祠成”“歌赛”。后者的第一出“点谱”改为“神合”,第八出“歌赛”文字上亦有较大出入。应为改编本。剧中仲氏并没有简单地标榜节义,没有纯粹从抽象理念出发,或仅反复渲染人物言行与解说道德原则,而是深入伦理、道德的层面,挖掘出人物行为内蕴的情理,进行道、情、理等多层次多角度的把握。他笔下的蔡氏殉夫,并非是对儒家伦理大节的追求,而是情势必然。“殉夫”一出中,仲振奎用一曲【北刮地风】唱出了这个弱女子的无奈之情。
【北刮地风】想我典尽衣衫囊橐贫,又没个小儿女依靠终身。倘若是晨昏的供养竟无人问,却怎生般着意调停,向老年人甘旨亲承。况你那二老爷呵,他只是惯娇生,全不问厨中汲绠,一味假费缠头,那管你釜里销金。养娘你试想一想,到了那个时候,只弄得守不能嫁不能,成何光景也。终归饥寒戕此生倒,岂不累亡魂玷辱清门。[27]
正是由于对现实情势有着清醒的认识估计,蔡氏的殉夫之举合乎人情物理,避免了人物的简单化、雷同化之弊端。而这种人性深处的悲悯与关怀,使得《双鸳祠》超越了道德的说教与表彰,从而达到“动之以情”的艺术效果,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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