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崇文尚艺与盐商之附庸风雅
中国传统社会“士农工商”观念久远相传,儒家“学而优则仕”的价值取向,使得以经商而囊丰箧盈的商人,往往与“锱铢必较”“唯利是图”等充满贬抑意味的词联系起来,被“卑之曰市井,贱之曰市侩,不得与士大夫伍”,列于四民之末。在这一强大的传统势力面前,一种以崇文尚艺提高社会地位和个人声望的欲求随之产生。其显著的表现是结交文人,附庸风雅。盐商中不少人出自素有“东南邹鲁”之称的徽州地区,本来就有亦商亦儒的传统。“贾为厚利,儒为名高”,通过将钱财转化为科举及第,做官跻身仕途,盐商除获得社会声望外,还可以自立为官商,保护家族经商利益。据《两淮盐法志》记载,明末至清中叶百十年中盐商子弟中举者、登进士者、为官者不下数百人。经过财力积累与形象打造,明清商人自我心态渐见调整,社会角色亦随之趋变。不过传统势力和成见极顽固,商而文或商经文而仕之群体仍无奈地处于边缘化状态。他们在经商致富后,往往致力于出资修府学、县学等官学,并修建义学、书院;投身图书事业,兴建藏书楼,广泛地搜集典籍。故虽为坐商行贾,但“贾服而儒行”,世称“儒商”。
清中叶两淮盐商的崇文好儒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突出现象。盐商贾而好儒,礼贤下士,热心文教事业。在扬盐商尤其是徽州籍盐商,自幼接受传统文化教育,讽诵诗礼,大多为饱学之士,经商发迹之后,往往延师课授子弟。因此,不少盐商文化修养甚高,且雅爱文艺,倾心结交文士名流。较典型的如乾隆年间大盐商程晋芳。程晋芳(1718—1784),初名廷璜,字鱼门,号蕺园。安徽歙县人,祖父辈业盐于淮安。好儒术及古文词。乾隆二十七年(1762)南巡召试,因赋诗称旨被授举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中进士。后参与编纂《四库全书》。“乾隆初,两淮殷富,程氏尤豪侈,多蓄声色狗马。君独愔愔好儒,罄其贽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缀学之士,与共讨论。海内之略识字能握笔者,俱走下风,如龙鱼之趋大壑。”[11]出没于扬州的文士大多与其交往,袁枚、赵翼、蒋士铨等名流皆与其有唱和。
盐商大多笃好风雅,延接名流,因此扬州园林雅集、诗文结社之风很盛。盐商依托自家园林,不仅为文士提供食宿和集会场所,组织诗文雅集,出资结集出版;还提供图书,供其阅读研究,帮助贫寒士子刊刻文集。乾隆早期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筱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园林诗会形成定例。文人雅集赋诗,诗成即发刻。三日内尚可改易重刻。至出刊日,则遍送城中。有时还伴有聆曲之风雅韵事。客观地说,诗文雅集既能展示文人的才华,激发其创作热情,又繁荣了扬州的文化市场。
有“扬州二马”之称的大盐商马曰琯与其弟马曰璐名倾东南,与文人们吟诗作赋、游历山水,缔结了邗江吟社。[12]马曰琯(1688—1755),字秋玉,号嶰谷,安徽祁门人,后迁居扬州。乾隆初举鸿博,不就。家资豪富,热心地方公益事业,曾捐资开掘扬州沟渠,筑渔亭孔道,兴建梅花书院等。尤喜搜集古藏,家中藏书甚富,清廷编纂《四库全书》时,为江南三大献书家之一。其小玲珑山馆名闻天下,“横陈图史常千架,供养文人过一生”[13],知名学者如厉鹗、陈撰、江宾谷、金农等先后馆于其家,为其校勘、编次书籍。与全祖望、惠栋等人关系尤密切,有秘书相互借抄。乐于借书与人,以资著述,厉鹗的《宋诗纪事》即完成并刊刻于此。卢见曾、严长明等均利用过他的藏书。高宗南巡,闻其藏书、诗文之名,亲驾其园并赐书。刊刻图书有《说文解字》《玉篇》《广韵》及朱彝尊《经义考》等,版刻极为精良,世称“马版”。马曰琯为人慷慨,热心资助文人,“四方之士过之,适馆授餐,终身无倦色”[14]。其助人事迹颇多,如:帮助郑板桥还清债务;厉鹗年六十无子,为之割宅蓄婢;全祖望得恶疾后,出千金为之聘良医诊治;姚世钰客死扬州,为之经纪其丧;等等。其声名颇为时人所重。马曰琯还以诗文名世,著有《沙河逸老集》十卷和《嶰谷词》一卷。《清史稿·文苑传》有传。其弟曰璐(1695—1773后),字佩兮,号半槎。国子生。乾隆元年(1736)被荐博学鸿词科,未就试。与兄曰琯情厚,常共参与文事活动。著有《南斋集》《南斋词》行世。
乾隆中后期引领扬州文艺潮流的当数两淮商总江春,其康山草堂、秋声馆是当时重要的文化活动中心。江春(1721—1789),字颖长。先世安徽歙县人。祖父演,始侨寓扬州。父承谕。祖、父皆以盐策起家。江春工制艺,能诗文,与齐召南、马曰琯齐名。应试不第,改业盐务,后被推为两淮商总,“领袖淮纲数十年”[15]。因多次御前承应和报效输送军需有功,被御赐为内务府奉宸苑卿,加至布政使衔。其平生“笃嗜风雅,慷慨缔结,极一时物力人事之丰赢,以鼓吹文采风流之逸韵”,因此,“四方名士之至邗上者,多主于其家”。[16]清初吴梅村的孙子吴献可究名法之学,馆于其家20年。金兆燕、蒋士铨等曲家皆曾为其座上宾。戴震、杭世骏、沈大成、吴烺、郑燮、金农、陈撰等学者、诗人、画家,皆与其有过从往来。著有《随月读书楼诗集》行世。其从弟江昉(1727—1793),字旭东,号橙里,又号砚农。工诗,尤擅词曲,著有《练溪渔唱》三卷、《晴绮轩集》二卷、《随月读书楼词钞》等。筑有紫玲珑馆款洽文士,吟事不绝。
程晋芳、“扬州二马”、江春、江昉等盐商的崇文尚艺极大地推动了扬州文化的繁荣,扬州成为清中叶东南文化坛坫。不过,并非所有盐商皆真心好文,在这股崇文尚艺的潮流中,也不乏附庸风雅之徒。盐商大都风雅好客,每喜招名士以自重,均以宾客争至为荣。由于商家席丰履厚,天下文人稍能言诗,辄思游食维扬,乃至当时有“扬州满地是诗人”[17]之讥。于是盐商有沽名钓誉者,“其黠者颇与名人文士相结纳,藉以假借声誉,居然为风雅中人”[18];亦有文人不自重者与盐商沆瀣一气,充当帮闲篾片。扬州的社会风尚为之大变。“扬州八怪”中的郑板桥尝指斥此现象:“扬州风尚,近来又为之一变。巨富之商,大腹之贾,于玩弄古董余暇,家中都聘有冬烘先生。明言坐馆,暗里捉刀,翻翻诗韵,调调平仄,如唱山歌一般,凑集四句二十八字,使人扬言于众,某能做诗矣,某能作文矣。……更有一班无赖文人,日奔走彼等之门,依附阿谀,说石为玉,指铁成金。谓某诗近古,某诗逼唐,才由天授,非关人力,谁说商贾中无才乎?阿谀人到如此地步,亦已尽止。……扬州风水素来甚好,近不知何故,生出了此班妖魔。”[19]以致他愤慨地指责:“学者当自树其帜。凡米盐船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吾扬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门,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其损士品而丧士气,真不可复述矣。”[20]与之互为表里的,则是盐商的穷奢极欲,声色耽溺。
(二)奢靡享乐与盐商之耽溺
乾隆年间扬州盐业资本暴涨,盐商富可敌国,上者有挟资千万者,次者亦以数百万计,最少亦一二百万。挟雄财巨贽的盐商势利轻浮,竞夸豪奢,扬州社会风气变化剧烈,上下交相逐利。盐商一掷千金的夸饰性消费及“扬气”做派,直接带动了整个社会世俗风气的转变。(www.xing528.com)
清初扬州盐商已是穷奢极靡,引起最高统治者的关注。雍正元年(1723),世宗在“上谕”中指责各省盐商的逾礼现象时,即指出“淮扬为尤甚”[21]的事实。不过时风熏染,积习难返。至乾隆朝盐商逾礼有加,有些甚至超过王侯。高宗六度南巡,盐商争相御前报效承应,所到之处,供给繁奢,更助长了其夸饰铺张、纵情声色的享乐风气。
整个高宗一朝,盐商大张旗鼓地夸侈斗富,与雍正后蔓延开来的讲究个人享乐的风气一拍即合,扬州世风日渐浮靡。盐商既囊丰箧盈,故而侈靡之风极盛。《扬州画舫录》对此多有记载,如盐商有欲散万金炫富者,门下客以金尽买金箔,载至金山塔上,向风飏之,顷刻而散;或以三千金尽买苏州不倒翁,流于水中,波为之塞。盐商好曲,则重金聘请行家编剧,名伶组班。内班行头,备极其盛,如小张班十二月花神衣,价至万金;百福班一出“北饯”,十一条通天犀玉带;小洪班灯戏,点三层牌楼,二十四灯,戏箱各极其盛。大洪、春台班则聚众美而大备。随着盐商财力的进一步扩大,其奢侈性生活消费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扬州盐商竞尚奢利,在日常生活追求中流露出尚新、尚奇、尚异的审美趣味,如《扬州画舫录》卷六记载:盐商此种炫奇尚异的喜好随着其经商的足迹,也遍及全国各地。一时京、津、苏等大城市,都以效法扬州为时髦。盐商的服食、器用、园亭、燕乐同于王者,传于四方,奢风盛行,以致世乱,扬州盐商与有责焉。[22]
有喜美者,自司阍以至灶婢,皆选十数龄清秀之辈。或反之而极尽用奇丑者,自镜之以为不称,毁其面以酱敷之,暴于日中。有好大者,以铜为溺器,高五六尺,夜欲溺,起就之。一时争奇斗异,不可胜记。[23]
豪商巨贾既挥金如土,争奇炫富,衣食住行,靡费日盛。“其时两淮司禺策者侈侈隆富,多声色狗马投焭格五是好。”[24]盐商在热切地追逐物质享受的同时,也痴迷感官娱乐,甚至放纵情色,口腹声色之欲的满足成为他们重要的生活追求。“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25],扬州盐商好昼伏夜出,这种生活作息与饮食燕乐的享乐方式颇相吻合,使得歌舞成为佐欢助乐的首选。许多盐商子弟自幼锦衣玉食,在珠围翠绕中长成,不喜诵读诗文,而对歌伎唱曲情有独钟,甚至狎伶玩赏。[26]因此,舞榭歌台,金粉箫韶,声色犬马,选伎征歌,在扬州城里颇为流行。
与之相伴随的是,“十室九歌舞”[27],扬州冶游风气颇盛。高宗六次南巡,均驻跸扬州,盐商穷极物力营造园林以供宸赏,暇时辄供自己享用。是以扬州园林与苏州之市肆、杭州之湖山齐名,时有“甲于天下”[28]之誉。四方达官贵胄、游子墨客,过此无不盘桓流连。[29]扬州成了达官贵胄和富商巨室流连声色、纸醉金迷的销金窝。
在盐商“奢风”的熏染下,追求现世享乐和奢侈浮华成为清中叶扬州的主导社会风尚。普通百姓跟风而起,争相效仿盐商的“扬气”做派,食不厌精,服尚新奇,大兴土木,求神拜佛[30],这种颓靡不正常的社会风气,直接导致扬州人心浇薄、世风日下。这在扬州曲家的作品中就有反映。乾隆十九年(1754),蒋士铨自京师南返,归舟中所作之传奇《空谷香》,即借人物之口对扬州日趋浇薄的士风表示了不满:“咳!维扬风俗之坏,已不可救药,学生只好为其所得为而已。叹江河日下人心丧,恣奢淫何能惩创。悲凉,平山自苍。只恐愁煞我琼花观旁。”[31]并通过剧中瘟神的唱词,批判了高宗首次南巡后扬州出现的种种丑恶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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