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开始上小学了。开学第一天,我送他到校门口。他身体前倾着往里走,硕大沉重的书包在不到一米二高的小身躯后面晃荡。不是矫情,那一瞬我的确有点不忍心。一旁的家长也在感叹:“一年级的学生看上去好小啊!”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身影,我脑子里闪过张晓风的那篇名文《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子,而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呢?”
几天下来,我注意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那个见了谁都爱打招呼、嘴里总是哼着曲子、并说自己喜欢唱“老男人”歌的小男孩,那个曾经惹得幼儿园保安屡屡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开心啊”的小男孩,不见了。他开始接受“纪律”的约束了,我想这是必须的吧。他原本脸上始终洋溢着的快乐神情变稀少了,那种天真浪漫的“薄荷味的笑”只是偶尔才展露一下。嗯,他不能再像原来那样傻乐下去了,毕竟他要进入真正的“学习状态”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有不安?为什么我会感到一种难言的酸楚?
因为我发现童年变短了。我记忆中的童年是那么漫长,仿佛经历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沉积在记忆河床里的内容仿佛比长大懂事后所有的经历还要丰厚。可今天孩子们的童年,从他们踏入校门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戛然而止了。不再有漫无目的的嬉戏,不再有自由自在的玩耍,不再有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的余地。他们的世界,被压缩到了一个书包里,他们的人生,被窄化到了一条你追我逐的跑道上。
此前有人提醒过我:从孩子上学的第一天起,你就将正式踏上一条以“学习”为中心的漫漫征途,这中间会有无数的辛苦(尤其是“心苦”),你曾经一再鼓吹呐喊的那些教育“理念”失效了,你会产生一种无援感。对此我最初是不以为然的,但现实很快教育了我。有一天放学后,我看儿子情绪很低落,问他怎么了,他几乎是哭着说:“我很累!想睡觉!”我意识到这种情绪有点微妙,可能是他对校内学习生活产生了不适感,可能是挨了老师批评产生了挫败感,可能是同学会做的他不会做产生了失落感,更有可能是品尝到了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委屈感。
他基本上是“零起点”入学。老师发来短信,告知孩子在校时出现诸如注意力不集中、上课哼小曲、看不懂题目、整理东西动作慢等一系列问题,希望家长能够多花时间去培养他良好的学习习惯。当然,每天的所谓“非书面”作业也需要认真陪着孩子完成。儿子确实是偏稚嫩和懵懂的,常常搞不清状况,要把他调校到学习模式还真有点费劲。因为被催迫下的那种着急,因为被煽乎起来的莫名焦虑,可以想见的结果就是,晚上他一直被强摁在小书桌前认字识数。
曾有位名校长在面对我提出的“有的孩子来不及写作业”这个问题时答道:“孩子的程度是不一样的。”也曾有位教育专家坦然地说:“真正的零起点是没有的。”而驱迫着我们赶紧“催熟”孩子的老师说:“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已经会了。”好吧,我承认他们说的都好有道理,而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接受现实,开始与孩子一道进入一场其实真没什么意义的竞胜搏斗。我说过,我本来是想让孩子慢慢地“自然醒”的,可是理想之轻逸哪里扛得过现实之沉重?
我没有当过老师,所说的一些理念或许真的跟教育现实有些隔膜,但我仍然认为有的想法值得与老师们分享。
比如,我深信没有一个人是在精准的控制之下长大成才的,追求精准控制的教育不是农业而是工业,其手段就是“饲养”,就是“灌输”,就是“注射”。老师和家长都不要强求所有孩子在同一个时间段掌握同等的内容,个体发展不是匀速的,人的多元智能是不平衡的。孩子其实是在混沌中长大的,对于这个世界,对于符号化的知识体系,是挣扎着自己明白起来的。现在的一些学科教育之弊也许不是粗放,恰恰相反,是太过于追求精细了。人终究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成长节奏。(www.xing528.com)
再比如,我们真的不能把教育窄化,教育的重心应该落在第二个字上。“教”有更多的控制意味,“育”则有赖于人的自我觉醒。在“育”这个字上,有学习习惯的培养,有学习品质的提升,而少僵化刻板的进度和分数的追求。“育”与其说发生在课堂上,不如说与生活本身更为密切相关。重育,就要创造一个和谐的家庭环境和校园、课堂氛围。重育,就要重视生活化的教育,体贴每一颗美好的心灵,保护每一个孩子脸上那薄荷味的笑容。
减负的话喊了多少年,似鲜有成效,反倒有越减越重之感。如果说小学生和家长们面对压力只不过发出了几声呻吟,那么很多中学生面对重负已经是哀嚎一片。其中的因由分析起来太复杂,而且貌似无解,不说也罢。我只想追问,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最减不掉的究竟是什么?
减不掉心底里那种掉队的恐惧,减不掉无时无处不在的竞胜心,减不掉仿佛已牢牢长在身上的控制欲,减不掉他人带给我们的重压。
其实放在一个较长时段来看,今天所有为教育而生的焦虑抓狂都会显得可笑。人只是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著名教育家刘道王曾指出,我们今天教育的一大弊病就是更多地把它看成“塑造”,而不是“成长”。如果教育者和家长热衷于用自己的价值观、用一套标准化的东西来塑造孩子,只会令他们失去自己原发的兴趣、独立性、选择权、创造性。相比之下,坚持“生长”为内核的教育理念,可以让儿童回归天性,其间没有太多的干预和过度的控制,可以让他们在得到充分尊重的环境下从幼小向成熟自由地生长。刘道王大声疾呼人们要彻底放弃“塑造”的教育理念。
所以面对懵懂的儿子,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着急,不要试图去灌输,不要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要把他看成一个器具,不要急切地把自己的想法植入其大脑,不要担心生命中那片葱郁的绿意来得太迟……一个人的成长,正如清代诗人袁枚的那句诗所写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2016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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