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对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的家教风格颇不以为然,他对傅聪、傅敏实行的教育强腕,充满了毫无节制的暴怒、责骂、体罚等。而这样的面目,我们从《傅雷家书》里是不太感受得到的,毕竟傅先生写家书时傅聪兄弟已长大成人,而且借助于文字符号的书写本身就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再激越浓冽的态度也得到了中和,再狂野浑浊的情绪也得到了沉淀。可是从杨绛先生的回忆中,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里,在傅聪兄弟还小的时候,仅仅因为喜欢“偷听”大人在客厅里的闲谈,傅雷就会盛怒难当,厉声呵斥,自己还气得脸色发青——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钱钟书夫妇等一干客人的眼皮底下,令他们唏嘘不已。
近来偶读《傅雷传》,对于傅雷本人的成长背景略有了解,发现他的母亲也是位个性强悍的女性,并在其童年、少年时代扮演了一个无比重要的角色。这位母亲在傅雷四岁时丧夫,那段时间还因忙于给丈夫治病,致使二子一女相继夭折,小傅雷遂成为她此生唯一的寄托。傅雷母亲连遭很难承受的重大打击却仍能坚强面对,且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有主见和眼光,带着傅雷从闭塞的农村迁到较为开阔的小镇,进而送傅雷到上海读教会学校,从而开启了傅雷作为翻译家的人生。
傅雷母亲虽然堪称伟大,但她在教育傅雷过程中采取的严苛态度和极端手段,却令我震惊。比如,有一回,因为傅雷贪玩,母亲竟把他兜在包袱里冲到河边试图溺毙他,幸被及时赶到的邻居劝止。这样的举动当然有做势吓唬的成分,但即便是“演”,也已足够骇人了!还有一回,冬夜温课时,小傅雷不够专心,其母竟然在铜板的方孔中塞上蜡烛头,点燃后将其贴到傅雷的肚脐眼上。滚烫的烛油,烫得傅雷哭喊“救命”!这简直是“点天灯”的节奏啊,不知傅雷母亲何以会产生这样的凌虐“灵感”,想来令人悚然。此外,为了表达对不懂事的儿子的失望透顶,像拿出绳子要上吊这样亦真亦假的戏码也有上演。
猝遇人生重大变故,陷落到生活最粗糙最残酷底部的母亲,承受着艰难时世和丧夫之痛,坚忍地负担起抚育稚子的职份,不但要令其长大成人,更欲养育他成为一位实现个人事业、改变家庭命运、拯救家族荣耀的“英雄”——这一中国历史上相当经典的“剧情”屡见于戏曲,可谓中国文化中积淀着某种集体无意识的一大“母题”。坚强的母亲对于儿子有所期待,望子成龙,实属天经地义,但是像傅雷母亲这样几乎不惜用一切手段来吓阻、震慑、鞭策孩子发奋用功的范例,似亦并不多见。傅雷母亲那股子要把儿子培养“出息”的念头是如此执着而顽强,与之相匹配的行动也是那么执拗且疯狂,这其实已经是一种病态。
作为对母亲严厉管束的回应,傅雷表现得毫不含糊。傅雷小学时因为“顽劣”被南洋中学附小开除,初中未毕业时又被一所教会学校徐汇公学开除……从他自己在19岁那年写给母亲的一段文字中可知,母亲管得越紧,他挣扎反抗得越强烈!“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您争闹,有时竟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只管使性地为了您束缚我而反抗,而怒号,而咆哮。”傅雷的这番话不免令我想起蒙田爱引用的那句古诗:“正如狂风没有森林的阻挡,必定在空中消失它的威力。”这母子俩的较劲就像一场搏斗厮杀,他们互相把对方“训练”成了更强力、更火爆、更具“威力”的人。傅雷的人格发展是有一定问题的。
傅雷母亲教育傅雷,与傅雷教育傅聪兄弟,在方式上存在同样的缺陷。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傅家的教育却只有紧张而没有轻松;刚柔相济,乃得其和,傅氏的教育却刚直有余而柔韧不足。
暴力化的家教结下的必定是苦果,哪怕那果实表面上看起来光鲜,内里却可能已经腐烂。(www.xing528.com)
这种“以事后观事中”“以成败论英雄”“以特例代全体”的思路,在评价教育得失时是不足取的。无论傅雷在翻译上取得了多大的成功,他长年来养成的古怪易怒、孤傲自重、偏执狂暴的性格未必能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幸福,而这种幸福能力的缺乏与过于严苛的、暴力化的、惩戒式的成长环境、教养方式不无关系。《傅雷传》的作者金梅也认为,傅雷为了一点小事动辄暴跳如雷、突然发作,大概就是其母教育方式造成的“负效应”。我们不但要看到傅雷的翻译成就和个性力量,也要看到他个性中存在缺乏包容性、缺乏同理心、缺乏自制力等诸多问题。而且我们也别用“他就像个孩子”这样貌似很怜爱的评价去美化这些弱点,成年人表现得像被骄纵宠坏的孩子更招人厌,更具破坏性!骄纵的生命其实隐藏着一种脆弱性。傅雷先生留法时就动过念头要自杀,后来受迫害后决绝自杀,这里面当然有风骨、有骄傲,但我却不免联想到“弦紧易断”“至刚易折”这样的话,生命固然向往力度和纯度,但更要有百折不挠的韧性!
与其母亲相仿,傅雷也总是要把自己的意志施加到孩子身上,倘不成功或打了折扣,给孩子的就是一通怒骂、一顿殴打之类。二十岁左右的傅聪曾经在傅雷的强力打击之下离家出走。对于次子傅敏,傅雷也表现得相当粗暴,尽管傅敏同样有着惊人的乐感和强烈的学音乐的兴趣,但傅雷却以家里只能培养一个音乐家为由断然拒绝他报考音乐学院附中的请求,逼着他放弃音乐梦想。
偏执是一种心魔,教育中的偏执往往表现为控制欲的泛滥,表现为以“结果导向”“目标导向”为唯一价值。傅聪练琴时,在楼上工作的傅雷如听到琴声中断,就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木棍之类戳地板示警,或下楼督促,甚至动手殴打。傅聪对于弹琴的兴趣没有被毁掉实属万幸。偏执者为了达成一个很小的教育目标,往往不惜动用威逼利诱等手段,目标也许达成了,但在过程中孩子得到的全是负面情绪体验,付出了极大的情感损耗,完全是得不偿失。结果是显性的,但过程中的伤害却往往是隐性的,我们还是少干些“牛不喝水强摁头”这样的蠢事为好。偏执的教育者也往往会祭出“我是为你好”这样的法宝,但事实上呢?这么做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那一会儿无法抑止的偏执之念,为了发泄那一瞬间呼呼往上窜的满腔怒火。说白了,其心理机制与施虐是一样的,轻一点的是唠叨,重一点的是暴力。
傅雷以其天赋、意志和独立不羁的思想,在著译事业上取得了斐然的成果,这并不让人意外。富有个性的艺术家、思想者本来都不那么中庸,我曾在一篇《别受困于高海拔的理想》的文章中充分阐述过这层意思,我认为:“怀抱理想的人有一颗超越平庸的心,可持有的理想越是超拔孤绝,越是惊世骇俗,就越有可能成为心理学意义上的病人。他们好像一直在跟这个充斥着污浊的世俗世界较劲,较劲的结果,是他们的思想、艺术乃至生命过程本身都成为一个凸起于地表的强大的存在物,为整个人类提供着类似于路标的意义。”意外的是傅雷这么一位“病人”居然还培养出了一位驰名世界的大音乐家傅聪。他这种暴君式的家教为什么最终没有毁掉傅聪?说来有些复杂,但我深信不疑的一点是,如果傅雷身边没有那位充满柔性智慧的夫人朱梅馥,如果傅聪家里没有那位能在专制的偏执者频频发作中为孩子寻求容错空间和喘息余地的母亲朱梅馥,傅聪的灵性和才情恐怕早就被傅氏教育碾碎了。(杨绛女士也曾说,傅雷身边倘无朱梅馥,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折扣”。)正是朱梅馥的“柔”,使得傅雷的“刚”得到了缓冲,是她给这个家庭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紧张后的轻松、冲突后的和谐。
人们从《傅雷家书》里领略到傅雷深沉如山的父爱,我却更愿意从有关傅家日常生活的记叙中感受隐于傅雷父子身后的朱梅馥女士那静水深流、至善至柔的母爱。我愈加相信,没有伟大的母亲,就没有优秀的男人。
2014年10月11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