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的正史,从《史记》《汉书》一直到《国志》(即所谓《三国志》)《后汉书》,都有后人做的注释。原因,是时过境迁之后,遣词用语都发生了变化,不注,就读不明白。
《晋书》可以说是最后一部附有后人旧注的正史(欧阳脩《五代史记》附带的所谓徐无党注,一开始就是同本文并行于世的,与他人附加的注释,性质全然不同),只是它附带的这个注释距其成书年代并不是很远——是李唐本朝人何超在天宝年间撰著的一部著述。
何超字令升,所撰《晋书音义》篇幅不大,只有三卷。这部书的内容,主要是简略的注音,亦即标注反切,连对词语的解释都相当少见,故前人很少对其加以评议。
在我所见到的著名学者当中,清末人李慈铭曾对此书价值略有阐释,乃谓其书“注虽简略,音多义少,然颇谨严,得注家之体。所引《字林》尤多,间引《说文》,亦足以参证今本”(《越缦堂读史札记》之《晋书札记》卷首《自题三则》),即谓文中所引汉晋间典籍,颇有校勘或是辑佚的价值,其所列举者如西晋时人吕忱的《字林》,乃是继许慎《说文解字》之后最重要的字书,惜久已失传,今人所辑佚文,即多出自何超此书。
在今天,除了利用《晋书音义》中这些内容来研治相关史事之外,在勘定和解读《晋书》文字时,这部书当然会给我们提供最为重要的依据。原因,就是它的撰著时间距离李唐官修《晋书》的成书时间很近。这样,一者何超撰著此书时所依据的《晋书》自然较为接近其原始面貌,鲜有文字变易;二者何超所做的注音释义自然也会更加符合历史实际。
《国家图书馆宋元善本图录》第0414号藏品元刊本《晋书》附刻《晋书音义》
何超在自序中阐述其撰著体例云:“仍依陆氏《经典释文》注字,并以朱暎(映)。”这里所说“并以朱暎”,疑指遵用唐初学者陆德明所撰《经典释文》的书写格式,即“以墨书经本,朱字辩注,用相分别,使较然可求”(陆德明《经典释文》卷首序文),就是使用普通的黑色墨汁写录摘出的被注释经词,而另以红色朱墨来书写陆德明自己的释文。这是中国古籍在制作形式上一项由来已久的传统。譬如东汉时人贾逵撰有《春秋左氏经传朱墨列》(《隋书·经籍志》),就应该是分别使用朱、墨两色来区分不同的内容,以体现书中不同性质内容的轻重主从次第。遗憾的是,雕版印刷技术通行之后,由于双色套印的技术难度和印制成本都有些太大,中国古代早期很多双色书写的著述,后来便被改成了单色。《晋书音义》就是如此。
又何超自序中复有“仍依陆氏《经典释文》注字”云云的话,我理解这应当是讲其所注音义,乃多承用陆德明《经典释文》旧文。假如这样的理解合乎实际的话,那么,《晋书音义》一书对校订今本《经典释文》将会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经典释文》涉及诸多中国古代早期重要经子著述文本的原初面目问题,对研治中国古代史事,价值极大。现在最好的《经典释文》版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南宋刊刻而经元代修补过版片的印本。若是唐天宝时人何超撰著的这部《晋书音义》对校勘《经典释文》确有直接的、实质性的作用,那应该是一件让人深感振奋的事情。只是我没闲心去做核对,不知上述理解是不是合乎实际。
总之,这部一向不大受治史者重视的训释性著述,也许会有一些很重要的价值可以利用,或者说还有待学者开发。
《晋书音义》的价值虽然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利用,可乾隆年间给皇帝纂著《四库全书总目》的四库馆臣,倒是已经看出“其审音辨字,颇有发明”。四库馆臣同时还讲述此书乃“旧本所载”,亦即在清廷纂修《四库全书》之前,《晋书音义》即已附于《晋书》本文而通行于世。所以《四库全书》本《晋书》便沿承旧规,“仍附见于末焉”。所谓“附见于末”,是指把《晋书音义》附缀在唐官修《晋书》的篇末,而不是像今传《史记》《汉书》等早期正史那样,已将前人旧注散入正文相应的文句之下。现在通行的中华书局点校本《晋书》,也在全书篇末附印有这一《音义》。不过研究两晋历史的学者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当然更不会利用此书来辅助晋朝历史的研究了。
问题是四库馆臣只是很浮泛地说《晋书音义》附缀于《晋书》之末为“旧本所载”,可对这“旧本”到底旧到什么程度,却没有具体的说明。今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中的《晋书》,本应对此做出清楚的交代,可是在卷首的《出版说明》中却只是很空泛地说,此书“对阅读《晋书》有一些参考价值,今与《修晋书诏》一并附于书后”。由于过去的学者普遍轻视《晋书音义》这部书,所以在著录《晋书》版本时也都对附缀于后的何超《音义》甚是马虎。我见到的相对清楚一些的表述,是在日本学者尾崎康先生的《正史宋元版之研究》中。
《国家图书馆宋元善本图录》第0414号藏品元刻本《晋书》附刻《音义》(www.xing528.com)
《国家图书馆宋元善本图录》第0415号藏品所谓元单刻本《音义》
《国家图书馆宋元善本图录》第0414号藏品元刻本《晋书》附刻《音义》
《国家图书馆宋元善本图录》第0415号藏品所谓元单刻《音义》
尾崎康先生所说《晋书》附缀《音义》的情况,可以分作如下两层意思。一是根据目前所能看到的旧刻本实物,可以十分确切地认定,附刻《音义》的《晋书》,始见于元代中期复刻南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建安刊本”;二是尾崎氏不太确定地论定,《晋书》之附刻《音义》,盖始于此元复宋刻本的底本——庆元五年所谓“建安刊本”。在《新唐书·艺文志》和《宋史·艺文志》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晋书》是《晋书》,《音义》是《音义》(唯《宋史·艺文志》乃误将给何超作序的杨齐宣著录为此书作者),两书各自独立,不相依傍,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作为《晋书音义》独自别行的旁证。
另外,元代以后所刊《晋书》几乎无不沿承元中期复宋本的成规。与此相伴随的,是《晋书音义》再也没有单刻的本子行世。唯一稍显例外的,只有吴管在万历时刊刻的西爽堂本。西爽堂本并不是没有刊入《音义》,而是其刊入的形式有所不同——不是按照原样附缀于《晋书》全文之末,而是把相关内容散附于每一卷的末尾。
在《国家图书馆宋元善本图录》中,我们看到,第0414号藏品“元刻明正德十年司礼监刻嘉靖万历南京国子监递修本”《晋书》,是国图所藏宋元本《晋书》中第一个附刻有《晋书音义》的刻本,或即尾崎康先生所说元复宋本。图录编纂者给这个本子附刻的《晋书音义》安排了四帧书影。由于“历史学家”们一向忽视何超的《晋书音义》,《国家图书馆宋元善本图录》这样的安排,有利于引起学者的关注,应该说是一种比较得当的做法。
可紧跟在这个本子后面的第0415号藏品“元刻明修本”《晋书音义》,却又作为一种单刻的书籍出现。出现这样的单刻本《晋书音义》,已经相当令人惊诧,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元人单刻此书的记述;再定睛一看书中印出的图片,更是让我惊奇万分——《图录》在这里也是选印了四帧书影,这个数目倒是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地方,它让我惊奇的是这四帧图片怎么能同前面那四帧一模一样(色差当然可以忽略不计)?
也许有人会说,第0415号藏品那个所谓单刻本《晋书音义》,实际上同第0414号藏品是用同一个版片刷印的;也就是说它只是一个从《晋书》当中脱佚出来的残本,并不是什么单刻。这样一来,用同一副版片印出来同样的书页,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还“惊奇万分”些什么?
这样的想法,看起来似乎很符合雕版印刷的原理,实际上却完全说不通。由于古书的刷印是纯手工作业,包括涂墨刷纸在内的每一道工序都是如此,即使操作的工匠努力想把两张书页印得一模一样也绝对做不到。从上面的书影中大家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两部书不仅笔画墨迹完全相同,就连纸面上那些纤维丝和所钤盖的印章以及页面纸张修补的情况,每一项因素,都高度一致!这种情况,只能是摄自同一部书籍才会出现;甚至很可能就是两处使用了同一幅图片!
2020年8月17日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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