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暑热难耐,这是我下乡第二年的7月份。我穿着汗水湿透的衣衫,回到家中正准备做晚饭,忽听有人在门外喊:“彭知青,好消息!”于是我急忙跑出,只见生产队长站在门边。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上门传达?队长爽快地说道:“刚刚接到公社的通知,让你明天上午务必到县体委报到。我怕误了大事,这才赶了过来。生产队的事你就暂时放一下,记分员工作我另找人代。”
原来,中学时代的我在体育上有强项,乒乓球和游泳在长寿县已初露锋芒,成绩被记录在册。现逢重庆市即将举行农民运动会,便一纸号令招我前去征战。
次日,我便匆匆到县体委报到。说是农民运动会,实际上参加比赛的大多是下乡知青,大概有六十多人,其中有搞田径的,有打篮球和打乒乓球的。我参加的乒乓球队人数最少,男女共有八人,在县体育馆短期集训,吃住则在县招待所。
两周的集训时间是我到农村以来最浪漫的日子。无须头顶烈日、风吹雨打,不用担水洗菜、生火煮饭,没有披星戴月奔波于田野,更无独自一人煤油灯下的寂寞。我与新结识的知青朋友在乒乓球台练球,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女乒队共有四人,打法各有千秋。我曾获得长寿县小学和中学的女单冠军,自然胸有成竹、信心百倍。在球队中,我与和我一样下乡已有两年的重庆知青易光琼最合得来,每天在一起练球的时间最多。我们在场上长拉短吊、左削右抽,大力扣杀、挥汗如雨,洋溢着勇猛顽强、志在必得的朝气,不过休息之时常见她心事重重,悄悄地流泪。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却闭口不答。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她终于说出了与男友分手的事。
原来,她与他是同一公社的知青,因经常在一起而生出好感,后来发展成恋人关系。半年前男友招工回城,开始还书信往来,渐渐感情变淡,后来分道扬镳。回想起那一段甜蜜的往事,她总感到伤心。我开导说:“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当个工人嘛!好事多磨,你今后的前程不一定比他差。”虽然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还是拉着我的手,说道:“没事!来,我们再战一盘!”
我俩都打快球。她是攻狠防弱,我是柔中带刚,互相切磋球艺、取长补短。我暗下决心,要认真训练,如能在市比赛中拿到名次,也许会有哪个单位看上我的乒乓球特长,把我从农村特招出来。于是,我干劲十足地拼命练球,好像美好的未来正在向我招手。
我们的比赛在重庆市体育馆进行,这是我第三次参加市级乒乓球比赛。与小学和中学参加比赛相比,这一次我的心理压力很大,一心想要取得好成绩,争取有机会调出农村,其他知青队员也有与我同样的压力。虽然集训时异常努力,但临场发挥失常、功亏一篑,我的团体和单打比赛都被挡在决赛圈之外。
这样一来,自然没有一个单位把我们瞧上眼。而县女子篮球队闯入了前三,四位场上表现突出的知青,有两人被县里一个工厂特招,另两人被重庆市一个单位接收。回县城参加工作的两位知青,其中一位正是长寿中学同我一道毕业的十九排同学。她们的命运在一夜之间得到改变,真让我羡慕不已。
其实我们也是有能力的,只是临场失误,因此心有不甘。从重庆比赛归来,我和易光琼商量,想想办法主动出击,寻找长寿县要招有特长的知青的单位。我们一起跑进县商业局,找到之前认识的一位姓袁的主任。他也是一个乒乓球爱好者,集训时常来看我们训练,对我们的球技应该很了解。
袁主任笑容可掬地接待了我们。我俩对他说:“袁主任,商业局最近招工吗?如有可能,请你一定把我俩招了吧,我们肯定会使单位的女子乒乓球队大放光彩,成为长寿县最强的女队。”他信誓旦旦地说:“行,商业局只要招工,我首先考虑推荐你们。”这让我们充满了希望,于是当即给他写下我俩下乡的地址,留下一张我俩穿着“长寿”字样运动服的合影照片,并在背面签上名字,好加深他对我们的印象。
比赛结束后我又回到生产队,重复每天田间地头的劳动,可这时我却心烦意乱,总想招工之事。天天想,日日盼,两个月过去却没有任何消息。我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真是异想天开,知青回城哪有那么容易?还是安安心心在农村好好地干吧!不是有“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之说吗,别胡思乱想,说不定哪天机会就来了。这样一想,心情就好多了。
转眼秋天来临,田野一片金黄。一日中午时分,我干活归来正忙着烧火煮饭,淑芬突然跑过来说:“小彭,你看外面谁来了?”原来她正走在回家路上,偶遇有人问路找我,问明情况后就直接把人带过来了。说完,她就走了。我还在迟疑之际,门外爽朗的话声已传进来:“唐妹,我来看你了!”原来是我妈来了(我妈姓唐,我乳名唐妹,她现在仍这样叫我)。我急忙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这是妈妈第一次来看我。我欣喜地高叫着:“妈,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我好有一个准备。”她笑答:“平时回家,你都报喜不报忧,我就来一次突然袭击,看一看你在农村究竟过得如何。”
我把妈妈让进屋里。灶内明火已熄,满屋烟雾缭绕,她一时被呛得咳嗽不止,拉着我就向外走,边走边说:“这两年你就住这样的房子?还骗我说环境不错哩!”我解释说:“只怪柴禾不干,一不留神就会熄火。”于是挣脱她的手返回灶台,拿起吹火筒猛吹几下,火苗又欢快地跳跃起来,烟雾这才渐渐散去。
重新进屋审视,从灶间到卧室,妈妈不住地摇头,末了我见她眼圈红红地说:“这哪是人长期居住的地方!能习惯吗?”亲人面前不装假,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想大哭一场,但为了宽慰妈妈,我含着泪违心地说:“没有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如此,千千万万的知青都是这样过来的。”说完竟和妈妈相拥而泣,下乡以来农村生活的酸甜苦辣顿时涌上心头。
在农村干活整日与泥土为伴,不论严寒酷暑,都得准时下地出工劳动,为大地的绿色和金黄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乍暖还寒之时,挥锄战天斗地,播撒来年希望;秋天收割季节,镰刀唱着战歌,汗水迎来欢笑。这就是生活,抑或是锻炼?知青们在生活和锻炼中成长。
记得下乡头年割谷子,我不甘落后,别人割几行我也不能少。待到一块田割完,我这才瘫坐在田埂上,只见裤脚高挽的腿上,三条蚂蟥正在疯狂地吸我的血。惊恐之下,我挥动双手一阵狂拍乱打,其中较小的两条立时死于非命,最大的一条还紧紧地吸住小腿不放。社员们高叫“用手扯下”,我大着胆子用手指抓住这个软绵绵的家伙,贪婪的吸血鬼却像弹簧一样,尽管我使劲把它拉得很长,可一松手它又弹了回去。几番较量之后,吸血鬼终于断成两截。清除完腿上的残体,三个被咬的小孔仍在渗血。此时,扔在田坎上的半截蚂蟥还在蠕动,一旁的生产队会计见状,立即用双脚猛踩,嘴里不停地叮嘱大家:“此物生命力极强,虽身首异处还能死而复生,所以要彻底消灭它们。”见我皱着眉头心有余悸,会计随即吟诗一首:“小小蚂蟥真可恶,嗜血成性坏家伙,碎尸万段方解恨,人人都来踩一脚。”他装腔作势的夸张表情,引得众人放声大笑,把我也逗乐了。
当然,如此可怕的经历,我不会对妈妈讲,我得说些好人好事让她高兴才是,诸如淑芬对我真关心、队长待我很不错之类。于是,吃过午饭,妈妈把带来的糖果分成几包,分别送给好朋友淑芬和同院的大伯、大婶,感谢他们对我的照顾。然后,妈妈让我带她一起去见见廖队长。(www.xing528.com)
见面后递上一包糖果,妈妈开门见山地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很想知道她在农村的表现。”队长一开口就是赞扬:“彭知青好样的。你女儿很能干!每天和社员一起下地,队里不放假她不休息;安排劳动从不挑肥拣瘦,与队上年轻社员比高低;记分员工作十分负责,坚持原则一心为集体;与社员相处融洽,大家对她的评价很高。”一番话说得妈妈心花怒放,她激动地说:“谢谢你们对我女儿的关照,她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还望你们批评。”此时我也很兴奋,毕竟第一次听到生产队长如此全面地夸奖我。
从队长家出来,妈妈满脸堆笑,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农村表现不错,这让妈妈很放心。今后还要继续努力,以后争取像你哥哥那样被推荐出来。”我自信地说:“妈妈放心,人的命运由自己确定,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又是一年春来报,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一日,我正在田里栽秧,忽然,有穿着整洁的两男一女从小道走到田边,发话道:“请问,知青彭一琼在这里没有?”廖大婶离他们最近,指着正在栽秧的我说:“在,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就是她。”
三人把目光转向我,说道:“我们是县知青慰问团的,请你上来一下,我们有事想和你谈一谈。”我弯腰在秧田里洗了洗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来。
其中那位女同志看了看我,问道:“你下乡几年啦?”
“这是第三年。”我说。
“你一点都看不出是知青,倒跟农村的年轻社员差不多。”她打趣说。
我笑了笑:“现在,我不就是农村青年吗?”
同行的中年男子接着说:“听公社介绍,你在知青中表现突出。我们想请你谈谈下乡后的体会。”
我有点受宠若惊:“说‘突出’不敢当,体会是有一点。我下乡两年多来,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生活,已经从不习惯到基本适应了。在社员们的帮助下,我学会了栽秧、割谷、挞谷、挖土、挑粪等农活,也学会了个人独立生活。贫下中农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让我深受教育、触及灵魂,使我这个来自城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什么都不会的学生,如今脱胎换骨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面对县城来访的不速之客,我说出了一番带有当时政治色彩的话语。对这次随机应变的谈话,连我自己都暗自佩服。不过,他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问我有没有写“红色日记”。我答道:“每天下地劳动,忙得不可开交,收工挑水煮饭,夜晚核对工分,哪有精力写日记?不过,主席教导我牢记,广阔天地炼红心,继续革命永不忘,未来篇章知青写。”后面几句是我的临场发挥,看来他们还感兴趣,要我再说一遍记下来。
采访结束,握手道别。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在想:“红色日记”真的很重要?用来宣传先进、树立榜样更有说服力!看得出来,我没有“红色日记”,他们多少感到有些遗憾。其实,下乡后我坚持写过一段时间日记,但不完全是“红色日记”。
我见三人没有从我们这儿往东风大队走,而是直接走向返回公社的道路。其实,我认为东风大队有一个知青,他们也应该去慰问一下。她下乡多年,是真的要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好知青。
她就是重庆知青彭孝英。她的脸上长着青春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虽黄中略黑,但有一种健康的美。我在“五一”,她住“东风”,都离两个大队的交界处不远,时常见面。又或许因为同姓,我们一见如故。
她是1969年下乡的,同她一起来的知青已有不少回城,而她因父亲的历史问题连一次推荐的机会都没有。生产队里有个小伙子想与她交朋友,开始她一直没表态。她对我说:“我是一个重庆知青,还是想调回去,怎么能在农村谈恋爱?”说着她就伤心地哭起来。
我很同情她,安慰她以后会有机会的。她摇摇头说:“不可能。反正我在这里已经习惯了,队上那个喜欢我的小伙子,我已经答应他的要求。去年他当兵去了,下次回来我们就准备结婚。”我关心地问:“你男朋友的家人对你好吗?”她惨然一笑:“好,可再好又怎么样?我的心不在这里,我想念我的父母。”看着她一脸无奈的表情,我真不知如何劝她才好。
在我们公社的五星大队,还有一个与她同年下乡的女知青,去年与同队的青年结婚了。不久前她从我们正在劳动的地边路过,只见她挺着个大肚子,活脱脱一副农村大嫂的形象。虽然她并不认识我这个后下乡的妹子,但我了解她——知青的此类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但愿她二人的经历不要在我身上重演。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有我的梦想,我有我的追求,我会负重前行,向着憧憬的未来绝不言弃地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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