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当知青的第二周,生产队安排我当记分员。为工作方便,还特意给了我一个用于掌握时间的闹钟。知青属于外来人员,在队里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当然就不会无端给谁多记或少记工分,做出徇私舞弊之事——我想这是生产队“信任”我的重要原因。
自此,每天在田边地头都能看见这样一个女青年,她提着闹钟、拿着记分册,认真地挥笔记事,那就是我正在履行职责。记分员很重要,社员每天的出勤和劳动情况,全由她实时记载和掌握。年终决算时你是进钱还是倒找(补款),就凭她手中的记分册进行统计和核算,任何人不得更改。
记分员一样要出工劳动,与其他社员所不同的是:每天下午只劳动两个小时,然后到田间地头去记工分。一个生产队的面积不小,何况社员的劳动地点通常分几处,记工分得从这个田间走到那个地头为每个人登记,保证不能出差错,自然会花费不少时间。
做记分员之初,由于不认识这个婶哪个伯的,于是我一概直呼其名。此举还被一些社员指手画脚,说我没老没少,对长辈不尊敬。
第一次在地头记工分时,我照着记分册上的名字喊:“廖吉财。”社员们哄堂大笑,说你廖伯伯在那边坡上,不在这里。我接着问:“廖吉祥在吗?”一个就站在我面前的中年男子应声答“在”,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廖大叔,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这时,我看到几个妇女在下面议论纷纷,可能在评价我对人的称呼不妥。想想也是,别人头发花白、年岁已高,直呼其名确实不恭。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认熟了全队的社员。之后,我就根据他们年龄的大小来称呼,有的喊大伯、大妈,有的叫叔叔、婶婶……具体到某个人,就在“大伯”“大妈”“叔叔”“婶婶”等称呼之前,加上这个人的姓或名的一个字,比如“张婶”“全叔”“英嫂”“赵哥”之类。这样叫起来皆大欢喜,感觉亲切多了。
记分员的工作看似轻松,可我也出过一次意外,至今想起仍然后怕。那次,我走到靠河沟的一块田边,给正在犁田的廖大伯记工分。我心想走近一点好问,也是出于对贫下中农的尊重,就走得比较近。可就在快到他旁边时,那头水牛突然一惊扭转身来,“哞”地大叫一声。此刻牛头距我不到一米,它那尖锐的角正对着我,我一时吓得魂飞魄散,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田里。廖大伯立即把水牛喝住,赶快把我扶上田坎。好在我只是坐在水田中,双手高举着闹钟和记分册,虽然弄得满身泥浆,但身体并无大碍。
对牛,我过去从未有过恐惧感,有的只是温顺老实的印象,不是常说“俯首甘为孺子牛”吗?可能当时水牛犁田太累,或者我的突然出现使它受惊,才作出动物本能的应激反应,其实并没有伤害人的意思。但有了这次经历过后,我一看见牛,便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给犁田的社员记工分再也不敢靠得太近了。
记分员的工作需要公平公正、不徇私情,才能得到大家的信任。正因为如此,也很容易得罪人。
农村的活儿季节性强,农闲时可随意上街赶场,农忙时得抓紧时间干活,经常早出晚归和临时“加班”。那是一天收完谷子后,陈叔多干了一小时的活,但他却对我说,加了两小时的班。我劝说道:“有很多人看到,你是晚上七时到八时加的班,实际多劳动一小时。请你不要为难我,我得实事求是,否则就是失职了。”
我执意只给他记了一小时的“加班”,他却认为我不近人情,顿时大发雷霆、出言不逊:“你一个知青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当个记分员有什么了不起!在一点小事上这么较真,还想以后我们为你说好话吗?”我反驳道:“记分员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生产队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就有责任把它做好。希望你支持我的工作。如果你们觉得我不称职,可以建议生产队把我换下来。”
我与他的大声争吵,引来不少社员围观。有的站在我一边:“做得对,不管是哪一个,都要坚持原则。”个别人则不然:“算了,不要为区区一小时伤了和气,这样大家都有面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农村,改善家庭经济的门路很少,收入大都依靠生产队的劳动所得。一个工分、一天劳动虽然值不了多少钱,但大家却很在乎。由于我这个人坚持原则,即使是那几个我耍得好的朋友,记他们“加班”也一样实事求是。这样,我在无意中得罪了部分社员。这些人串通一气,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地说我乱记工分,还给自己多写“加班”时间。一时间流言蜚语满山村,在生产队沸沸扬扬传不休。常言道“三人成虎”,连平时对我十分信赖的队长也沉不住气了,于是,生产队召开干部会决定:对我所记的工分进行全面审查。
那段时间我心里闷闷不乐。本欲一心一意为集体,坦荡无私树正气,却遭此陷害,让人寒心。我真想把工作一扔了之,这“得罪人”的事我不做了,谁愿意干谁干。可一想我是知青,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能说不干就不干吗?还是忍辱负重吧!不过,我非常欢迎他们来审查,这样正好可以弄清真相,给有意造谣惑众者狠狠一击。
生产队派两个干部和几个有关人员一同检查我的记分册,尽管他们吹毛求疵地查找问题,仍没有发现丝毫漏洞。我的记录条理分明、规范有据,做多少工、记多少分,没有任何涂改迹象,经得住众人的考验。虽然大家时常看见我星夜归家,但在记分册我的名字下却看不到一次“加班”记录。
事实胜于雄辩,流言不攻自破。在审查结束后的社员大会上,廖队长宣布对我的评价:“坚持原则责任心强,记分工作出色无误。”生产队不但表扬了我,还对我更加信任,决定在原岗位上另加新职——监收员。(www.xing528.com)
监收员是何职务?保障收粮安全,确保丰产丰收。这是生产队收获季节的第一要务,真的是重任在肩。此时要把从田地里收回来的小麦、稻谷等粮食,先行分发到各户一部分,余下的存放在保管室或暂时堆放在院坝。大家辛辛苦苦换回的劳动果实,当然不能让它有任何闪失。监收员的任务是:在粮食堆周围用灰斗印上标记,然后由生产队派专人守护,谨防丢失或被盗。“灰斗”为何物?由木匠用木板加工而成的盒状容器,上有把手,底部镂空成花纹或文字,内装石灰粉末。提起按下,石灰粉漏出,会在物品或地面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使劫贼、歹徒望而生畏。
生产队分粮的时候,晒场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大人们笑逐颜开,围住粮堆忙着过秤,小孩们趁机玩耍,聚集一旁嬉笑打闹。不过分粮时间通常在收工之后,由两人抬着一杆大秤称上称下,会计、出纳忙着看秤、记账,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夜幕之下几盏马灯照明,灯火虽不算辉煌但场面却是热火朝天。
待到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分粮完毕,常常已是蛙鸣四野,夜深人静。作为监收员,我要督促大家把剩余的粮食堆成垛,并在垛的周围打上灰斗大印,确认无误后才能离开。
每年农历立夏过后,地里的小麦逐渐成熟,黄澄澄、沉甸甸的,煞是惹人喜爱。而此时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家都盼望着早一天收割麦子,吃上新鲜可口的麦粑。
经过接连几日的晴好天气,这一天终于到来,廖队长下令开镰收割。小麦地里,割麦社员挥汗如雨;田间小道,运麦大军你追我赶;脱粒场上,年轻小伙赤膊上阵。几天下来,收获的小麦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想着马上就要分粮到手,社员们心痒难耐,可生产队长却并不着急,迟迟没有发出分粮的信号。这是希望把收回的小麦晒干一点,还是等收完了再分到家?众人都在猜测。直到一天晚上九点多钟,廖队长突然叫人通知各家各户:马上到廖夕湾晒场分粮!顿时,全队沸腾起来,男女老少蜂拥而出。提口袋的、背背兜的、挑箩筐的,四方人流争先恐后朝着一个方向汇集而去。
分粮的场景就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其乐融融。大家一边称着清香四溢的小麦,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各家麦粑的做法。有的要做麦面发糕,松软香甜;有的要做馒头包子,嚼着有劲。看着众人分粮而去的欢快背影,我心中也有说不出的高兴。
那天忙到很晚。最后,几个社员把没有分完的麦子堆成一垛,我在麦垛面上和周围盖上一个个白色的灰斗印之后,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独自从廖夕湾赶回廖家祠堂住地。
我沿着一条小路大步流星往家走,肩扛着一口袋分得的小麦,手提着盖印的灰斗。为何灰斗还要带回家,不嫌重吗?留在晒场不就得了?那可不行!万一来了窃贼偷走粮食,破坏现场后再重新盖上灰斗印,岂不神不知鬼不觉?因此,尽管拿着灰斗不方便,我也会把它带在身边。
夜深人静,我一个女孩子走在这黑灯瞎火、四下无人的山坡上。为什么不准备个手电筒?这个我有,可电池没电了。月亮泛着寒光,蛙鸣声此起彼伏,不免让人心惊胆战。我边走边为自己壮胆:我到农村经历过不少风险,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没有什么可怕的!我默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周围长得比人还高的玉米秆如同华北平原上的“青纱帐”,挡住了我的视线,左弯还是右拐?朦胧夜色中真的无法辨别哪条是回家的路,只好凭感觉沿着一条小路继续走……走着走着,只见前方微光闪烁,一个个土堆呈现在眼前,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是萤光?还是鬼火?这时我定睛一看,完了,我竟然走到一个坟坝上,难道真有倒路鬼?这阵子怕也没办法了,我的胆子反而大起来,向周围看了看,究竟有没有人们传说中的鬼?啊!原来我走错方向了。于是,我立即转身往回走。
返回的路上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越走越快,几乎是跑起来了。终于,我又回到三岔路口,找到了另一条路。
皓月当空,繁星满天,明天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夜风吹拂着“青纱帐”,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迈着慌乱的脚步一路狂奔。传说中的“鬼”并没有来追,我终于看到熟悉的廖家祠堂了。
急切地打开家门,迅速关上,用木棒抵牢,我感觉心还在“咚咚”直跳。搁好手中的灰斗,放下肩上的口袋,我这才觉得汗湿衣衫,浑身无力,好一阵才缓过神来。黑暗中我摸到里屋,点亮煤油灯,一看桌子上的钟,已是凌晨一点半。赶紧睡觉吧,明天还有收割任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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