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的日子终于到了。1972年1月3日,众多的学生和我一样,胸戴大红花,背负行李包,激动地向亲友道别,含泪与县城再见。有分离的痛苦,有强忍的欢笑,在震天的锣鼓声中,几十辆满载知青的解放牌载重汽车驶出人声鼎沸的闹市。
车头占去整车一半的解放牌载重汽车,大鼻头上扎着一朵大红花。我们乘坐其中一辆,目标长寿古佛公社,那是我们一行插队落户的地方。暮冬时节寒气逼人,十多个小青年在无篷的车厢内,或坐行李之上,或扶箱边而立。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大家尽力把头缩到衣领里。我们的心也像这天气一样冷冷的,大家彼此对望,互不言语。轰鸣的马达声中,我看到两个同伴一直在默默流泪。
这是第一次真正离开城市、离开父母,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独立生活,一切得由自己去熟悉、去适应、去闯荡。今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大家的心中都没有底。
而我,此时的心情却格外平静。家中哥姐早就下乡,料想自己肯定有这一天,别人能从容面对,我当然不会逊色。而今我的户口由城转乡,已成名副其实的新农民,要想改变命运,只有在广阔天地做出成绩,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做好了准备: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为希望奋斗,向未来挺进!
解放牌汽车左弯右拐十余里,把我们送到古佛公社所在地,各大队长早已等候在此。公社念完分配名单,由大队长带上知青到大队,再由生产队长领回住地。
我被分到五一大队第五生产队。三十多岁的廖队长身强力壮,待人和气,把我领到廖家祠堂的一间屋子,打开门锁把钥匙递到我手中,热情地说道:“这是你的房间,可能没有你家舒适,习惯就好了。你刚来有诸多不便,我与隔壁谭淑芬家已说好,暂时就在她家吃饭,待准备妥当即可自行开伙。有什么困难随时告之,我会尽力帮助你的。”虽然门外的寒风仍在肆虐,但廖队长的一番话却让我的心暖暖的。
放下背上的行李,带着初到农村的新奇,我开始熟悉环境,打量着我的“新房”和周围的邻居。这里,中间貌似是祠堂,但两边建有多间房舍,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大坝子,估计因廖氏家族原住该地而得名。看得出祠堂内住有多家农户,我的房间位于两家之间:右边是谭淑芬一家,墙壁从上到下完全隔开;左边是廖大婶一家,墙壁只有两米多高,我的房间上方与她家完全相通。
再看我的房间内部,十一二平方米,由竹片隔成两间:外面较小一间是厨房,实际就是一个灶和一口水缸;里面较大一间是卧室,放着单人床、一张方桌和一根长板凳。整个房间没有窗子,光线仅靠房顶上的两块亮瓦透入。说是“亮瓦”,但由于长期被隔壁的烟熏,已呈浅褐色,透着昏暗的光。看来比哥哥在乡下的家稍好一点,他是厨房卧室一间屋,而我可是两间哦!
新的生活拉开帷幕,第二天我就开始上坡干活了。我从没用过农具,更没有做过农活,但有社员在旁示范,依样画葫芦,我就学着做。在生产队的劳动中,我一改平时爱说爱笑的常态,无论大家讲得如何热闹,我都默不作声,低头劳动。我心里默想着:知青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只有老老实实地干,得到贫下中农的认可,今后才有出路。
看似很简单的小麦地里除杂草的农活,我做起来却笨手笨脚的。速度慢不说,一不留神,杂草没除掉,倒把小麦苗给锄断了。还好,我学起来还算快,几天下来就基本会了。可能是初次参加田间劳作,成天单一的动作使我双手磨起了泡,腰也酸痛。不过我当然不能叫苦,收工后悄悄用针刺破水泡,挤出带血丝的水,第二天照常干活。
小麦地里的杂草我是会锄了,可锄玉米地里的杂草时,我又出了洋相。
第一次锄玉米地里的杂草时,我心想这个农活太简单了。当时绿油油的玉米长得有一尺高,杂草和玉米很好分辨,我认真仔细地锄着长在玉米苗边的每一根杂草。在我的努力下,每棵玉米周围的杂草可以说是全部锄掉了。回头看看我锄过的地里,除了绿油油的玉米就是黄黑色的泥土,一目了然,特别清爽,看着就有一股劳动的成就感。
这时我惊奇地发现,有些社员虽然比我锄得快,可他们身后的地上还留有我认为的杂草。但我没有声张,边锄边想,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不要惹是生非,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正在我自鸣得意之时,一个社员大叫起来:“大家快来看,这个知青锄的啥子草?把高粱苗全都锄掉了!”
她这突然的一声惊叫,骇得我目瞪口呆,什么高粱苗?我怎么不知道?原来玉米地里还有一些待日后移栽的高粱苗,领头的人忘了告诉我。我刚才还沾沾自喜,此时却羞愧难当。我难堪极了,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
与我同在一个组劳动的廖大婶走了过来,微笑着对我说:“没关系,不知者不为过。你可能不知哪种是高粱苗,反把它当成杂草了。”说着她拾起我锄掉的一株“杂草”,安慰我说:“你看看,这就是高粱苗,跟有些杂草很像,若不注意就容易把它锄掉。”她又顺手从地上捡了几根杂草,叫我比较它们的不同。
我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以为玉米地也像麦地一样,只有一种庄稼。于是没有向你们请教就盲目干起来了,是我做得不好,请大家原谅。”(www.xing528.com)
这次锄草对我触动很大,给自以为是的我又上了一课。从此以后,不论做什么农活,即使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我都要虚心请教、认真学习。几个月下来,我学会了锄草、挖土、栽秧、割谷等不少农活,再不闹笑话了。
农村劳动难不倒我,真正让我吃尽苦头的是自己起伙做饭。下乡头两周,我在队长安排的隔壁社员谭淑芬家吃饭,还没有体会到做饭的难处。后来生产队分了一些柴草给我,我就得另起炉灶了,这才让我体会到看似简单的吃饭问题,在农村解决起来还真困难。
“清明时节雨纷纷”,绵绵细雨使得空气湿度增大,柴草变得潮湿,煮饭生火成了困难事。记得有一个下雨天,我点了好一阵都没点燃灶里的火。火柴都快擦完半盒,火还没点着,我气得把火钳一丢,干脆不煮算了。但一转念,不煮没饭吃怎么行?我坚持着继续点火,终于点燃了。可能是柴太湿,火燃了一会儿又熄了。好在还有点火星,于是我用吹火筒吹,弄得满屋烟雾弥漫,浓烟熏得我眼泪直流。我心里想,农村的社员一家人在一起好热闹,我一个人,没有人与自己说话,寂寞不说,连煮饭的火都烧不起来。可没有办法,我才下乡两三个月,必须得自己煮饭吃。我又继续对着吹火筒吹,一阵猛吹后我感觉气都快吹没了,仍不见明火燃烧,反而灶洞里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
我生气地把吹火筒一扔,在沮丧和无助之下,坐在灶后发呆。此时又不好去求教别人,那会让人笑话我连火都不会烧。我冥思苦想,如何能使潮湿的柴草快速被点燃呢?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对能成功的主意,那就是在柴上洒点煤油,点火煮饭不就容易了吗?于是我立刻行动,把煤油灯里的煤油倒些在柴上,随即火柴一擦,灶中的火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原来生火竟如此轻松,我如获至宝,欣喜若狂,接着很快就煮好了饭。
生产队干活休息时,我把这个自认为先进的经验告诉身旁的几个大妈,很想得到她们的夸奖,岂料她们却反唇相讥:“把煤油洒在柴上生火?那太奢侈了吧!煤油多少钱一斤?每天工分挣多少钱?我们才不这样做呢!”我的好心情就像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升起的兴奋的火焰。不过转念一想,不管你们怎么看,反正这个方法对我来说是很有用的。
淘菜煮饭、洗衣洗澡,生活离不开水,可我们的院子里没有水井,取水得到另一个有水井的院子去。于是,挑水成了廖家祠堂各户每天的重要事情。那个院子离我们说远也不远,大概有十分钟的路程,但要越过一条沟,翻过一个小山梁。开始我只能挑半担水,渐渐地我能挑起满满两桶水,跑一趟就把我的小水缸装满了。
如果天气晴好,一路哼着小曲快步如飞,挑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若遇下雨,田间小道变成洼地烂泥,走路可得小心了。一次,天下着小雨,我戴着草帽去挑水。虽是空桶不重,但脚下打滑易摔,我叮嘱自己要注意安全。来到水井旁,我有意没把水装得太满,轻一点容易控制。过山梁先要爬一段小坡,虽有点费力,但走得还算稳当。可是下坡腿软脚打滑,只得一步一顿,放稳脚步缓慢往下走。
总算提心吊胆地走下山梁,我紧张的心情立即放松下来,自然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前面就是小沟,跨过小石板就到院子了。不料就因一步跨得太大,我在不到半米宽的小石板上站立不稳,突然连人带桶摔到沟里。
我的腰重重地砸在沟底,头也被碰了一下,顿觉天旋地转连气也喘不过来。那一瞬间心想完了,我可能要死了。出于求生的本能,我拼命地伸手向沟外求救。正好不远处同队的青年小廖路过此地,看见后急忙跑过来。他见我脸色发青,怕造成二次伤害,也不敢随便乱动,只是轻轻地扶起我的头。过了好一阵我终于缓过气来,在他的帮助下挣扎着站起来。还好,自我感觉并未骨折,只是腰痛得历害。他搀着我慢慢走回房间,又忙着为我挑水去了。
看着“救命恩人”离去的背影,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往下淌。是感激的泪水?还是初尝生活艰辛的反应?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身体状况逐渐好转。望着屋顶一列列被烟熏黑的瓦片,我想起了一个卖油郎的故事。这个故事说,古时流行挑担卖油,主人对卖油郎订的规矩是:若挑油途中跌倒洒了油,则天晴不赔下雨赔。当时我就纳闷:下雨路滑容易摔倒,主人应该谅解,为何反而要赔呢?现在我终于豁然开朗:明知道容易摔倒,那就必须时刻留神,不得掉以轻心,这样定能做到雨天不摔。原来,故事中隐含着主人的一片良苦用心。其实,不管“天晴”或“下雨”,做任何事情都要小心谨慎,不能大意,否则就可能忙中出错,欲速则不达。
一天,我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口吃饭,院子里程家四岁的小男孩走过来,怔怔地看着我的碗,突然口里冒出一句话:“知青姐姐吃的是白米饭。”
我就问:“你们家不也吃白米饭吗?”
小男孩回答:“我们家来了亲戚才吃白米饭。”
我又问:“那你们平时吃什么饭呢?”
他说:“天天吃菜稀饭和苞谷糊糊。”
我的心酸酸的。从此以后,我吃饭就在自家桌上,再也不端到院子里去。的确,那时候农村分的粮食不够吃,农民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吃玉米粥和菜稀饭,三、四月份青黄不接之时还得加上野菜才能充饥。而下乡知青第一年国家要供应八个月的大米,顿顿吃白米饭也不成问题,这是我们下乡后心中仅存的一点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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