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在我头脑里印象不深,只知他成天忙于工作,白天很少有时间在家,我对父亲的真正了解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在史无前例的浪潮之中,大大小小的“当权派”,不问青红皂白,都在打倒之列。此时父亲在学校范围内自然首当其冲,除了“走资派”的罪名,还莫须有地被扣上了“叛徒”“特务”的帽子。
我的家被抄、父亲被关进“牛棚”后的一天晚上,我在家中发现窗外有人影晃动,以为有趁火打劫想偷东西的贼。此时哥、姐住学生寝室,家中只有我和母亲及两个弟弟。我突然来了勇气,拿起一根木棍就和母亲一道追了出去。窗外之“贼”见了我们并没有逃跑,反而理直气壮,“反客为主”,大吼道:“干什么?想造反?我们是工作组的,正在防备阶级敌人的新动向。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吧,否则会自取灭亡!”原来我们被监视了。
有一天上午,两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押着父亲回家,说是要取重要的东西。外面早有传言,“叛徒”“特务”是有手枪、有证件的,难道今天是来找这些东西的?母亲怒目而视,我依偎在爸爸身边,胆怯地看着来人的举动。“红袖章”翻箱倒柜,试图搜出证据。爸爸拉着我的手轻声说:“爸爸不是叛徒,也不是特务,当然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折腾一番过后,“红袖章”一无所获,带着爸爸悻悻而去。
“牛棚”是不管饭的。那段时间我和爸爸接触的机会多了起来,每日送去一日三餐,回来时取走换洗衣物。虽然妈妈尽可能给他做好吃的饭菜,但身心备受折磨,爸爸明显消瘦多了。趁监管的人不注意,我悄悄地对他说:“这些坏蛋真可恶,我恨死了他们,但又怕他们。你会害怕吗?”他回答说:“我不害怕。从前我在地下党工作,随时有可能流血牺牲,我都挺过来了。这一次,我们党暂时遇到急流险滩,相信今后会变好的。”
低矮的“牛棚”锁不住父亲坦荡的胸襟,潮湿的房间浸不灭父亲未来的憧憬。爸爸的话让我的心踏实了许多,我的脸上泛起了笑容。那时我虽然不到十三岁,但好坏是非已能分辨,相信爸爸不是坏人,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在浩浩荡荡的运动中,一些正读初中、高中的孩子,被逼要求与“走资派”父亲划清界限,揭发其“反动言行”。我与哥哥、姐姐站在一边,毫不犹豫地抵制了这一无理做法。
又是一天,我为父亲送饭。爸爸避开门口守卫的“红袖章”,神秘地把我拉到墙角,示意有重要事情要对我讲。他轻声说道:“最近在受训时得知,我的‘叛徒’‘特务’之名源于一封匿名信。此信是自称新中国成立前与我同关在一个牢房的人所写,揭发我在大学期间参加地下党活动时曾被国民党逮捕,后经不起严刑拷打叛变成了特务。这些都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孩子,下面我要对你说的话,就是让你了解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接着说:“1945年,我在成都华西大学读书期间,学校的张天义同学介绍我参加进步组织‘朝明社’,他是该组织的负责人、地下党员。我在这个组织里阅读了不少进步书刊,还在办的《潮声》杂志上发表文章。1946年我写的一篇揭露黑暗统治、呼唤人民斗争的文章,标题为‘她到哪里去了’,就发表在这一杂志上。后来我加入了民主同盟。民盟主席张澜在主持李公朴和闻一多的追悼大会时被特务打伤,我和大学同学,也是民盟成员的周继丰还前去医院看望。民盟机关报《华西晚报》报道的这一消息激怒了国民党当局,骂我们是左倾,说我是冒牌大学生。我在学校因此受到打击和迫害,不得不离开华西大学。在成都逗留期间,我于1947年初在地下党的帮助下赴涪陵师范任教。离开成都时,张天义等志士前来送行,嘱我到涪陵之后注意团结师生,打好群众基础,以便继续开展革命工作。”
爸爸又讲道:“来到涪陵师范,我以教书作掩护,利用融洽的师生关系,参加地下党的活动。校长李树尧是地下党负责人之一,由他介绍,我在1949年初加入中国共产党,正式以党员的身份投入到解放涪陵的斗争中。根据党组织的安排,我去做当地的军阀王吉成的策反工作,但功败垂成反遭王吉成下令抓捕。党组织及时通知我转移,并护送我到已经解放的丰都,顺利地与当地组织取得联系。我在成都和涪陵都没有被捕过,何来叛徒和特务之说呢?”
最后,爸爸附在我耳边说:“我在涪陵师范的经历,目前有一个人知晓,那就是长寿县医院的院长唐世昌。当时他也是涪陵的地下党员,我们在工作中时有联系。爸爸万一遭遇不测,你要去找党组织申诉,唐院长可以作证。”
父亲可能意识到,对尚未成年的女儿讲这么长的话,她理解不了,所以不时向我发问:“你听懂了吗?”“你记住没有?”此时我也总是会意地点点头。父亲的话语中有政治立场,有敌我斗争,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我知道这是他对女儿说的真心话,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像他一样,为国为民效力。
爸爸的最后几句话,着实吓了我一跳。他会被人整死?他要选择轻生?我想这是父亲在当时严峻的形势下,不得不作出的最坏打算。我压抑住内心的恐慌,凝神望着他说:“爸爸,你一定要坚强!过去的白色恐怖你都挺过来了,天空暂时的阴霾一定会被正义之风吹散。我们家不能没有你,我们等着你回来!”
随着阅历的增长、认识的深入,加上相关人士的回忆,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对父亲在解放战争时期的这段经历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我在1992年中共涪陵市委党史研究室编的《解放战争时期的涪陵》一书中,看到了一心一意跟党走、不畏艰险为革命的青年时期的父亲形象,崇高的敬意不禁油然而生。
在这本书中,父亲的学生郭昌荣这样写道:
1947年下期,涪陵师范校来了一个衣着简朴的彭自洁老师。他经常穿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长布衫和一双旧皮鞋,谈吐文雅,作风简朴。由于“三角”教得好,同学们尊称他为“彭三角”。
我与同学张行可经常去彭老师的寝室,他总是热情地接待我们,询问我们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一次,彭老师给我们讲挪威剧作家易卜生作品中娜拉被迫出走的故事,我们从中受到教育。久而久之,我们成了良师益友。当我们遇事彷徨、愁苦不决时,他总是给我们支持和力量。
为了抒发情怀,我们一伙穷学生在彭老师的大力支持下,创办了与众不同的《寒啸文艺周刊》。“寒啸”的寓意是:寒者,贫寒之意;啸者,呐喊呼啸。创刊号上彭老师用马克思的话题词,“真正的民主,必须基于经济的平等和废除阶级的压迫”。《周刊》内容丰富,形式新颖,在师范校众多墙报或刊物中独树一帜,吸引了许多读者。有时上课铃响了,还有人在那里围观或议论。
1948年寒假前夕,由于彭老师积极支持《寒啸文艺周刊》,引起了国民党反动派对他的注意。军训教官周晋源公开在学校叫嚷:“师范校有人宣传什么马克思、牛克思,谨防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还有人私下议论彭老师思想左倾是危险分子。为此,彭老师不得不离开学校。彭老师被迫出走的前一天晚上,把行可和我叫去他的寝室,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我离开学校后,《周刊》的出版更要谨慎小心,要多与华群尚老师联系,有什么困难他会帮助你们解决的。”我们惶惶然若有所失,问彭老师去哪里,他说以后告诉你们。我们由此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解放后,我们才知道彭老师和华老师是共产党员。
在郭昌荣的文章中,可以看到父亲不仅是教学上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而且还是一个给学生引路的革命者。(www.xing528.com)
解放初期,父亲在彭水县公安局工作,1951年调到长寿县公安局。后来,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学校急需一批知识分子干部,喜欢教书的父亲主动申请到学校工作。
父亲性格刚毅、做事严谨,不抽烟不喝酒,也没什么业余爱好,最喜欢的就是工作,大概工作就是他的乐趣吧!在我的眼里,父亲办事公正、责任心强、与人为善、严于律己、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他虽职位不高,但长期独当一面却从不为己谋私利,以至于让人觉得有点不近情理。
记得我读小学时,家里生活条件不好,逢年过节妈妈才给孩子们几角钱,平时我们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家住在长寿中学校内,看到小伙伴们采桉树籽卖,我和哥哥也心动了。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哥哥举着长竿在桉树下打,或爬上树去摘,我在树下勾着腰捡。哥哥带着满腿的伤痕,我撑着酸痛的腰,数天的辛劳换来一小口袋树籽,不过我们的心中却无比高兴。
盼到星期天,我和哥哥兴高采烈地背着劳动果实,赶到街上收购处,卖得崭新的三张钞票——两元一角钱。这对我俩来说,可是一笔巨款。钱到手得潇洒一回,我们到街边小摊各吃一碗麻辣小面,花去一角钱,然后哥哥分给我一元钱,我把它小心地揣进贴身的衣袋里。
我俩不动声色地回到家里,却让爸爸看出了破绽。“鬼鬼祟祟的,到哪儿去了?”爸爸厉声问道,“一定是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快快从实招来!”在公安局干过的爸爸,一副审问犯人的口气。哥哥比我胆小,不用家法伺候便和盘托出了。爸爸这时倒变得和颜悦色,对我俩说:“树是学校的,也是国家的,树籽卖了钱当然应该归公。你们说怎么办?”我俩无奈、只得掏出各自身上的一元钱递给他,而他却说道:“明天自己去上交学校总务处,也算给你们一次教训。”
还有一件事更让我领教了父亲的不近情理。有一次,妈妈的一个好友托她说情,想调到爸爸所在的学校工作。一天晚饭,妈妈对爸爸提起这件事,爸爸立即用强硬的口气回敬道:“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人事调动一切按政策办,不能开后门!”我看见妈妈气得直流泪,骂他教条、死板,不通情达理。这时,父亲却坚决地说:“你也是个党员,一个共产党员要在各种场合保持党性,要讲原则不讲人情。只要符合政策条件,应该解决的问题不走后门也能解决。”
父亲在长寿一中当校长期间,母亲在长寿中学工作,家也在长寿中学,我们五个子女由她照管。两校之间步行最多半小时,但父亲为了工作,大部分时间吃住都在长寿一中,平时基本上都不回家,这使得妈妈经常窝着一肚子火。
一个周末的夜晚,正读小学五年级的我在睡梦中被开门声惊醒,一定是爸爸回来了。家里的房间隔音不好,我支着耳朵想听听他们的谈话,可关上门后只听到从门缝吹进屋内的风声。我突然记起课堂上老师不久前讲过的名句:“山雨欲来风满楼。”联想到母亲时常在我们面前流露出来的怨气,我预感到父母之间将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激烈争吵。
不出所料,果然我的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咆哮声:“一校之长还知道回家呀!就在你的学校待一辈子好了!你有工作,难道我就没事?我要上课,还要管五个孩子哩,你就不能帮我分担一下吗?”一连串带着哭腔的连珠炮顿时让父亲难以招架。不过这次父亲自知理亏,只是一个劲地赔礼:“是我的错,是我的不对!今天本来可以早一点回家,但学校临时有一些急事需要解决,我确实不能走。”妈妈的心软了,声音也缓和了许多:“你瞧瞧几点钟了?想朝家里跑了。”借着窗外的月光,我探头看见了桌上的闹钟,快十二点啦。
父亲长期担任教育部门的基层干部,一心为公,不谋私利。他的一个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很多获奖证书和奖章,当他心情不错时,就会在孩子们面前打开箱子,一件件如数家珍般地述说它们的来历。尽管他的这一举动,我们从小到大多次见过,但每一次大家都心照不宣,做出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因为我们理解父亲对待人生的态度和乐于奉献的精神,自然愿意让他高兴,为他捧场。当然,他也是为了鼓励我们做什么事都要尽心去做好,更快地成长起来。
父亲有几张他最偏爱的照片,嵌在一个大相框中,挂在客厅显眼的地方。中间位置的两张照片里,父亲站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下和人民大会堂前,胸前佩戴着代表的标志,神采奕奕,面带微笑。那是他1959年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时的留影。
父亲最后的工作岗位在长寿师范,他担任学校校长直至离休。由于他热爱教育,喜欢教书,于是离而不休,一直在长寿电大上课。在此期间,他多次捐助贫困学生。大弟常在他面前嘀咕:“你捐钱资助他人有什么好?还不如扶持一下儿女的家庭实在啊!”父亲却生气地说:“你们都有工作,美好生活要靠自己创造。我不想锦上添花,只会雪中送炭!”
颇富戏剧性的是,“十年动乱”之后,父亲平反昭雪,我们家又成了让人羡慕的台属(父亲有个弟弟新中国成立前去了台湾),每年中秋节还可领取百元慰问金。在20 世纪80年代,彩电还是紧俏商品,凭着国家对台属的优惠政策,我们家得到了一张彩电优购券。当一台耀眼的彩电搬回家的时候,左邻右舍争相来看稀奇,其热闹场景非同一般。
我父亲是一个有孝心的儿子和有担当的哥哥。据我七爸回忆,父亲离开华西大学到涪陵师范任教时,爷爷年岁已高,已无精力维持私塾教学,这样父亲的工作就成了全家重要的经济来源。他经常回家看望爷爷,自己不高的薪水,除去自己伙食费外,剩下的全部拿回去孝敬老人和补贴家用。1948年我爷爷去世,爸爸回家主持后事,从涪陵老家把自己继母的儿子、时年十二岁的弟弟(七爸)接到身边,一直抚养,直至七爸师范毕业参加工作。
也许是因为父亲住“牛棚”时是我给他送饭送衣物,也许是因为他在劳改时是我用稚嫩的身体接过他沉重的担子,也许是我当知青的出色表现让他感觉到我有他少年发愤的影子,在家中,父亲总对我宠爱有加。1973年我出席县、市知识青年代表大会,父亲高兴地要其他四个子女向我学习;次年我被评为长寿县妇女标兵,他亲手把奖状贴在客厅的墙上,与他的相框并列在一起。
那天晚饭后,父亲把子女们叫到身边,一反常态地对我们郑重讲道:“一个人要有志气,未来的前途靠自己努力。我能从农村出来,有四哥的榜样(四哥考上大学,也是个地下党员,后被国民党杀害),有环境的逼迫,更有我不懈的奋斗。在大学里我信仰马列主义,相信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冒着生命危险参加革命活动,散发传单、激情演讲、声讨游行,有好几次差点落入国民党手中。那是在白色恐怖下追求真理,在党的旗帜下为新中国而战。现在的你们生活在美满的和平年代,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那声音抑扬顿挫,好像在对子女们演讲。
父亲的这番话让我真正明白了,老一辈革命者的情怀就是这样。虽然他在八十八岁那年与世长辞,永远离开了爱他的儿女们,但却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勇敢执着、坚韧刚强、艰苦朴素和一心为公的共产党人形象,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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