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小学毕业。这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一片“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中,我家被抄了。
那是6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我正在睡梦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们。我听到门外一群人吼叫的声音:“快开门,快开门!我们是来搜查的,快把藏着的枪和子弹拿出来!”家里只有妈妈、我和两个弟弟,都被这些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惊肉跳,我们只得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外面敲门声、吼叫声还在加剧,妈妈不敢出来,在里间屋里拼命喊叫:“小赵,小赵!”这个叫小赵的人,是住在我家同排房子的学校职工,他年轻力壮,妈妈想请他帮忙看一看,究竟是些什么人在门口吼叫。
也许是因为支持来者的行动,也许是害怕引火烧身殃及自己,妈妈声嘶力竭地呼喊,小赵却始终没有应声。万般无奈之下,妈妈只好去开门。
一群人猛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在我家的两间屋子里翻箱倒柜,“哐哐当当”之声确实吓人。由于害怕,我蜷缩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他们还在我睡的床上东掀西翻,早已经惊醒的我假装睡着,随着他们的翻找在席子上顺势挪动,心里却害怕极了,心想,难道爸爸妈妈真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他们一直折腾到凌晨,屋子里一片狼藉。天刚蒙蒙亮,我和两个弟弟起来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他们在穷凶极恶地逼问妈妈:“你这‘叛徒’‘走资派’的老婆,把那些国民党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赶快老实交代!”我看到妈妈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头发虽然有些蓬乱,却异常镇定和勇敢。
妈妈据理力争:“我们家里没有什么枪支弹药,我丈夫1949年以前是地下党员,怎么可能是叛徒、特务。他为了教育事业,克己奉公,兢兢业业,怎么就成了‘走资派’?”这义正词严的回答、掷地有声的抗争,使得那帮人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他们高呼:“打倒叛徒、走资派彭自洁!彭自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们三姐弟哪见过这种在电影中才有的场面,铁青着脸,紧握小拳头不敢作声,任由他们糟践父亲的名声。
此时,我们家门口已经站了很多围观的人。妈妈昨晚喊叫的那个小赵,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说:“昨晚我听到唐老师叫我,晓得他家出了事,我才没有答应。”我妈妈平时待他并不薄,这个在我爸妈面前总是甜言蜜语、阿谀奉承的人,居然是一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无耻小人。当时我恨透了这样的人,现在想来,这也许是在那种非常情况下,人性中自我保护意识的一种自然流露吧。
我家被抄的消息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有板有眼地说,亲眼看见在我家搜出了国民党的党徽。身为长寿一中校长兼党支部书记的爸爸,被隔离审查,打入学校的“牛棚”;妈妈也被限制人身自由,逼着写交代和揭发材料,只留一群孩子在家。一夜之间,我们掉进了苦海。
那时候,爸爸经常受到批斗,每一次批斗都是对他身体和心灵的摧残,“走资派”加“叛徒”的罪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一天,我父亲被批斗了两次:刚在长寿一中开了全校的批斗大会,又被戴上高帽、挂着黑牌,押送到长寿中学认罪,名为“消除余毒”,因为他在那里工作过。
我父亲在长中的学生食堂批斗时,我跟在人群后面悄悄地注视着。我看到爸爸被推到台子中央,造反派非要他把双手举起来做投降姿势。我父亲坚决不从,就有几人凶狠地打他的手,按他的头。同时,“打倒走资派彭自洁,彭自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我不禁全身颤抖,眼泪不停地往下淌,我真害怕他们会把爸爸折磨致死。我虽心急如焚,却敢怒而不敢言。不过,我佩服父亲的勇敢和坚强,无论怎样,他始终没有把手举起来。
乌云笼罩着我的家。家门外的墙壁上,贴满了爸爸和妈妈的大字报,门框上还贴有一副白底黑字的大对联,上联“居心险恶彭扒手”,下联“叛徒特务走资派”,横批“罪该万死”。
从此,再也听不到我们一家的欢歌笑语,原来的革命干部子女,一下子全变成了任人唾骂的狗崽子。很多人都不理睬我家的人,就连之前要好的小伙伴一见我也躲得远远的,害怕受到牵连,惹火烧身。十二岁的我完全看不懂这个世界,整天提心吊胆,心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我不再外出玩耍,以逃离那个可怕的环境。窝在家里洗洗衣服、煮煮饭,也许这样能减轻一点妈妈的负担,也能暂时安抚一下我受伤的心灵。
在长寿中学的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偶尔我会去数我父母的。我父亲以前在长中做教导主任时,由于作风正派、秉公办事,得罪了不少人,针对他的讨伐文章自然很多。我妈妈就是一个普通教师,她的大字报多是因为受父亲牵连。我印象最深的关于妈妈的那一张大字报,上面用毛笔打了一个很大的红“√”,就像枪决死刑犯布告上那样的大红“√”。大字报上说我妈妈在新中国前根本不是工人,而是专门欺压工人的工头,是混进教师队伍的阶级敌人。
我年纪小,分不清真伪。但我听妈妈说过,新中国成立前她在成都一个纱厂做工,受资本家的剥削,成天加班累得吐血,怎么会是工头呢?我记忆中的妈妈热心工作,待学生如子女,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子女,怎么会是一个混进教师队伍的阶级敌人?我不由担心起来:万一妈妈也被关进“牛棚”,我们怎么办呢?
此前父亲忙于工作,多数时间住在长寿一中,我在家里很少见到他。随着“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进行,父亲被关进一中的“牛棚”,送饭送衣的任务就落在我的头上,这样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才多起来。
长寿一中的地势比长中低,从长中后面的东门口出去,沿小路往下走不到半小时就到了。父亲和那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师都关在“牛棚”。所谓“牛棚”,并不是真的“牛住的棚”,这是特定时期的专用名词,专指“文化大革命”中用于关押“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的简易场所,平时都有专人看守。
妈妈把给父亲送东西的任务交给了我。一个人单独到“牛棚”去,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我小心翼翼地接受盘查,通过“安检”——送的饭菜和衣物都要经过检查,最后才能见到父亲。看到父亲日渐憔悴的面容,我就想哭。面对女儿担心害怕的模样,他反而安慰我说:“不要害怕,那些罪名都是强加于人的。你爸爸为党工作,做人清白,相信将来会得到公正的评价。”
是啊,爸爸怎么会是“走资派”和“叛徒”呢?在我的记忆中,他成天有忙不完的工作,一天到晚都在学校。长寿一中离长中这么近,他却很少回家,对孩子更是无暇顾及,这样的领导怎么会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一个曾为中国解放而奋斗的中共地下党员,怎么又成了叛徒呢?
有一次给他送饭,我担心地悄悄问爸爸:“你真的不是走资派和叛徒?批斗时他们打你,疼吗?”他说:“我的人生历程以后自有公论。皮肉之苦我不怕,解放前做地下党工作时连死都不怕,这算什么?这种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日子一定不会太长,我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我天真地说:“这样的‘牛棚’还要住多久?我们不住了,回家去吧!”爸爸坚定地回答:“虽然暂时还不能回家,但这一天肯定会来的。我相信党,相信组织。”看到爸爸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如此泰然自若,我握着拳头在他的面前晃动着,轻轻地说:“我相信你,爸爸加油!”爸爸感受到女儿的关心和鼓励,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www.xing528.com)
有一次,妈妈有事脱不开身,叫我到长寿一中总务处去领爸爸的工资。我在学校伙食团旁边找到了总务处,当时门口有两个系着白围裙像是炊事员的人在抽烟。我走到总务处的窗口旁,还没有来得及问话,屋内就传来酸溜溜的女中音:“哟!这不是彭校长的女儿吗?有何贵干?”居然有人认得我,我仔细一看,是个中年妇女。我回答说:“阿姨,我来帮爸爸领工资。”女中音刁难说:“在押人员还有工资吗?这得请示领导。”
我急得想哭,左顾右盼周围又没有认识的人。好在里面一位大叔发话了:“什么在押人员?不是还没有定性吗?工资应该发。”看来这位是总务处负责的,我遇到好人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其实学校员工当月的工资早已装入写有各自姓名的信封中了。女中音从抽屉里找到写着我父亲名字的信封,从中拿出一沓钞票,数了数递给我,冷冷地说:“看好了,九十七块五!”
这是当时我爸爸的月工资。妈妈曾经告诉过我,爸爸是十七级干部,在县里属于高工资。女中音又响了起来:“太不公平了!我们一个月才拿二三十块钱,‘走资派’一人顶我们三人了。”我不敢与她争吵,只得忍气吞声,匆忙签了字,把钱用手帕包好,揣在衣兜里,转身就走。
刚走出几步,后面又传来两个炊事员的声音:“什么校长,有什么本事?学校安排他喂猪,却连山坡上的猪草都不会认,一个月还要领这么多工资,该打倒!”我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心中愤愤地想:“你炊事员懂什么?校长是管理学校的,是可能不会打猪草。你会炒菜做饭,要叫你上讲台能行吗?大惊小怪的!”
我带着钱一溜小跑地往家里赶。一路上,我心情紧张得不行,身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可不能搞丢了。于是我把手放在装钱的衣兜里,抓着包钱的手帕,这样才放心。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家,平时半小时的路程只用了十几分钟。
急急忙忙把钱交给了妈妈,我才把领钱前后的经过对她讲了一遍,然后生气地说:“以后我再不去给爸爸领工资了,只给他送饭和衣服,我不愿听到有人乱说爸爸的坏话!”妈妈笑着拉着我的手说:“我知道在这个非常时期,会有人风言风语地羞辱你,真有点为难你了。不过在这样的场合锻炼一下也好,我希望你勇敢坚强起来。”
妈妈的鼓励让我茅塞顿开,也许我后来做事大胆泼辣的风格,从那时候起就萌芽了。爸爸的事我会出面担当,家中的事也能出谋划策,虽然我只是家里的老三,却俨然成了老大。
但我毕竟年龄还小,也会做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父亲喜欢吃汤圆。妈妈那天拿钱叫我到街上去端一碗大汤圆回来,给爸爸送去。
我到街上餐馆买了一碗五个的大汤圆,装在保温桶中提回家来。我大弟一民看到我就问:“提的啥东西?”我答:“汤圆。给爸爸吃的,我们不能动。”他拉着我非要“打开看看”。当热气腾腾的汤圆出现在眼前时,顿时让他直流口水。一民趁我不注意偷偷吃了一个,当我发现时他已吞下了肚。我只比他大两岁,也经不住美味的诱惑,气愤地说:“我爬林庄口那坡,辛苦端回汤圆,你倒不劳而获。不行!我也要吃一个。”于是我也吃了一个。弟弟看到我吃,接着又抢吃了一个。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连最后一个也被我俩平分了。
妈妈下班回来问我:“汤圆给爸爸买回来没有?”我支支吾吾地说:“买是买回来了,但被我和弟弟吃了。”顿时,妈妈脸都气青了,对着我大吼:“你多大了?还和弟弟争吃的!”我为自己辩解:“是他先吃的!”妈妈长叹了口气,只得拿钱叫我重新上街去买,并直接给爸爸送到“牛棚”。那时候生活条件差,只有过年才能吃到汤圆,现在回忆起来都想笑。
爸爸在“牛棚”中除了写交代,就是劳动改造。要打扫厕所,打猪草喂学校饲养的猪,还得到长寿的关口去挑猪饲料。爸爸在劳动中任劳任怨,从不叫苦,他把做这些活都当成锻炼自己的机会。由于以前他没有干过什么体力活,力气小,开始担饲料时,他一次只能担四五十斤。他不断给自己加压,后来可以担八九十斤,最后是一百二十斤。
由于父亲的缘故,1966年我小学毕业,没有被条件相对较好的长中和长寿一中录取,而是到只有初中部的长寿二中读书。从小学毕业到现在就几个月时间,我家遭受的巨大变故让我变得懂事不少,与过去的我判若两人。我发誓,要变小学时“父母要我读书”为“我要读书”,而且自信一定会学得很好。
我的班主任是由学校的郑主任兼任的。郑主任人到中年,知书达礼。记得开学第一周他找我去谈过一次话,他说:“我是你爸爸曾经教过的学生。这次招生时,长中和长寿一中都拒收你这个‘特务’‘走资派’的女儿。我说你们不要,我们二中要。你要争气,好好学习。你父亲是一个好老师、好领导,我相信他的问题以后会解决的。”郑老师的话像一股暖流滋润着我灰暗的心,这是我父亲关进“牛棚”以来,第一个关心安慰我的老师。我说:“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
虽然我是第一次住读,可我一点没有不习惯的感觉。像我家这种情况,能读书已经很不错了。在学校我守纪律,课堂上认真努力,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感觉学习变得有趣和轻松起来。我与班上同学相处得不错,可我还是怕他们知道我家的情况,所以即便是再好的朋友,当问起我的家事时,我也常会顾左右而言他,生怕他们瞧不起我。
在长寿二中读书期间,也许是父女之间的心灵感应,我心里总是惦记着爸爸,想到他每天从长寿一中到关口担饲料,这么远得有多累啊,总想替他搭把手。从长寿关口到长寿一中,要经过长寿二中门口,于是,我算好他要经过的时间,经常去帮他挑一段路。
有一次,我在校门口等了一阵还不见他的身影,就向关口走去,看是否能在路途中接到他,可一直都没有看到挑担子的。我担心着急起来:是爸爸生病了?或是其他原因?我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走到关口远远就看见挑着担缓慢行走的父亲。我心中一酸,喊了一声:“爸爸!”快速跑过去接下他肩上的担子。
虽然我力气小,可为了减轻爸爸的负担,就算是担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我都咬牙坚持。每次挑到百米我就累了,停下休息片刻,这时爸爸总会说:“行了,你回学校去吧。”我要强地说:“不,我还要担一段路。”爸爸看着我身躯弱小还为他分忧,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脸上总露出微笑,我知道他想和女儿多待一会儿。
在长寿二中只读了两个多月书,学校突然宣布停课,我离开学校又回到家。此后,我仍坚持每隔两天去关口帮爸爸劳动一次,那段时间我发现自己的力气渐渐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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