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今可(1901—1971),原名曾国珍,笔名君荷、金凯荷。江西太和县人。早年就读于江西省立第四中学。1919年夏,任赣南学生联合会总干事,因参加“五四”运动而被开除学籍。后留学日本,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系。归国后参加北伐,在京、沪、杭、鄂等地,或充记者,或任军中文书。
1928年,曾今可往上海从事文学活动,参加力社。1931年8月,在上海武定路创办了新时代书局,刊行《新时代》月刊,三十二开本。当月的《申报》上有《新时代月刊创刊号出版》的广告:“《新时代》月刊为曾今可主编,创刊号今日出版,钱君作书面,有华林、毛一波、卢剑波、袁牧之、李则纲、曾今可、崔万秋、虞岫云等人之作品,计十余万字、三百余页。”创刊号曾今可的《随便说几句》称,“《新时代》月刊是一个纯文学刊物,她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也不谈什么主义”。
《新时代》月刊创刊号刊影
曾今可
1933年春天,青年作家温梓川与曾今可第一次见面,为读者留下了曾的速写:“他是一个小胖子,圆圆的脸孔,很饱满,只是一头乱发,掺杂了不少的星霜白发。看起来倒像一个商人,不像是一个诗人。不过那份天真和率直,是一个诗人所不能缺少的那份素质,他是不会没有的。”(《曾今可宣告文坛下野》)
曾今可除了编杂志,还有短篇小说集《爱的逃避》《诀绝之书》《法公园之夜》、长篇小说《死》、散文集《小鸟集》《今可随笔》、诗集《爱的三部曲》《两颗星》等书出版。
1930年前后的上海文坛上,曾今可称得上海派中一位丰富多彩的成员。
《新时代》月刊第四卷第一期“词的解放运动专号”目录
二
曾今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因大肆鼓吹“解放词”而名噪一时。
20世纪30年代,“诗的解放”运动取得重大成果,新式的自由诗体已经在文坛稳稳地站住了脚跟,当年发起“诗体大解放”的胡适等也已功成名就。曾今可在1932年11月20日《时事新报》的《学灯》副刊,登出了专论《词的解放运动》,要学胡适“尝试”诗的解放的成功,决意“现在为‘词的解放’而‘尝试’着”,做一个青史留名的“词的解放运动的首创者”。1933年2月,《新时代》月刊第四卷第一期刊出了“词的解放运动专号”。
这期“专号”刊发了柳亚子、曾今可、张凤、郁达夫、余慕陶、董每戡、褚问鹃、张双红,章石承、淑芬女士等人的讨论文章。论者支持赞许“词的解放运动”,认为当代人填词要在内容上大胆革新,要善于“利用着旧的格式装饰些新的情调”,“要抓住了时代,而适应目前的环境”,“灌进新的生命,写我们今日的事,说我们今日的话”,“在不粗不细之间,以能唱出自己的情绪为大道”,为词找到一条新的出路。同时,围绕“词的解放”,词的平仄、押韵、调名的废存、典故的弃用以及内容、意境等,论者也提出了有益的意见。
今日回首,应该说“词的解放运动”无可厚非。许多新文学家年轻时视旧体诗词为“迷恋的骸骨”,老年却“勒马回缰写旧诗”。其中原因自然很多,但旧体诗词的文化魅力则是它生命力和延展力的一个重要因素。八十年旧体诗词的创作实绩,显示出这一文体顽强的艺术力量。
“词的解放运动专号”有一组“词选”,刊登了曾仲鸣、林庚白、柳亚子、王礼锡、章衣萍、曾今可等人的“解放词”。小词的主调是感事伤生,如刘大杰“人生能几,我又春秋添一岁”(《减字木兰花 醉秋》),章衣萍“看月楼上年华老,别离那有相逢好”(《菩萨蛮 相思词》)。也有调笑嘲谑的游戏文字,林庚白、柳亚子的《浪淘沙》是写给章衣萍夫人吴曙天的,题曰《嘲曙天》:“本是老板娘,变小姑娘。蓬松头发绿衣裳。低唱浅吟音袅袅,端的疯狂。家世旧高阳,流转钱塘,漫言徽歙是儿乡,好把情书添一束,看月回廊。”王礼锡的《如梦令》,如题《调胡秋原夫妇》所示,与胡秋原夫妇开了个玩笑:“不相识时烦恼,一相识时便好,好得不多时,爱找边纽儿闹。别闹,别闹,惜取如花年少。”
新文学诗人的旧体诗,有时也不免落入旧文人的窠臼,芳馨悱恻,软语绮怀,流于骀荡。“专号”出版几天之后,《申报》副刊《自由谈》上就有茅盾(署名“阳秋”)的批评文章。“词选”中曾今可的《画堂春》“一年开始日初长,客来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无妨,打打麻将。都喝干杯中酒,国家事管他娘。樽前犹幸有红妆,但不能狂”首个中枪。文章以打油诗结束,嬉笑怒骂,还治其人:“人家时长日也长,自该‘消遣’‘打麻将’;‘时代’新了你守旧,管他娘呢管他娘!”由此开始,《自由谈》连续发表了十多篇有关曾今可“词的解放运动”的评论。
荷兰学者贺麦晓(Michel Hockx)说:《自由谈》的批评,是“曾今可的词的文体与语言的某些形式方面,足以产生与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的关联,而这种生活方式超出了现代性的边界,它既是保守的,也是不道德的”。(《文体问题——现代中国的文学社团和文学杂志(1911—1937)》)茅盾(署名“玄”)的《何必“解放”》指出:“由新的内容产生了新的形式,才能算是文艺上的某种‘解放’”。而曾今可等人的“解放词”、白话诗,在思想意识方面,“实在还是封建思想的螟蛉子,——从那种穷愁牢骚的呻吟到才子佳人式的新恋爱描写,无一不是封建诗人的瘦影子”,是“新店里卖旧货”。曹聚仁的《词的解放》则对“词的解放”从根本上加以否定:曾今可认为“词的解放”是胡适1917年“诗的解放”必要的延续,是经不起审慎考察的。因为词,作为诗的一类,是胡适已经解放了的一部分。像曾今可这样用通俗语言写词,将词带回到它的民歌起源,实际上是限制而不是扩大了词的文学潜力。词的任何复兴,无论是用什么方式,都与现代的需求相冲突。词有自己的辉煌时代,但它早已经被埋葬,没有任何理由去挖掘它。
“词的解放”又随着《曲的解放》声名远播。1933年2月21日,日军进攻热河,热河省主席汤玉麟仓皇逃跑。3月4日,日军仅以一百余人的兵力就占领了省会承德。3月12日,鲁迅写《曲的解放》讥刺汤的歹行丑态。文章径直从“词的解放”落笔:“‘词的解放’已经有过专号,词里可以骂娘,还可以‘打打麻将’。曲为什么不能解放?也来混账混账?”文艺界鄙薄不满曾今可的“解放词”,不仅因为词作的保守庸俗,艺术上并不高明,更是由于吟风弄月、度曲酬唱的意涵情调与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时代民心格格不入。《曲的解放》把曾今可的“国家事管他娘”和时政捆在了一起。
中国现代文学史对这段公案通常的表述是:曾今可在国难当头之时邀集闲居上海的柳亚子、刘大杰、郁达夫等一群文士发起了一场“词的解放运动”,宣扬“救国不忘娱乐”的享乐意识,而受到鲁迅等人的抨击。
三
1947年4月,在《画堂春》引发纠纷的十余年之后,曾今可在《论语》(第一百二十六期)上有《从管他娘说起》一文,旧事重提:“这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的国际环境和国内情形,大家一定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国家事’我们是不能‘管’也无法去‘管’的。管不了就只好不管。——‘管他娘’就是这个意思。‘客来’乃指‘李顿调查团’,‘红妆’乃指‘苏联’。读我词的人,知道我的意思的很少,误会的很多。于是,全国的报纸杂志攻击我,但我没有答辩过。”诗中的“客来”“红妆”是否如曾今可自己所说的蕴含寓意,无从考索。当事人事后的陈述,也不能作为判断诗人本意的依据。
《新时代》月刊第四卷第一期“词的解放运动专号”刊影
曾今可《新年词抄》
关键是诗作实证。
“专号”“词选”中常被作为批判靶子的《画堂春》,仅是曾今可的《新年词抄》一组词的四首之一。同期刊载了另外三首,即《如梦令》《误佳期》和《卜算子》。论者檄文中经常引用的是《画堂春》,偶尔加上《如梦令》:(www.xing528.com)
红绿灯笼明处,圣诞老人暂驻。一个小花园,挤满青年男女;跳舞,跳舞,围着那长春树。
或《误佳期》:
红木路旁延伫,曾记游春旧侣;流光如驶又新年,怕向街头去。她已作人妻,我亦为人父;不知何日再相逢,独自愁无语!
视同未见的唯独这首《卜算子》:
东北正严寒,不比江南暖;伪国居然见太平,何似“中原”乱?“全会”亦曾开,救国成悬案;出席诸公尽得官,国难无人管!
讥刺“伪国”太平而“中原”内乱,为“救国成悬案”“国难无人管”大声疾呼。这样内容的词却被完全屏蔽。
贺麦晓说:“如果两首诗(指《画堂春》和《卜算子》。引者)被放在一起阅读(它们应被纳入词的传统,这通常是形成对照的成双结对出现的诗的协作),那么,在我看来,作者正确的爱国立场是很明显的。”(《文体问题——现代中国的文学社团和文学杂志(1911—1937)》)
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不久,曾今可就有《沈阳的炮声》的评论,谴责中国政府对日本侵略的不抵抗政策。文章收入曾今可的《小鸟集》(新时代书局,1933年1月1日出版),全文引录如下:
感谢沈阳的炮声,惊醒了我们中国人民的好梦。
自日兵侵掠东北以来,国人奔走呼号,群情悲愤;抵制日货较以前更坚决。救国义勇队每日报名加入者数百人,各学校亦皆加紧军事训练,组织学生军和救护队,虽然是“临时抱佛脚”未必有济于事,但民气之激昂于此可见一斑。民气如此激昂,而“士气”——此士乃将士之士,非博士学士之士也,——如何呢?
我们的政府犹是“静观自得”似的,这态度实足以使东邻小丑汗颜无地。蒋主席对从上海到南京去请愿的大学生们演说:“你们回去读书。外交上的交涉自有政府负责。如果你们真是爱国心切,不回去读书就在这里当兵!”答应去当兵的是没有一个。大学毕业后不是可以做官吗?
我们常说:“宁为玉碎,勿为瓦全!”此时既不愿“玉碎”,则恐将来欲求“瓦全”亦不可得!大家都知道,在民族斗争之中,为民族的生死存亡所系,唯有从斗争中方能获得生存。假使我们全国总动员,把我们所有的力量去应付敌人,彼东邻小丑当不复跳梁矣。
但是,我们的政府所采的是无抵抗主义的外交,并且当此国将不国之时,犹复不能无条件的团结,将来交涉的结果自难免不趋于妥协。“事实胜于雄辩”,我们且看着事实吧!
一九三一,十,廿
抗战时期,曾今可始终在战区和游击区担任文化宣传和新闻等工作,表现了一个坚守民族气节的作家的基本态度。
四
《新时代》月刊1937年4月停刊,共出四十期。
贺麦晓在《文体问题——现代中国的文学社团和文学杂志(1911—1937)》一书中,用第六章(《文体中个性:“骂”的批评与曾今可》)近一章的篇幅,论述《曾今可和〈新时代〉》和《词的解放》。贺麦晓认为《新时代》月刊是成功的:它发表了上海文坛大多数著名作家的作品,同时吸引着与文学圈子有联系的驻京作家,包括沈从文和臧克家、何其芳这样的新星诗人;它致力于树立作家的公共形象,不仅让读者了解他们的近期作品,还提供与作家个人生活有关的广泛消息。每期的《文坛消息》栏目,有时以十几页的篇幅报道的这类信息,成为读者欣赏作品的必不可少的背景知识。
贺麦晓称道“曾今可是一位非常娴熟的编辑,他使《新时代》以其独具魅力的将严肃和稍微有点不严肃的内容混杂在一起的做法,成为一份主要的文学杂志”。赞赏曾今可对待杂志运行的非常专业的态度。“早在第一期,他就承诺《新时代》会准时于每月第一日出版。这是当时无数的新杂志都曾许下过的诺言。然而,曾今可确实遵守了诺言,将《新时代》变成了1930年代早期最准时出版,同时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杂志之一。”
如何评价《新时代》月刊及曾今可,自然可以讨论。但如贺麦晓指出:“今天大多数参考文献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概述,也将对曾今可和他的杂志的讨论局限于这一首诗(指《画堂春》。引者)和相伴随的事件上。不管人们如何看待曾今可自己的写作,这种由文学史家做出的轻率的讨论是令人遗憾的。”
五
曾今可在抗战胜利后以上海《申报》特派员身份去了台北。1947年主编《建国月刊》并创办《诗坛》。1948年夏任台湾省通志馆主任秘书,《台湾诗选》主编,台湾文献委员会主任秘书、委员等职。1957年又与于右任创设“中国文艺界联谊会”,任秘书长和副会长,并于1964年当选国际桂冠诗人。
时光不再。通志馆无官商人等临门,生活清闲寂寥,曾今可有“解放词”记曰:“馆员无利更无权,弊绝风清乃自然。请问事权谋利客,有谁来此结穷缘?”(《夏日馆词三首》之二)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