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艺时代》1946年6月15日在北平创刊,文艺时代社编辑。月刊,十六开本。同年11月终刊,共出六期。
《创刊致辞》编者说:
文艺不仅是个人的灵魂,也是国家民族的灵魂,因为它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历史大部分是谎言,惟有从文艺作品中我们才能看出来一个国家或民族如何萌发,如何滋长,如何受难,如何奋斗,而且,最重要的是,如何预言它的命运并指示它的方向。最古老的荷马史诗和希腊悲剧和圣经中的“耶利米哀歌”等篇到现在仍然光辉灿烂也就是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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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强调:“文艺名著的成功虽然有许多条件,其基本的出发点必须是赤诚,纯真,灵魂的显示。”“凡标奇立异或愚蠢造作的作品都会自然地死亡”。而中国文艺界则是:
从九年前已经开始枯萎、衰残。战争让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战前文艺的蓬蓬勃勃的现象,回忆起来如同好梦。而现在,世界的战争虽然告终了,我们仍然在水深火热中,我们的文艺界也仍然在寒冻期间,离花期尚远。不过我们应该抬起头来的,只要炮火不再毁灭无量数的血肉,我们就要努力让这个“黑暗时代”结束,开始有意义地“生活”下去。
因之,编者认为:“《文艺时代》的创刊是有其必然性的”。
二
1941年吴兴华燕京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燕大内迁,他因身体不好而滞留北平。抗战胜利,燕大复校后回校。早在抗战前夕,吴兴华就开始了新诗创作。处女作《歌》发表在《小雅》诗刊,戴望舒主编的《新诗》上则有他的《森林的沉默》。学者周煦良记述他阅读这首诗的感受:“就意象的丰富,文字的清新,节奏的熟谙而言,令人绝想不到作者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介绍吴兴华的诗》)沦陷时期吴兴华在大量的翻译之外,还在《燕京文学》《辅仁文苑》等刊物上发表了《刘裕》《刎颈行》《哀歌》《秋日的女皇》《柳毅和洞庭龙女》等诗作。抗战胜利之后,他郁积的诗的创造力有了一次总的爆发:先有《筵散作》等九首诗登在《新语》,后又在《文艺时代》上刊出《演古事四篇》(《吴王夫差女小玉》《解佩令》《盗兵符之前》《北辕适楚,或给一个年青诗人的劝告》)、《诗四首》(《书樊川集杜秋娘诗后》《大梁辞》《听梅花调宝玉探病》《长廊上的雨》)和《西珈》等多部长诗。吴兴华成为当时华北诗坛出类拔萃的校园诗人。
《新语》杂志在发表吴兴华的诗作同期,配发了短评《介绍吴兴华的诗》,主编周煦良从当时诗坛的现状与走向出发,指明吴兴华诗歌的时代意义:“诗又恢复为明朗的声音;坦白说出,而所暗示的又都在”。“在中国诗坛上,我们都认为,他可能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人”,“从他的作品里,读者会看出,他和旧诗,和西洋诗深缔的因缘;但他的诗是一种新的综合,不论在意境上,在文字上。”“新的综合”,当指吴兴华在借鉴中国古典主义诗歌传统、融合西方诗歌艺术手法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周煦良乐观地断言:“新诗在新旧气氛里摸索了三十余年,现在一道天才的火花,结晶体形成了。”
新诗创作在吴兴华众多成就之中无疑是最为突出的。然而,1949年之后吴兴华的声名一度杳如黄鹤,成为“被冷落的缪斯”,看不到有关他的片语只言。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吴兴华悲剧人生与卓绝才情才逐渐为世人所知。吴兴华诗作的研究近年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
张望在《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中将吴兴华的诗从形式方面分为四类:用现代语言写就的“新绝句”和“新律诗”;五步无韵诗(素诗体);借鉴五言古诗形式的作品;多方尝试采用西方的诗歌形式的创作。
《文艺时代》上吴兴华的诗,大都属于五步无韵诗一类。卞之琳称之为用古题材拟古歌行体的新诗。这类“古题新咏”取材历史故事,但诗人以奇诡的想象和逸出常规的视角赋予古典题材以新的意义。现代的视角,现代的表现手法,在情境新意的开创、意象营造的巧妙上完成了某种超越。论者评价“古题新咏”是一种既具古典之美,又有现代诗风格的新古典诗歌。
《文艺时代》创刊号目录
《吴王夫差女小玉》具有神异的色彩。小玉与韩重相爱,“王怒不与,玉结气死,葬阊门外”。吴兴华略去了故事的一切情节过程,只抉取了“三年重往吊。玉从墓侧形见”,与韩重相聚这一特殊时刻,着力于表现人与鬼结合的小玉身上所迸发的生命激情。“吴越的战事,父王的暴虐,/小的悲欢都引退了”,一切“让路给初次完成,/凝固而沉重(假手于死亡)的爱情”。诗人重笔渲染小玉“她感谢死亡,把她从人世的/欲念牵挂解脱了,回到她本来的/纯净中,给爱情以自由的领土”。这里隐喻了人的生命形态的自由。现代主义色彩渗透在对激情、对死亡的关注之中,志异故事转化为现代文本。
《解佩令》也是取材于传说:郑交甫偶遇二仙女,向她俩索取身上的佩玉。“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吴兴华透过故事表层深掘到人物的心理世界,反映出“人世所不解的、无私的爱恋”。仙与人身居两个世界,最终无法求得沟通。这一境遇背后隐含的是诗人身处乱世的疏离与陌生。古老的神话中注入了哲理的深邃。
《盗兵符之前》叙述的是信陵君借助如姬窃得兵符解救赵国危难的故事,但吴兴华将《史记·信陵君列传》翻出了新意。诗的重点写“蛛丝蔓绕着兵书”,惨烈的战事结束之后,信陵君痛失如姬的心理感受。当信陵君“他口中醉呓着,把头/枕在妇人温暖的膝上时,才像闪电/照彻他脑中,那人长跽在柔软的席褥上/悲恸的光景,就像失去一生的依倚。/唯有在那时,唯有在极少同样的时间/他才亲切的觉到那些泪何其可贵。”全诗表现一种丧失后方觉珍贵的无奈的人生体悟,荡气回肠。
《北辕适楚,或给一个年青诗人的劝告》借用《战国策》中魏王欲攻邯郸,季梁劝止的典故。全诗在叙事的框架中引入了对话,避免了直白平淡。如写季梁觐见,魏王“有点不耐烦了,魏王扬着脸说道:老头子,你半路回来见我要干吗?……季梁咳嗽了一声道:(着凉了,活该!)”魏王本来就不愿听季梁的意见,“着凉了,活该”应是他的内心语言,可见对季梁的厌烦。诗中这类从故事人物中跳脱出来的插白,或打趣,或挖苦,造成一种调侃油滑和讽刺诙谐的韵味。(www.xing528.com)
吴兴华对中国古典文化浸淫日久,又深谙西方文学传统,在诗歌形式上着意于融汇中国古典诗歌和西方现代诗歌的构成因素,进行了深入而多样的探索。无论是“化古”,还是“化洋”,都视野开阔,技法成熟,从而使中国新诗在宏观上会通了“旧诗”与“西洋诗”两个向度,对于中国新诗的成长有着重要的意义。
三
北平学人是《文艺时代》诗作者的主体。
冯至是十四行诗的大家,杂志刊发的十一首,为1941年至1942年在昆明的旧作。遨游天地之间,探求人生奥秘,李广田称为“沉思的诗”。1946年7月,北大已经复校,冯至刚刚返平。编者感谢冯至将诗作交付发表,这对于“读者真是一件喜事”,并引用冯至的名句“蜡烛在台上花花地爆,仿佛是今夜呀没有明朝”表示庆贺。
《柳丝辑》二十六首小诗,为南星作品。南星(1910-1996),原名杜文成,另有笔名林栖、石雨等。时在北大任教。抗战前后,已有诗集《石像辞》《离失集》《春怨集》和散文集出版。南星的诗抒写个人生活,少有时代、社会等大环境变化的记录。如《轻梦》:“时间似乎是静止的,/三月会在这儿久住吧/而我厌倦了它的云,它的风,/和它的无数的莺啼。//我也无意去守望它的芳草,/或者它的下自成蹊的桃李。/我听见自己低低地说,/来了么来了么恼人的轻梦……”南星的好友、北大同门张中行赞扬南星:“词句清丽,情致缠绵”,小诗“情深意远,动人心魄”,“常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几道”。(《诗人南星》)
吴兴华手迹
《山寺辑》的作者沈宝基(1908—2002),浙江平湖人。曾用名沈琪、金铎。北平中法大学毕业,留学法国。1934年获里昂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大学任教。他的诗受象征主义的影响,追求幻美;又有中国古典诗词的长处。“层层花梦/红雾里钟声/我是天外客吗/独来云路中”(《山寺》),充满灵动的诗句,有着如烟的朦胧如水的柔情。
魏彧有《寄意》三章,分别写给三位诗友。《寄南星先生》写道:“是幽谷里青色的芦荻,/你有响尾蛇的步履/带来五月草的颜色。//果盘里有带着绿叶的青柚。//在阴湿生满苔藓的土地上,/你以苍白的手指/撒下了花木的种子,/为远方的旅人/安排花之伞。//我是花的精灵,/乃休憩于你的荫凉下/(一页诗篇搭成篷帐)/但盘里的青柚/有苦涩之味。”既是对友人的赞赏,也未尝不是诗人的自况。
谢冰莹(中)
孙道临(1921—2007),浙江嘉善人,生于北京。当时是活跃于北平诗坛的燕京学子,吴兴华的同窗好友。1939年至1941年的《燕京文学》《辅仁文苑》上,经常有他署名“孙羽”的诗、散文和小说发表。《星期日之夜》为《抒情诗三首》之一,追怀过往:“我坐着,/一手放在钢琴上/如往昔的星期日之夜一样/冬天在外面静止着/风在小园内呼啸和驰走/仿佛有一个乐曲升降着/一架灰色的绳梯/引导着我的手,我的感情……/那时我有一个守寡的姊姊/坐在旁边,教我五线谱/她的声音像用圣水冲洗过一样的/安静,甚至我都厌倦呼吸了……/是的,那就是往昔的/星期日之夜,/而如今我用手/埋着头,为童年哭泣着/也许那是因为冬天在外面/姊姊的坟墓也耸立在外面”。华年胜境已逝,生命寂寞悲凉。
《你太年轻的城》的作者李瑛,1926年生于辽宁锦州,这时为北京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1949年后成为著名的军旅诗人。诗人歌颂小城,“在炮火里沉落的,/又在炮火里生起来”,“息了干戈之后/你仿佛年轻了许多”。“你生长出坚强的力量/对生活/充满了幸福的渴念”。“年轻的城,/你/走着,你笑/你歌唱”。诗人感到“小城的力量如同我的力量,/小城的年轻如同我的年轻”。这是因为:“这城里一切的什物/都具有美丽和智慧/在人类动乱的喘息中/同沉下严肃的身影”。节奏明快,热情洋溢。
四
小说是《文艺时代》又一个亮点。毕基初(1919—1976),山东威海人。辅仁大学西语系毕业,留校任教,直至抗战胜利。沦陷时期即是中共地下党员。小说《没有枪的两个》《永定河边的射手》《奸细》,都是以抗战为背景,或写浴血抗敌,或写狱中人物,为刚刚过去的历史留下印痕。《谷熟镰刀响》表现农村中的压迫所引起的反抗。他的小说风格粗犷,有种原始的雄浑。谢冰莹(1906—2000),湖南新化人。二十岁参加北伐,著有《从军日记》。抗战期间,组织“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赴前线工作。她的小说《咏芬的死》《一个女游击队员》《晚间的来客》,都是为抗战中爱国忠勇的中国女性唱出的赞歌。
朱光潜的论文,杨丙辰的译作,徐祖正、常风、厉仲思、林榕的散文,作者多是在高校工作的教授,中外逢源,才学兼胜,充满“通”“识”之慧,突出了《文艺时代》内容的厚重和多彩,为杂志平添了学院派的风情。
五
《文艺时代》留给今天读者意犹未尽的阅读遗憾。
艾辰的《枪手第七号》写在沦陷的天津租界里,地下工作者与日伪汉奸的尖锐复杂的斗争。“枪手第七号”陈璇勇敢机警,一个个汉奸敌酋死在她的枪下。小说情节紧张,高潮迭起。但连载至第六期却给人以故事未完而匆匆收束的感觉,是不是因杂志停刊而如此节略压缩?
柳风的长篇报告文学《生与死之间》,叙述“我”在日本侵略者监狱中的生活,表现了爱国志士对胜利的坚信,对敌人的轻蔑,严峻中不乏幽默。编者介绍:“柳风先生,政治家,哲学家,心理学家,神学家,国学家,文学批评家。”(第一期《编辑室同人杂记》)柳风何人?
七十年岁月流过。当年作者如今尚健在的李瑛已九二高龄。但是,《文艺时代》,《你太年轻的城》及《文艺时代》上的其他著译者,诗人已全部忘却。留在印象里只有一点:当年能够吸引像他那样的热血青年投稿的刊物肯定是进步的刊物。他曾在《〈李瑛诗选〉自序》中说:“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在大学时那一段峥嵘岁月。那时,我是在一边读书,一边在学生运动的激流中渡过的——我们组织社团活动,我们秘密印发传单;为生活所迫,我也曾利用课余时间教小学和做图书管理工作——在整个大学生活期间,最初是怀着政治上的苦闷,精神上的压抑彷徨和思考,后来则变成了积极的反抗和对革命的追求。”
一切都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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