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小说》于1935年2月在上海创刊,月刊,二十开方型本。郑伯奇编辑。
郑伯奇(1895—1979),原名郑隆谨(一作隆瑾),字咏涛(一作泳涛),伯奇原为笔名。陕西长安人。早年加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1917年去日本留学。1921年加入创造社,与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都是创造社的重要人物。1926年毕业于京都大学文学部。回国后任中山大学教授、黄埔军校政治教官。1927年到上海,参与筹备“左联”并任常委。
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之后,郑伯奇化名郑君平,去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当编辑。他在《“左联”回忆散记》中记述:
我提议编辑一种文艺刊物,书店负责人也同意了,决定由我负责。《新小说》就这样产生了。这虽不是“左联”的刊物,因为我在“左联”参加“大众化”的工作,很想借这块园地来作试验。
郑伯奇说,“左联”时期提出“大众化”和“通俗文学”。“前者主张作者应运用群众日常使用的活的语言,即群众的口头语,反对‘五四’文学运动以来知识分子惯用的欧化了的‘白话’;后者主张运用鼓词、评书、戏曲等通俗形式创作有革命内容的新的通俗文学。”(《“左联”回忆散记》)《新小说》第一期《征稿简则》要求:“来稿文字务求通俗而饶有趣味,文言体及语录体恕不领教。”第四期《编辑后记》又重申:“我们欢迎通俗作品,太艰深的、太得山人名士气的东西,恕不接受。”
二
《新小说》刊载的重点是小说。
张天翼的《一九二四—三四》主要写从“五卅”惨案到“九一八”“一·二八”这段时间,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一个最初决心投身革命的青年,如何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放弃了远大的理想,变成一个意志消沉的小市民。小说“用书信体,很客观地描画出大时代中的一个‘零余者’”。
郑伯奇
郁达夫的《唯命论者》写一位教了二十几年书、月挣三十八元六角的小学教员,他的妻子用外婆给孩子的一元钱,偷偷买了一张航空奖券。开奖那天,夫妻俩误认号码以为中了头奖,做了一场好梦。梦想破灭,人们在学校附近的河浜里发现了小学教员的尸体。当年《文学》杂志称许“《唯命论者》是既能通俗又耐回味的一篇小说”(《杂志潮里的浪花》)。
柯灵的《牺羊》描写在困难时代为生活为艺术而挣扎的一群青年女性。柯灵说,《牺羊》的题材来自郑伯奇。郑伯奇告诉他,电影界新旧势力的矛盾很突出,也是社会矛盾的具体反映,其中形形色色的人事沉浮,都是很吸引人的素材。
张天的《伙计》描写旧京公寓的伙计们,编者称“他的轻松的笔致、流畅的语言,直可追踪老舍先生的短篇”。
鲁迅给刊物翻译了西班牙作家巴洛哈的小说《促狭鬼莱哥羌台奇》。
《新小说》创刊号刊影
《新小说》创刊号版权页
各期的《编辑后记》(或《编辑余谈》《编辑室往来》《作者·读者·编者》)中,有编者对作品的简要点评。如:“茅盾先生一篇刻画没有自觉的摩登女性可谓入木三分。圣陶先生的《半年》假借儿童的口吻将教育危机的一端深刻地表现出来。靳以先生的《一人班》虽是素描式的短篇,颇富于人道主义的凄怆的情调。万迪鹤先生的《晋谒》在平凡的场面中描画出跃动的心情。郑伯奇先生的《幸运儿》是有时事性的讽刺作品。吴泮云先生的《老提摩太之死》描写恋爱与宗教的冲突。姚雪垠先生的《野祭》叙述由一个人的失踪所引起的家庭悲剧。”这是就内容而言,而对表现形式的不同一般之处,编者也有独到的发现:“施蛰存先生的《猎虎记》用评话手法,写幽默故事;曹聚仁先生的《叶明琛》取历史题材,写随笔体的小说:都是难能可贵的作品。”“陈子展先生的《呆女婿》用日本的狂言体写中国的民话,这是有意义的新尝试。”
《新小说》在小说之外也刊登随笔、杂考、散文等。阿英的《灯市》是对《金瓶梅词话》风俗的考证,洪深的《山东的五更调》是对民间文学的探讨,编者都列入《中间读物》专栏。《名著研究》专栏中有寒峰(阿英)关于《文明小史》的评论。散文中丰子恺的《放生》叙写人生感悟,叶圣陶的《近来得到的几种赠品》琐记深厚情谊。刊物还设有《幽默小话》《闲话篓》等栏目,刊登轻松有趣的幽默笑话、民谣小曲。这些淡化了刊物的政治色彩,突出了通俗化的主旨。
郑伯奇广约全国名家撰稿,第五期上曾刊出“经常为本刊执笔诸先生”名单,计六十三人。检索六期杂志,作者中已在名单者有三十三人,未入名单的姚雪垠、任钧、萧军、马宗融、侯汝华、徐迟、戴平万、立波、康嗣群、杨人等,也都是活跃于文坛的作家、诗人。《新小说》作家方阵的壮观由此可见一斑。
三
《新小说》作为通俗文艺期刊,郑伯奇在编排和装帧设计上也花尽心机。(www.xing528.com)
第二卷第一期共刊发九篇小说,每篇都有插图,达二十五幅。有的一篇就有三幅插图,有的插图画面占一个全版。这在当时的文学刊物中是很为少见的。刊物一出版,即获得点赞。曹聚仁评价:“《新小说》很好,画和文字都有生气。”陈子展肯定:“创作均有插图,当益接近大众矣。能做到雅俗共赏之通俗读物。”张天翼则说:“看到《新小说》极为高兴,编制插画都极吸引人。”
《新小说》插图选
插图作者都是年轻的画家,但在书页的狭小平面上展现出独具的个性异彩。万籁鸣以厚重的轮廓线条描绘人物形象,他的孪生弟弟万古蟾的构图则别具装饰味道。楚人弓的人物特写给人以强烈震撼,李旭丹的单线勾勒有一种动态的力量。黄苗子的素描笔触略带漫画的效果,郭建英线条单纯柔美而又清晰流畅。马国亮当时已是《良友》画报的主编,最本色的小品作家。他的插图线条与黑色块面交错,明暗变化中富有现代感。其他画家尚有陈元之、沈西等。展卷披览,《新小说》插图的多彩多姿,花团锦簇,令人神驰意远。
四十多年后,出版家丁景唐在《郑伯奇在“左联”成立前后的活动》文中高度评价《新小说》,“内容丰富,编排新颖,插图众多,生动活泼”。他特别指出,“小说、散文、译文、游记,都配以众多的美术题花、插图、电影剧照,在当时文坛上别开生面”,肯定《新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占有创新的一页”。
郑伯奇的《插画漫谈》(署名“平”,《新小说》第二卷第一期),有对插画的精辟见解:“小说的插画是帮助读者欣赏的。插画的作风若和小说的作风不一致,反来可以引起读者由乖离而发生的不快感。但是,画家要做到和原作者一致,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候,严肃的作品会插上漫画式的插图;有时候,轻松的作品而插画却采取厚重的笔调。”他认为,缺少写实精神的插画,不合通俗化的旨趣。“呆板的模写当然不就是写实,但绘画要引起观者的写实感是必要的。这一点,我们的插画画家能做到的并不多”。
四
《新小说》出版了六期,先后发表了十二篇关于文艺通俗化理论探讨的文章,分别是第三期的《通俗的和艺术的》(平)、《通俗和媚俗》(乐游)、《侦探小说和实生活》(华尚文),第四期的《通俗小说和民话》(乐游)、《通俗小说形式问题》(华尚文)、《通俗文学和读者趣味》(方钧),第六期的《身边的小说》(乐游)、《基本汉字》(华尚文)、《插画漫谈》(平)。这一期还有任钧翻译的“通俗小说论集”,包括日本人片冈铁兵的《通俗小说私见》、武田麟太郎的《通俗小说问题》、森山启的《关于通俗小说》。实际上,十二篇中除去三篇译文,其余九篇全是郑伯奇的文章,“平”“乐游”“华尚文”和“方钧”都是他曾经用过的笔名。郑伯奇将他对通俗文艺的意见化整为零,一个个小题目深入议论问题的一个个侧面,内中不乏精当识见。如论及艺术作品与通俗作品,指出:“艺术的作品尊重独创,通俗的作品注重常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对照。”(《通俗的和艺术的》)如区分通俗和媚俗:“通俗的作品只是作者把写作的态度降低到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水准上。这一点也许是妥协的,而这种妥协是正当的。若抛弃了作家的天职,只去迎合低级趣味,那就是媚俗了。”(《通俗和媚俗》)
五
《新小说》插图选
编者说:“我们要出一本通俗的文学杂志,这杂志应该深入于一般读者中间,但同时,每个作品都要带有艺术气氛的”,“我们相信,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能够通俗的,都是能够深入于一般读者大众中间去的”,“同时,有生命的通俗作品也都是在艺术方面很成功的”。编者认为通俗化和艺术性是可以统一的,“把作品分为艺术的和通俗的,这是一种变态。《新小说》的发刊,就是想把这种不合理的矛盾统一起来的”。(第二期《作者·读者和编者》)
这个愿望是好的,作家和读者都很欢迎。郭沫若说:“《新小说》饶别致,文体亦轻松可喜,能于大众化中兼顾到大众美化(广义的美),是一条顺畅的道路。”段可情说:“内容甚好,编排亦佳。”“此刊物虽云系通俗文学之读物,然亦不可过分将趣味降低,弟向来主张文学非带艺术气氛不可,否则使人有读后无回味之感觉。”读者也表示:“现代的文学界确实太缺少通俗化的作品了,贵刊之发行,真深合我们的需要。”
但是既要深入于一般读者,又要在艺术上成功,做到二者的统一,谈何容易。读者反映:“有几篇作品,仍不脱考据性质或名士气,刊名新小说应当多登有故事的作品,以求成为大众的普遍读物。”“老舍蛰存两先生的小说通俗则通俗矣,然有点‘红玫瑰’的气味。”“考证文字与翻译作品似都不是学校以外的读者所喜欢读的。”小说《唯命论者》和《一九二四—三四》都受到好评,作家却底气不足。郁达夫说:“要把小说写得通俗,真不容易”,“我自以为通俗小说,终不是我所能写的东西”。张天翼说:“我觉得我那篇不大合式,因为这种文字只有读书人能看,未能通俗。”
刊物的发行并不理想,但郑伯奇对《新小说》的“通俗化试验”仍充满信心。第五期有编辑室的《征稿》:“本刊自第二卷第一期(通数第六期)起,改革内容,力求通俗化,除原有之小说,随笔,中间读物等外,特增加以下各栏,广求外来文稿:(一)速写 简短的即景速写。(二)通信 各地实际生活的通信。(三)民话·传说荒唐无稽者不录。(四)民谣·时调 肉麻及迎合低级趣味者不取。(五)短剧 以能在短时间内演出者为合格。(六)读者意见 对于本刊的意见和读后感想。”意在强化刊物的重点并力求主旨统率下的多元。第二卷第一期的开本改为二十三开,增加了篇幅。同时预告了第二期第三期的重点文章:《晚清文学研究特辑》,由郑振铎、阿英等执笔;《上海动态点滴特辑》,将有二十位作家分工合作,从不同角度表现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编者相信第二卷会大有起色。
第六期在7月刚刚出版,《新小说》却戛然而止,朋友们感到非常突然。停刊的原因,晚年的郑伯奇这样写道:“我自己对于‘大众化’也缺乏明确概念,所以刊物的面貌既不统一又缺乏特色,虽然得到鲁迅先生的热情支持和不少青年作家踊跃投稿,刊物的发行量不高,影响不大,出到第六期,终于停刊了。”(《“左联”回忆散记》)而赵家璧在《回忆郑伯奇同志在“良友”》中道出了真正的原委:“8月下旬,(良友图书公司)经理又和伯奇为了销数、成本、稿费开支等问题闹了一场。伯奇耿直为怀,经理锱铢必较。一怒之下,伯奇于第二天拂袖而去,从此离开了良友。”
新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纠结,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学术景观。通俗文学回归到中国现代文学史格局,从而初步形成一个雅俗兼容的大文学史框架,时间已到20世纪80年代了。
六
《小说的将来》是郑伯奇在《新小说》上刊发的短文。他预言:“有声电影和无线电播音是现在全世界最新最流行的艺术,在不远的将来,电视(Television)又有完成的希望。”这一定会对艺术各部门产生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小说将因此发生激烈的变革:
小说不单是作家一手包办的东西,而变成和诗歌戏剧相同,要假借别个艺术家的媒介来和大众相见。大众不需要躺在沙发椅上一个儿闷闷地去看小说,借着电视和无线电的力量,有一个媒介的艺术家用肉声的言语把小说送到大众的面前。
今日电视和手机屏幕上展现的令人炫目的小说样式,已远远超出八十年前郑伯奇的遥想。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