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漫画》1936年第五期《新八仙过海图》中的“新八仙”是周作人、林语堂、老舍、简又文(大华烈士)、姚颖、郁达夫、俞平伯、丰子恺。
“新八仙”又称“论语八仙”,所指何人,当时还有几种版本:
第一种:周作人、林语堂、老舍、大华烈士、姚颖、老向(王焕斗,字向辰)、海戈、何容(老谈)。
第二种:周作人、林语堂、老舍、大华烈士、姚颖、老向、海戈、陶亢德。
第三种:周作人、林语堂、老舍、大华烈士、姚颖、老向、何容、黄嘉音。
老向、老谈、海戈、陶亢德、黄嘉音都是《论语》的重要撰稿者,进入“八仙”自有理由。
姚颖
荣列四种版本其上且为“八仙”中唯一女性的是姚颖。
二
《论语》于1932年创刊不久,一个名曰《京话》的专栏与读者见面。京,指南京,当时的国府所在。文章常取通信形式,专写首都的政坛花絮、官场内幕、名人逸事,文字老到,思想清丽。《京话》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解民国政治运作的极好的窗口,风靡一时。作者姚颖。
1936年9月,《京话》由人间书屋出版,分“专篇”(二十七篇)、“京话”(二十六篇)、“随笔”(一百五十则)和“杂俎”(短评十二则,诗一首)四类。但归类又较随意,《夏日的南京》在《论语》刊出时曾标为“代京话”,收入书中则归入“专篇”。林语堂在《序》中赞誉有加:“《京话》之难写,难于上青天,《京话》,地方通信之一种也,地方通信写成文学在中国尚少见,居南京写通信尤难于一切。”“独姚颖女士之《京话》,涉笔成趣,散淡自然,犹如岭上烟霞:谓其有意,则云本无心,谓其无意,又何其燕婉多姿耶!”(《关于〈京话〉》)
谢兴尧《回忆〈逸经〉与〈逸文〉》中引一庵《读〈论语〉忆姚颖》文:“凡读过她描写南京新官场现形记——《京话》的,一定感到她是个风流不羁滑稽突梯的人,不然,她怎能写出尖酸刻毒、嬉笑怒骂的文章来。诚然,当时颇有一部分官僚政客,甚至于政府当局,被她笔下捉弄、调侃得哭笑不得,难怪乎《京话》刊布,竟万人争诵。”“写各地通讯文章,运笔犀利,刻画入微,而讽刺酸刻者,除姚颖外,无与伦比,是为林语堂叹为唯一的杰出人才。”《论语》二周年纪念时,编者“将其芳影刊出,附有娟秀签名照片,玉立亭亭,颇觉幽娴文雅,爱好其文笔者,睹此殊可一饱眼福也”。
《京话》书影
《京话》序
三
海戈说,《京话》的作者并非姚颖,实际是姚颖的丈夫王漱芳。
海戈(1900—1965),原名张海平,留美回国的铁路工程师,几十年与《论语》相始终的“铁杆”作者。1947年,他在《论语》上连载《批注必传堂诗词选粹》,第一百三十四期《论语》有《悼漱芳》一首:
假名闺阁写文章,月旦权威意味长。
板鸭遥临留肥美,成贤偶访慨沧桑;
登书始识庐山面,寄信蒙邀陇省航。(www.xing528.com)
噩耗忽传惊堕马,空余京话蠹鱼粮!
海戈为自己的诗词所作的注释即是本事的说明,详细道出《京话》作者的真相:“王漱芳先生,贵州人,抗战前在南京市政府任秘书长,权位当道,对于朝中大小事故,知之甚清,大致许多情由,看不入眼,骨鲠在喉,要吐才快!但因自己亦是显贵,牵制甚多,不能随便发表,于是假其太太姚颖的名字,用《京话》作书题,长期为《论语》写稿。《论语》二十期(或二十一期)(实为第四十九期,1934年9月16日出版。引者)集诸常写文稿的朋友的像片制版出特刊,姚颖与焉。众‘同志’中,忽有一女性,貌清癯秀美,而文字老辣,不同其‘像’。我与语堂私议,认为颇有问题。某次,语堂因事晋京,顺道专访,托代我致意。得识秘密,归沪为之拊掌。”嗣后,海戈与友人合编《谈风》,写信问王漱芳要稿,彼此遂信札频繁。某月,王漱芳托来沪友人带来南京板鸭四只,海戈与林语堂各二。海戈说:“首都名产,此为首次尝得。”1937年抗战军兴,8月底海戈离沪返川,从沪西上火车,东行一日一夜方达南京。“翌日,遂去成贤街五十号访漱芳。其时,南京已被大轰炸二次,国民政府已迁汉转渝,一片凄惨荒凉气象,令人欲泪。成贤街为高级官吏住宅区,住户均逃避一空。五十号左右数家大门第,阗焉无人。曾入一宅,直至堂屋,均无声响。”1939年,海戈在重庆才和王漱芳第一次见面。“其时语堂在美,寄书托向内政部登记翻译权,书即《瞬息京华》。此事,在当时尚系创举,内政部的出版法无此条例,遍询友人,均云不知。闻漱芳在党政考核委员会作高级职员,遂持书去会,托其转询内部,数年通讯,至此始相识,畅谈二小时,犹不忍别。其人颇高大,二目炯炯有神,性爽直,亦随便,无官架子。”1940年9月初,海戈返回故乡。不久,即在报上看到谷正纲负责甘肃政务,王漱芳任秘书长的消息。他还写信约海戈去甘肃省一游,海戈因家事羁縻未能成行。王去甘肃约一年,转任省民政厅长。接之而来的则是:“闻其因公出巡,于某处堕马伤骨,旋即逝世。死时,似犹未满四十。姚颖女士时尚抱病南泉,家计艰难,洵惨事也!”
1948年12月,海戈在《论语》第一百六十六期有《两年与〈论语〉》发表,又说到当年对“姚颖是男是女,编者也有疑问”。因此,“林语堂曾为破这疑团,亲赴南京一行,回来告诉我说:‘果然是男的,叫王漱芳,姚颖是他太太的名字’云云”。
四
陈玉堂《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记:王漱芳(1900,一作1901—1943),贵州人。字艺圃,笔名姚颖。早年先后就学于武昌商科大学、东南大学商学院。1924年加入国民党。1926年任北伐军东路军和第一路总指挥部主任秘书。1932年后,历任南京市政府秘书长,国民党中央委员,贵州省党部主任委员、军政委会战地党政工作委员会党务组组长,甘肃省政府秘书长、民政厅长。后坠马而死。夫人姚颖,王漱芳曾借作笔名。
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出版了选编《京话》,其《出版说明》说:“《京话》是一部以30年代南京官场百态和社会世相为题材的纪实性杂俎,署名姚颖,实为王漱芳著。”
认定王漱芳为《京话》作者,学界意见并不一致。
俞王毛的《〈京话〉作者姚颖身份考辨》,认为王漱芳为《京话》作者,并做如下分析:就王漱芳的性格而言,“王漱芳属于积极进取型的人,参加过北伐,三十多岁即当选为国民党中委。按照刘健群(王的友人)的说法,王漱芳性格爽直,为人热心,风趣善谈,人品学识都很好。姚颖则脾气特别,而且抽大烟。”“王漱芳更有可能写出以政治为背景、婉而多讽的《京话》”。再就《京话》的内容和风格来看,“《京话》更像男作家所写。《京话》多涉时政,文笔老练,有阳刚之美,不像出自女性之手”。王漱芳化名著文的原因,作者说:“王漱芳本质上应该是一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而不是体制化了的国民党高官。从知识分子的立场出发,他对国民党的许多政策常持批评态度,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由于‘自己亦是显宦,牵制甚多’,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违心地做着官样文章。因此,他才需要以笔名为掩护,以‘隐身’的方式表达意见,‘向权势说真话’。至于他为什么要‘假名闺阁写文章’,而不另取笔名,大约是因为文中常有涉及自身之处,以姚颖为叙述者比较方便。”
《论语》撰稿者
余斌的《姚颖与〈京话〉》,则是对《京话》出自女性姚颖之手,表示疑惑:一是文字风格。大略说来,女作家多是清词丽句、婉约灵慧一路。“姚颖的文字却不见妩媚之气,而入于‘老到’一途。语气‘老’,文字也‘老’,时杂文言,有时通篇就是浅近文言,时喜掉掉书袋,写来又极老练。‘老到’是很多男作家喜欢的为文境界,似乎没有什么女作家刻意‘老到’的。”同时,“‘老到’也包含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或曰名士气。‘名士气’这个词通常是与男性文人联在一起”。二是议论和取材。“若将写作的才华粗粗分为议论、抒情、叙事,女作家的所长大抵首先是抒情,其次是叙事,最后才是议论。所以‘一到辩论之文,尤易看出特别’(鲁迅语)。”《京话》夹叙夹议,叙是为了议。“议论多有反语,皮里阳秋,指桑骂槐,时见精彩,绝无一般女作者议论软弱无力、不能击中要害的毛病。”再者,一般女作家的议论多为家庭婚姻、饮食男女等私人话题,而姚颖所议的是公共话题,是社会政治,而时政向来被目为男性的话语空间。“姚颖作为一个女作家,话题几被政治笼罩,全不及于个人生活——京城的吹牛拍马之风,国货运动周的宣传,党国要人的谠论,检查委员的提案,市政建设,大官升迁……——不能不说是一个例外。”
黄恽主张《京话》的作者是姚颖本人。他在《京话:姚颖还是王漱芳》中说,如果单纯分析文本的话,署名姚颖的这些《京话》,很明显存在着很多女性的笔触。《论语》中的《也是斋随笔》专栏,作者“如愚”就是王漱芳的笔名。对比一下《京话》和《也是斋随笔》,“不难看出,姚颖是货真价实的《京话》的作者(不排除有一些出自王的手笔或经过王的润色与改动),而王漱芳自有《也是斋随笔》的写作”。
陈学勇在《姚颖的杂文与性别》中也说《京话》为姚颖所作:“姚颖的文字固然脱尽脂粉气,若认真咀嚼,女性语言的蛛丝是时有流露的,她的《〈京话〉自序》,头一二段就不那么男性。”但又说:“或许全部署名姚颖的杂感,个别篇什出自王漱芳手笔,并非决无可能,到底在一个屋里吃饭睡觉。”
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的林语堂有《姚颖女士说大暑养生》一文。他说:“这两天因为溽暑逼人,想到姚颖女士的《大暑养生》妙文,又因重读这篇旧文章,怀想这位才女。”他称赞姚颖是“能写出幽默文章谈言微中的一人。”“姚颖女士是王漱芳的太太,大概是国内某大学毕业,我只见过一面,也是婉约贞静一派,不多言。王漱芳记得是贵州人,那时当南京市政府或某机关的秘书,所以《京话》内容很丰富”。这里我们如果联系《京话》作者的归属,似可以推出如下判断:《京话》作者主要是王漱芳,书中也有才女姚颖的妙文。
五
署名“姚颖”的作品主要刊载于《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风》等“论语派”的刊物,时间在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之前。
1936年6月《广播周报》(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出版)第九十一期,有姚颖的《怎样做一个新主妇》,文前配发了姚的小照。因有照片比对,且是实际播讲,再就内容考虑,当是姚颖手笔。
文选杂志《好文章》,1937年第六期刊出署名“姚颖”的小词(诗):“风雨沉沉的夜里,/前面一片荒郊,/走尽荒郊,便是人道。/呀,黑暗的前途万千,/叫我怎样走好!/上帝!快给我些光明吧,/让我好向前跑!/上帝谎(慌)着说:光明!?/我没处给你找!/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录寄者徐缙在诗后有一段附识:“上面一首姚之小诗,予得之于其夫之妹处。姚为武进奔牛人,今年二十六岁,其夫王漱芳,现任南京市府秘书长。姚在民国十八年,曾肄业金陵大学,上诗即其在校时所作也。姚为文颇老练,不类女人所作,在《论语》和《宇宙风》中,读者可时见其作品。”这首诗不是姚颖的作品,而是朱自清1919年的诗作,题为《光明》。录寄的诗中还有抄错的地方,如“便是人道”,原诗为“便是人们的道”,“黑暗的前途万千”,原诗为“黑暗里歧路万千”。
1943年第二期《甘肃妇女》(1月1日出版)上有姚颖的《甘肃目前之妇女问题》,这样的论文就可能是王漱芳“假名闺阁”的文章。
检索网络,1941年至1943年间还有几篇署名“姚颖”的长文短章,散见于《西风副刊》《永安月刊》《旅行杂志》等刊物。今日已很难查考这位“姚颖”是何方神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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