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狮吼》复活号是《狮吼》的“复活”。
《狮吼》为狮吼社的同人杂志。1924年,狮吼社在日本东京成立,主要成员有滕固、方光焘、章克标、张水淇、黄中等热衷于西方唯美主义的作家。同年7月15日《狮吼》创刊于上海,半月刊,狮吼社编辑,国华书局承办发行。12月15日停刊,共出十二期。1926年1月1日复刊,改名《新纪元》,因为经济力量不足,出了两期又不得不停刊。
1927年5月,《狮吼》由邵洵美接手出版,改为月刊。邵洵美参加狮吼社较晚,从欧洲留学回国途经新加坡登陆观光,他看到报摊上的《新纪元》,觉得很合胃口。回到上海后与滕固倾谈,两人一拍即合。他在第一期的编后记《再生的话及其他》中说:杂志一再停刊,“此中原因,果然很复杂,但总括起来,不外乎一、各人为私事所羁绊;二、书贾的神圣;三、金钱的作祟。”第一期出版后,1928年3月才出版第二期,封底刊登了《本社启事》,又告停刊。
这时,狮吼社的创始成员滕固、方光焘去法国攻读,同人星散。四个月之后,即1928年7月,邵洵美重振旗鼓复刊《狮吼》,半月刊,命名《狮吼》复活号,既有庆贺也有纪念的意义。在此之前,邵洵美筹备多时的金屋书店已经开张。《狮吼》复活号就由金屋书店发行。他在发刊词里说:“我们只有三个希望。一、从此不再停顿或脱期;二、能一清这混乱的文坛;三、多得到几位同志。”
二
《狮吼》月刊第一期封面画的是一个做斯芬克斯状的女人。斯芬克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带翼的狮身人面怪物。这幅画呼应了刊名。《狮吼》复活号半月刊第一期则是一个图案化的狮子头占据了封面的上部,突出“狮吼”,十分抢眼。
《狮吼》复活号的创作有邵洵美(浩文)的诗、小说和评论,章克标的散文,傅彦长的通信,徐蔚南的书评等。但刊物的重点是翻译和评介,“《狮吼》复活号一共发表的六十五篇文章(不含编辑手记《我们的话》以及各类广告)中,其中直接对欧美文学的译介、批评作品共计二十三篇,占到总发稿量的百分之三十五点四”(韩晗:《狮吼声何处》)。《狮吼》复活号成了当时文学期刊界介绍欧美文学尤其是欧美唯美主义的一个重要阵地。
洵美画像 徐悲鸿
邵洵美追求新潮模式,英国文学杂志《黄面志》和《萨伏依》成为他模仿的样板。他推崇画苑鬼才比亚兹莱的画作,重视刊物的插图,提升刊物的审美格调。
徐悲鸿和常玉都是邵洵美的好朋友。第九期的《洵美画像》是1925年徐悲鸿在法国为邵洵美画的素描。画像后面是诗人自己配的一首小诗《诗人做不成了》:“黄了的青叶都将飞去,/天空是灰色湖是瘴气;/啊诗人做不成了,/春风吹尽了春意。//长堤一条线行人一点,/淡写的远山一个睡仙;/啊诗人做不成了,/难得入梦梦不全。”同期还有常玉的素描,邵洵美极为欣赏:“每一条线的灵活能使人的心眼跟着一同跳起来。尤其是淡描的几笔极简单的白粉,使人顿时觉得触到了肉的热气,有的是生命,有的是力,是活的雕刻。”(《近代艺术界中的宝贝》)
第十一期的《莫愁像》,编者说明“是在《莫愁湖志》的木刻上翻印下来的,聊以提起艺术界对于我国故有的线条画的兴趣。一首诗是编者添上去的,庶莫愁不至于太寂寞罢了。”
三
《狮吼》复活号插图的第一作者,首推卢世侯。
比亚兹莱的画,装饰趣味浓厚,构图完美平衡,黑白对比强烈,线条繁丽精致,卢世侯深受影响。
《歌》(第四期,1928年8月16日出版)与邵洵美《花一般的罪恶》的诗句相映:
多少朵花儿谢了,/多少张叶儿落了,/多少株树儿枯了,/啊我们的上帝。
四月带来了五月,/十月赶走了九月,/青色变成了白雪,/啊我们的上帝。
忧愁与快乐和了,/魔鬼将天神骗了,/不死的爱情病了,/啊我们的上帝。
画家以花的形象表现了邵洵美诗中的意境。画背面的编者说明文字称道卢世侯:“卢先生的线条画,是素为我们所佩服的;笔法的工细与造意的精深;一般凭些小聪明而瞎涂的实不可与之同日语。”
歌
诗人
甜蜜的思想
朋友的死
迷
《朋友的死》(第八期,1928年10月16日出版)、《诗人》(第九期,1928年11月1日出版)、《迷》(第十期,1928年11月16日出版)、《甜蜜的思想》(第十二期,1928年12月16日出版)等作品,卢世侯渲染凄美诗情,营造诡异气氛,较之比亚兹莱,大有青出于蓝之势而独擅胜场。他黑底白线的画面,如同版画的阴刻,构成了一个静穆神秘的审美世界。画家计黑当白,又彰显着东方式的思维。正如马蒂斯所说:“东方人把黑色作为一种彩色使用。”(杰克德·弗拉姆:《马蒂斯论艺术》)20世纪80年代,论者评冷冰川的“墨刻”:“画里的黑异常彻底,像最深的夜,像胶片负片中不能辨析的幽昧部分,足以吞没一切庸常。”这段话完全可以移用于五十多年前这位先行者的“黑画”。
《三角恋爱》(第九期)是一幅广告配图。《三角恋爱》为一部长篇小说,作者黄中曾任金屋书店编辑。画面中一个三角形内的三个人物,交织穿插,缠绵不已。
卢世侯的画作称得上当时这类线条画的绝唱。
如果说,《狮吼》复活号上卢世侯的插图让读者看到画家的唯美和浪漫,他的宗教画作《地藏王菩萨九华垂迹图》则表现了画家礼佛的笃信和虔诚。
地藏菩萨在中国民间信仰中受到普遍的尊重与敬仰。弘一法师(1880—1942),即李叔同,本是一位艺术家,后来出家,专研戒律。他也特别推重地藏菩萨。某年,弘一法师正在选辑《地藏菩萨盛德大观》,历述地藏菩萨救度众生的事迹。卢世侯受弘一深沉澹泊精神的感染,在家中割开食指,刺血绘地藏王圣像。弘一为之深深感动。他希望卢世侯以纯净的心念再绘“九华垂迹图”。卢世侯得到弘一启示,起程北上,游访九华山,亲礼地藏大士圣迹,画好《地藏王菩萨九华垂迹图》十二幅,送福建泉州开元寺。弘一法师深嘉其志,为每帧题偈,刊印流传。
《三角恋爱》 广告配图(www.xing528.com)
卢世侯是一位卓尔不群的画家。平襟亚有《记浪漫画师卢世侯》(载《万象》第一卷第十期),记述他传奇的人生:
世侯,嘉禾产,世家子,旅居沪渎,已有年矣。其父豪于赀,广交识,在海上金融界称巨擘。因世侯之貌奇寝,眉粗而肌黑,且痘痕满两颊,不作白面书生,致失堂上之爱。二十而娶,亦不克享伉俪之乐。孑然块然,踽踽凉凉,以家室为传舍。
卢世侯长得很丑,备受冷落,但是他“怀不羁之才,负绝世之技”:
外浊内清,颖慧过人,于艺事无弗精。曲工青衣,能行梅程荀尚之腔,得其神似。尤能效白玉霜喜彩莲靡靡之音,于隔院闻之,咸为神摇而魂荡。绘事工古典派人物,熔中西于一炉,笔致纤细,装饰古茂,一幅脱稿,令人惊服。
画艺高超,卢世侯作画的习惯也异于常人。平襟亚文中说:“世侯生性孤僻,落落不与世谐,兴到时,闭门作画,亘三五月绝不与社会往还,朋好通问;似僧侣之坐关,与世长相遗者。其染翰也,必佐以果饵烟卷,堆叠满桌,随啖随绘,挥洒自如,目不旁瞬。故尺幅之成,恒在果核遍地烟蒂满盂中,其所获不偿所耗且倍蓰焉。”
1935年春,平襟亚专志于出版事业,出了百余种通俗小说,封面皆出自卢世侯笔下。彩色印刷,在通俗书中大放异彩。
全面抗战爆发之后,卢世侯先是执业新华影业公司,负责古装片的人物服饰和宫殿布置,后去香港。当时因工作繁忙,心力交困,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到港后,卢世侯的经历可谓一波三折。最初是:
寄居友人舍,晨夕以焚膏为乐,弃笔砚如遗,以此生活日趋窘乡。日久,友有烦言,世侯不能安居。
继之:
(世侯)竟发奋弃灯劈枪,杜绝嗜好。且毅然摒弃其儒服长袍,穿工人装,杂苦力中,从事于防御工程之建筑,荷锄担泥,作苦工以谋一饱。时同与操作者,固不知其为文弱书生,且不知其身怀艺术天才也。
一日,正夕阳含血堕山阿,晚鸦归巢,群动欲息,世侯犹伏身泥淖中。忽来一汽车,经堤岸,绝尘而驰,世侯猝不及避,为车所撞,及同侪引之出,已血肉模糊,气息仅属。时车中人为港地一主教,见状,不觉油然而生恻隐之心,乃以原车载之入某医院,为之疗治。世侯于九死一生中,居然得以复活,调养数阅月,伤处竟痊可。
飞来横祸之后是峰回路转:
会主教来院探视,见世侯谈吐不俗,疑非苦力,因询以身世,世侯举实以告,主教大惊谢过,迎之居教堂,待以上客之礼,进丰馔,出楮墨,命绘耶稣圣母像。世侯调朱设彩,伸纸濡毫,凡闭户三阅月,而画像以成,庄严妙相,工致无伦。教士大赏识,以为有天助,乃使彼于无意间发掘一异才也。
从此开始,“世侯之名大著,得恢复旧日之绘画生活”。只是好景不长,“太平洋风云突起,港地随之沦陷,教堂及世侯之画舍,均毁于炮火,世侯踉跄出走,入难民收容所,不数日,乃以瘐毙闻”。
文末,平襟亚在感伤中心存希冀:“或谓世侯实未死,至今犹健在;若是则良佳。”文章写于1942年的上海。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香港的电影《清宫秘史》《江山美人》《儿女英雄传》《倩女幽魂》等的服装设计都是卢世侯。平襟亚当年希望“他日归来,脱读我文,正不妨相与一笑,视我文所记,为一时佳话可也”(《记浪漫画师卢世侯》),竟然最终成为事实。
四
1928年12月,《狮吼》复活号出了十二期之后停刊。停刊词《我们的话》说:
惯常刊物停办的时候总是一件很不开心的事情;而每一个编辑者便总得发一篇牢骚,但是我们的情形却绝对不同。
要知别人的停办,总不出以下几种原因——
(一)有犯当道吓令停办
(二)有关风化禁止出版
(三)销路不振自动休刊
(四)意见不合编辑解散
但是我们的停办,却是另外一种原因:对于(一)(二)两种,那是读者早就知道的,我们说出话来很知轻重;对于(三)那么自从第九期以后销路日增差不多即刻要印再版的样子;对于(四)那更不必说了,我们是有了些年纪的,我们的结合本来是一种研究学问的性质,决不会像那般小孩子有糖吃的时候你亲我爱,没糖吃的时候你打我骂。
《狮吼》创刊以来的四张封面刊影
我们这次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要努力而牺牲,牺牲金钱又牺牲时光;因为我们竟把销路极好的狮吼半月刊停办了而去为金屋月刊撰稿;我们希望在那里与读者有多谈些话的机会。
别了,亲爱的读者。
这是一次“开心”的停刊,因为邵洵美要另起炉灶,创办新刊。金屋书店已为构建邵氏出版体系创立了一个重要平台,《金屋月刊》将于1929年1月1日出版。《狮吼》复活号第十一期《我们的话》发布消息:“我们将用我们的全力去为《金屋月刊》撰稿,但《狮吼》则不得不从第十二期后停刊。”第十二期《狮吼》复活号扉页《三年的狮吼》刊登了《狮吼》创刊以来的四张封面(三张《狮吼》,一张《新纪元》),意味着与过去告别。《预告》的新刊物花色繁多:“有严谨的翻译,优选的创作,精美的图画”,“有忠实的介绍,公正的批评,诚恳的讨论”。撰稿和绘图者有方光焘、朱维基、邵洵美、徐蔚南、徐霞村、梁宗岱、章克标、张水淇、张若谷、张嘉蕊、张嘉铸、傅彦长、叶秋原、叶鼎洛、滕固、滕刚、徐悲鸿、江小卢世侯、张道藩、SM等各路精英。
邵洵美秣马厉兵,要开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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