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剧本上写：“四下手引皮可能同上。”
什么是“下手”？双方主将开打时，分别会带四个武行演员，统称为”上下手”。正面人物带上手，反面人物带下手。过去的下手会比上手高大些，显得魁梧凶悍，而且矮个儿的好人把高个儿的坏人打败，观众会看得过瘾些。因为下手常被打倒，所以跌扑功夫要好一些。
这个皮可能念的第一句是“沙漠胡地逞威风”，说明他是个边远地区的番王。他要来找秦王李世民报仇，口称“练就雄兵百万”，这四个下手就代表雄兵百万了。
李世民后来继承唐高祖李渊的皇位成为唐太宗，但现在他还只是秦王。他哥哥殷王李建成和弟弟齐王李元吉对他的战功卓著十分嫉妒，因为这关系到谁能成为皇位继承人。
李世民以徐茂公为军师，派出秦琼和尉（yù）迟恭这两员大将，消灭了皮可能。
这两员大将在中国民间很有名。《西游记》里说到，当了皇帝的李世民老是做噩梦，秦琼和尉迟恭就在夜里站岗，把噩梦挡在宫门外面。李世民很满意，但不能让两位功臣夜夜站岗啊，就想了个办法，把他俩的形象画成画儿，贴在宫门上，果然同样有用。这就是贴门神的由来，从此持锏的秦琼和持鞭的尉迟恭就为家家户户带来了安宁。
再说李建成和李元吉，他们又在商量阴谋诡计了。
元吉说：“皇兄。”
建成说：“御弟。”
“只因世民征战皮可能有功，若是父王重用，这江山就跟你我无关了。”
“御弟，我有一计。天下已定，父王封赠功臣时，会封老黑吧？”“老黑”指尉迟恭，因为他脸黑。
元吉说：“当然会，老黑打仗很卖力的。”
建成问：“你还记得御果园的事吗？”
“当然记得。”元吉说，“那年在洛阳打王世充，端阳节停战，尉迟恭光着身子去涧中洗马。没想到，被那王世充的驸马单（shàn）雄信在城头看见世民正跟徐茂公闲逛御果园，单雄信就飞马出城，要捉世民，多亏老黑赶到，单雄信才没得逞。”
建成便道：“父王要封老黑时，我们便可提出，尉迟恭救驾的事未必是真，他在涧中洗马要赶去救驾是来不及的。”
元吉纳闷了：“我们在商议如何对付世民，不是如何对付老黑呀。”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建成的这条计有点儿复杂，需要绕个圈子，“我会给父王出个主意，可以演试一下来弄清真假。我们把御花园当作当时的御果园，再找一个人来代替单雄信，让他去捉世民。同时安排尉迟恭去午门外的金井边洗马，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元吉仍然懵懵懂懂：“还是不明白。”
建成只好说穿了：“当时是端阳节，老黑可以赤身洗马。可如今是寒冬腊月，再让老黑赤身洗马，岂不把他冻僵了？他又怎能再去救出世民？”
元吉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演试是假，趁机除掉世民是真？”
建成阴险地冷笑。
元吉赞道：“此计甚妙，可命黄壮充当单雄信！”
元吉立刻找来黄壮，面授机宜。
安排妥当后，建成和元吉念了下场诗：“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古人以为月中有玉兔，日里有金乌，捕捉玉兔和金乌被比喻成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但建成和元吉认为，只要计谋到位，再难的目标也能达到。
第二天，李渊上朝。
太监报：“今有秦王得胜回朝，已在午门候旨。”
李渊说：“宣他上殿。”
李世民、尉迟恭、秦琼、徐茂公同上。
李渊很高兴，立刻封赠功臣：“众卿征战有功，徐茂公封为英国公。”
徐茂公说：“谢万岁。”
“秦琼封为护国公。”
“谢万岁。”
“敬德封为鄂国公。”尉迟恭字敬德。
可是没等尉迟恭说“谢万岁”，李建成提出异议。
“启禀父王，尉迟敬德御果园救驾一事，尚须查证。可将御花园充当御果园，在父王驾前当面演试。”
李渊说：“好是好，只是没有单雄信。”
元吉立刻推荐：“儿臣宫中有一人，名叫黄壮，貌似单雄信。”
“宣他上殿。”
黄壮来了，李渊便叫李世民观看。
李世民说：“面貌倒也还像。”
李渊吩咐：“黄壮，命你假扮单雄信，演试一回。”
黄壮就问李世民：“但不知那单雄信见了千岁，怎样行事？”
李世民说：“他见了小王百般叫骂。”
黄壮忙说：“小人不敢。”
李渊说：“演试而已，恕你无罪。”
于是退朝。
徐茂公唱：“这才是没事又有事。”
秦琼唱：“又该敬德立功劳。”
李建成嘱咐黄壮：“你把战饭要吃饱。”(www.xing528.com)
黄壮却不怎么有把握：“愁只愁无头来戴乌纱帽。”
尉迟恭回到家，黑白二夫人迎上前来。
我读过京剧《收黑白二夫人》的剧本，知道尉迟恭得到这两位夫人跟他打仗有关系。黑夫人名叫黑月奴，白夫人名叫白月姣。
尉迟恭进门就喊：“可恼哇可恼！”
二位夫人问：“老爷今日下朝回来，为何怒气不息？”
尉迟恭便把加封国公受阻的事说了一遍。
“御花园可以充当御果园，”尉迟恭道，“可是季节不对了，如今数九寒天赤身洗马，不是要活活冻坏我么？”
黑月奴递过一封信：“这是李靖先生寄来的。”
李靖属于“异人”，也就是说具有异于常人的超能力。他能未卜先知，预测到尉迟恭会有麻烦。
尉迟恭从信封里倒出两颗药丸。李靖写得清楚：一颗人吃，一颗马吃。
白月姣端来水让尉迟恭服药，黑月奴去喂乌骓（zhuī）马。
这药丸真灵，尉迟恭唱：“霎时浑身俱是汗，数九天好比三伏天。解带宽衣把身现，赤身露体手执鞭。”
“赤身露体”就是光身子啊，可是演员只是卸去外衣和头盔，没有真的打赤膊。我画过《击鼓骂曹》，有朋友问：“祢（mí）衡并没有赤身露体呀？”从过去的戏画里看到，演员确曾按照剧情赤身露体，但后来做了文明的改进，观众也接受了这种处理。
尉迟恭去午门外的金井边洗马时，李渊已和李世民、徐茂公走向御花园。
李世民对李渊说：“启禀父王，儿臣要闲游一番。”他已“入戏”了。
李渊问：“何人保驾？”
徐茂公答：“臣保驾。”
明明已是冬天了，李世民仍按当时情景唱道：“端阳佳节艳阳天，家家户户笑声喧——先生，那是什么园？”
徐茂公说：“乃是御果园。”
“何人把守？”
“单雄信把守。”
“雄信哪里去了？”
“今乃端阳佳节，想必过节去了。”
李世民便放心地进园玩耍。
这时黄壮带着四个下手来了——为什么带的不是上手？对了，因为黄壮是坏人。
下手们也不把黄壮当黄壮了：“有请驸马。”
黄壮用单雄信的口气唱：“适才饮罢雄黄宴……”喝雄黄酒是端午节的习俗。
下手们报：“唐王游玩御果园。”
“闪开了！”假雄信看园内，“前面走的唐童子，后面跟随保驾官。骂声唐童好大胆，敢探爷的御果园。狼牙棒子往下打，管叫小儿命难全。”
李世民拔出宝剑架住黄壮的狼牙棒（其实单雄信的兵器是枣阳槊，这点儿不像），唱：“开言便把雄信问，追赶小王为何情？”
黄壮这时不再演戏了：“休把我当单雄信，黄壮是你的对头人。二次举棒将你打，要想活命万不能。”
李世民惊问：“我和你不过来演试，将军为何认了真？”
“说我假来便是假，说我真来便是真。三次举棒将你打——”
“震得小王虎口疼。想起李靖先生语，他道我御花园中有灾星。迈步跳出御园外——”
“黄壮提棒随后跟！”
二人下场后，观众李渊不安了：“他二人像是假戏真做了。”他问建成和元吉，“敬德哪里去了？”
建成说：“儿臣命他午门外金井边洗马去了。”
“今日演试，恐怕有诈。”耳边“铮铮”，李渊问，“什么响？”
建成回答：“是……儿臣的剑响。”
鞘中剑鸣，满含杀机呀。
刚才徐茂公见黄壮出现，忙去找尉迟恭，这时尉迟恭终于赶到。他看到黄壮真的痛下杀手，手起鞭落便将黄壮打倒。
建成和元吉气急败坏上前责问，尉迟恭反问：“二主与你何仇恨，为何屡屡害他身？”“二主”以及先前所说“唐童”，都是指李世民。
“手持钢鞭将你打——”尉迟恭一鞭一个，结果了建成和元吉。
周锐趣说京剧
熟悉唐朝历史的人都知道，是李世民自己发动了清除李建成和李元吉的“玄武门之变”，不过也不是跟尉迟恭毫无关系，李元吉确实是被尉迟恭杀死的。
这出戏里的“演试”挺有意思，使我想到外国人拍的一个电视节目，为了考证中世纪的一些战争，科学家们尽量复原当时的器械和情景。而且这也印证了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意思是害人终害已。
我画这出戏时，用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构图——黄壮在对付李世民时，没想到被尉迟恭对付了。
这出戏的主角是尉迟恭，所以是一出花脸戏。花脸分“铜锤花脸”和“架子花脸”，前者以唱工为主，后者以做工为主。我写的《李逵探母》《牛皋下书》《野猪林》《将相和》等是架子花脸戏，而《遇后龙袍》《双包案》《锁五龙》和这出《御果园》则是铜锤花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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