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突飞猛进,进入了中央集权制的大国时代。
左右历史进程的力量,渐渐从以前的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热那亚这样的城邦手中,转移到了法国、西班牙、土耳其、英国这样的国家的手中。
这也是决定国际关系的力量由质向量的转移。战争的目的也不再是为确保通商路线,而是为了获取领土。
在以质取胜的时代,国际政治的主人公是威尼斯这些个人面孔并不清晰的共同体,而在以量取胜的时代则完全相反,变成了面孔清晰的个人。
神圣罗马帝国已有五世,准确地说,他应该称为查理五世。作为西班牙国王他是一世,应该称为卡洛斯一世。在西班牙,现今还有名为“卡洛斯一世”的白兰地酒。在西欧史上,卡洛斯的名字很有名,我们也就这样称呼他。
卡洛斯生于1500年,1558年去世。
他出生在西班牙,父亲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一世的儿子腓力一世[1],母亲是阿拉贡国王费迪南与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所生的独生女。他父母早亡,16岁时因外祖父去世而登上西班牙王位,同时领有当时属于西班牙领地的那不勒斯和西西里。
他在19岁那年因祖父去世成为以德意志为中心的哈布斯堡王朝所有领地的统治者。这意味着除了岛国英格兰以及法国和意大利中北部以外,几乎整个欧洲都处于这个年轻人的统治之下。1520年,他被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作为西班牙国王,他还自动成为新大陆的统治者,这块土地的殖民化正方兴未艾。
弗朗索瓦一世,1494年出生,1547年去世。
1515年,年方21岁的他继承岳父路易十二成为法国国王。他酷爱文化艺术,也以晚年莱昂纳多·达·芬奇的保护人而著名。
卡洛斯的统治区域广大,尽管这源自正当的权力继承而无可挑剔,却不能不给仅比他年长6岁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造成心理威胁。法国夹在德意志和西班牙之间,这两位国王之间的对立简直就是一种宿命。弗朗索瓦一世为了打破这种现状,不但需要利用英国,还试图利用土耳其。
亨利八世,1491年出生,1547年去世。
1509年,在他18岁那年继承父亲亨利七世成为英国国王。
苏莱曼大帝,1494年出生,1566年去世。
从26岁即位到去世的46年中,他作为专制君主统治土耳其,把土耳其建成为一个大帝国,使东地中海成了本国的内海。
上面4个人的共同之处不仅仅在于即位时年轻,他们个个都是英明的君主,有着更多的共同点。最值得特书一笔的共同点是,他们4个人占据绝对君主的地位没有任何勉强。
正如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第二章“世袭君主国”中论述的那样,通过行使正当权力获得地位的人,在统治本国时不要求具有出众的能力,也就是说不需要勉为其难。如果他拥有出类拔萃的能力,就有可能取得非凡的成效。
这4位君主都很幸运,只靠声张正当权力就已足够,何况他们个个英明,年纪轻轻就已会行使权力。此外,即使国土即耕地的法国算是特例,他们各自拥有广袤的领土,一旦发生不测均可充分地自给自足。这就是说,他们对其他国家的依存度相对较低。
相反,意大利的城邦没有把经济基础放在土地上,他国的存在便成了本国生存不可或缺的条件。
需要他国才能生存的国家和不需要他国即能生存的国家之间发生对立时,情况的发展会对谁有利并不需要任何解释。三个多世纪以来,意大利城邦一直担当着国际关系主人公的角色,但从15世纪末到16世纪,这一课题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威尼斯共和国是怎样渡过这个危机的呢?我用《海都物语——威尼斯1000年》一书下卷的整个篇幅写了这个问题。
与威尼斯相应的意大利城邦之雄佛罗伦萨又是如何应对危机的呢?我想,这可以通过马基雅维利的一生得到反映。实际上,马基雅维利的死亡同他的祖国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灭亡在时间上几乎是重叠的,尽管他一点儿也不希望会是这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写出《君主论》这样的警世之作。
1525年2月24日,在米兰以南30公里的帕维亚平原上,法国军队与西班牙军队对阵。法军共3.1万人,由弗朗索瓦一世亲自指挥;西班牙军队则以略少于3万的人数与之对阵。西班牙军队的总指挥是前不久因亡妻财产继承问题与法国国王闹僵而倒戈西班牙的查理三世·德·波旁。波旁在法国是元帅,卡洛斯毫不犹豫地启用了他,把这位不久前的敌人任命为自己军队的最高司令。
不仅总司令是外国人,说起来是法国军队和西班牙军队,但都是以各国佣兵为主体的混成部队。我们仅看一下两军中步兵的构成:
法军步兵2.3万人,其中法兰西人6000人、意大利人4000人、瑞士人8000人、德意志人5000人。
西班牙军步兵2万人,其中西班牙人5000人、意大利人3000人、德意志人1.2万人。
这里的德意志人是被称为“Landsknechts”的德意志佣兵[2],都是路德派新教徒。天主教和新教是当时对立最尖锐的两派,两派的人却以领取薪水的佣兵形式隶属于同一支军队。除此以外,意大利人、德意志人,在其他战斗中还有瑞士人,他们可以随意加入法军或西班牙军,这也是使得16世纪战争情形复杂化的要因之一。
尽管如此,打仗还是得靠雇来的人。帕维亚会战的结果是,尽管国王亲自出马,战役还是以法军的完败而告终。弗朗索瓦一世负伤,坐骑也被打倒,国王成了俘虏。听说查理三世·德·波旁在餐桌旁迎接身份与昨日已有天壤之别的法国国王,禁不住热泪纵横,站在一旁为国王当仆人。然而,他并没有忘记把旧主押送到马德里。
“法国国王成了西班牙国王的俘虏”,这个消息着实给整个欧洲带来了冲击。但在意大利,这就不仅仅是冲击了。
进入16世纪后,意大利成为法国和西班牙两大势力激烈冲突的舞台。法兰西渗透进了以米兰、热那亚为中心的意大利西北部,西班牙则在专心致志地确保其在那不勒斯、西西里等意大利南部地区的影响。如此一来,两个大国以意大利半岛为舞台展开角逐便成顺理成章之事。
帕维亚会战的结果,首先是允许意大利人斯福尔扎作为主人回到此前一直处在法国统治之下的米兰,其次是把同在法国统治之下的热那亚划入哈布斯堡家族的领地。强国法国不会允许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但眼下国王还是敌国的俘虏。渐渐开始流出传言,说作为摄政代替国王处理国政的母后路易丝(萨伏依的路易丝)正通过娘家萨伏依家族在意大利各国招募扭转局势的志同道合者。
1525年5月,帕维亚会战已过去了3个月,马基雅维利离开佛罗伦萨去罗马,他带去了刚刚脱稿的八卷本《佛罗伦萨史》。他于5年前开始写作这部书,就他而言写作速度不算快,但他总算全部写完了到1492年“豪华者”洛伦佐去世为止的《佛罗伦萨史》。
他此行去罗马的目的是把这部著作呈献给教皇克莱门特七世。书尚未付梓,还是誊写得很漂亮的手抄本。美第奇家族的朱利亚诺枢机主教为他提供了写作这部书的机会。这位5年前的枢机主教,已于1523年当选为教皇。
克莱门特七世捎过话来:“如果能来,我将很高兴会见你。”于是马基雅维利下决心去罗马。当时,只有了解马基雅维利是《君主论》和《论李维》作者的人才知道他,知名度并不算高。但印刷本《战争的艺术》已广为流传,作为《曼陀罗》的作者,他的名字也已妇孺皆知。
帕维亚会战
罗马之行非常成功。教皇似乎格外中意《佛罗伦萨史》,这也是因为这部书写到“豪华者”洛伦佐去世就结束了,没有触及后来美第奇家族的那些糗事。克莱门特七世喜欢这部作品的证据就是他付的酬劳。他不仅自掏腰包给了马基雅维利120达克特的奖励,还委托他继续写以后的历史,而写作的年薪则翻了一番。这也是教皇的亲戚、马基雅维利的亲密朋友菲利波·斯特罗齐活动的结果。
年薪100达克特这个金额略小于马基雅维利担任秘书时代的年薪。我们不知道马基雅维利是否真心想续写《佛罗伦萨史》,但他接受了教皇的委托。从当年8月起,每年都会付来100达克特。然而,马基雅维利最终并未写出《佛罗伦萨史》的续篇。
换成普通人,一介佛罗伦萨市民尼可罗·马基雅维利早就毕恭毕敬地从克莱门特七世的御前退下,怀揣奖金一路回家了。但马基雅维利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他见教皇很高兴倾听自己的话,便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把有关佛罗伦萨历史的话题撂在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观点。
说起马基雅维利的观点,甚至在当时都没有必要做什么解释,那就是依靠国民军的自力防御论。这是他从担任秘书时起就一直秉持的信念。这次是讲给教皇听的,教皇也需要在罗马教廷领地罗马涅地区组织兵力。士兵只有为了捍卫自己家族才会勇敢作战,这是马基雅维利所主张的国民军的根本精神。切萨雷·波吉亚也曾出色地组织过国民军队,马基雅维利一定会强调这个先例,摇动如簧之舌,激情辩说。
克莱门特七世听后为之所动,对卡洛斯实力不断增强的不安感,使他倾听了《战争的艺术》作者的簧舌之论。教皇命马基雅维利前去罗马涅,与那里的总督圭恰迪尼商量此事。
马基雅维利忘乎所以。他忘了撰写《佛罗伦萨史》续篇的事,忘了把奖金交给妻子,也忘了确认给他涨年薪的事,他一路直奔罗马涅。其实他顺道回一下佛罗伦萨也绕不了多少路,但他根本就没去。
他认识圭恰迪尼,圭恰迪尼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理解他的朋友之一。和他去说,大概会有些名堂,何况教皇也动了心。56岁的马基雅维利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很久以来他都没有这样了。罗马是他憧憬的地方,可是他于6月10日离开了完全入夏的罗马,在此逗留尚不足一个月。罗马涅的总督官邸位于意大利中部的法恩扎。
人一旦出人头地,被派到远离上司的地方去常驻时,往往会觉得只与上司联系不够。教廷领地罗马涅地区的总督圭恰迪尼也是这样,他在罗马有私人秘书,帮他打探情报,或做一些不便公开的接触。这位私人秘书早早就将马基雅维利的事情通报给了圭恰迪尼。
马基雅维利还在弗拉米尼亚大道上驱马赶来的途中,圭恰迪尼便给在罗马的私人秘书发去了指令:
“请向教皇询问接受这个方案时的想法,就说是我问的。告诉教皇,如果想靠这个办法改变现状,时间不够。”
马基雅维利到了法恩扎以后,充满热情地想说服圭恰迪尼。他这次面对的是不用讲客套的朋友,吃饭时也没有停下话头。圭恰迪尼一向沉着冷静。但面对年长自己14岁、已经接近人生终点的马基雅维利,听着他热情洋溢的话语,圭恰迪尼大概也会沉浸在温情之中。他给罗马秘书写信时这样说道:
假如这个方案成为现实,那就是克莱门特教皇做了一件最有益最值得称赞的事情。
然而,圭恰迪尼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他认为这个方案不现实,除了时间不够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罗马涅的民众以无法无天闻名,如果把武器交给他们,即刻便会天下大乱,往后越发不可收拾。而且,不能指望他们会忠于你,一旦把武器交给他们,他们甚至会马上投奔敌人。听了圭恰迪尼的这个意见,克莱门特七世立刻动摇起来。
在法恩扎,总督阁下没有响应,罗马来信的内容也很冷淡,最后连理解马基雅维利的萨尔维亚蒂枢机主教也同意了教廷应再加研究之后做出结论的意见。马基雅维利意识到自己继续留在法恩扎已无大用,遂决定7月份返回佛罗伦萨。
马基雅维利是目光远大之人,而圭恰迪尼目光短浅,克莱门特七世则是一个远近都看不见的君主。
不过,圭恰迪尼似乎认为政策方面虽然意见不同,但友谊方面要另当别论。也许他对悄然离去的马基雅维利感到愧疚,于是追写了一封信给马基雅维利:
自您离去以后,玛丽斯科塔对您大加赞赏。我听了之后也很高兴,因为一切会使您满足之事都是我向往的。
马基雅维利马上写了回信:
我读了您提到玛丽斯科塔的信,心里感到格外温暖。她的话令我感到无比光荣,胜于我在世上所拥有的一切。
玛丽斯科塔好像是一位跟总督有交往的妓女,也是这个时期马基雅维利的女友之一。
此后不到两个星期,马基雅维利于8月中旬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负责东地中海事务的部门让马基雅维利到威尼斯出差。那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佛罗伦萨商人带着货物自东地中海回国途中,遭到威尼斯监视船的检查,货物被没收。佛罗伦萨政府认为此事不妥,需要派一个人去谈判赔偿事宜。马基雅维利一直抱怨说自己很无聊,一来二去就接下了这活儿。他冒着8月的酷暑,又策马北上。他写信给圭恰迪尼,说法恩扎正好是顺道,回来时顺便路过一下。
马基雅维利平生只有公差旅行,威尼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访问的地方。可是在《论李维》中,马基雅维利对威尼斯共和国所做的评价却是那么准确,你能想象这是他第一次去威尼斯吗?马基雅维利从未对自然风物感兴趣,这也是他的特点之一。他没有留下一行文字写到威尼斯这座独一无二的海洋之都的风物。相反,一打理好工作,他马上就与教廷派驻当地的大使纵论国际形势,打发时光。此外要问他在威尼斯逗留期间还做了什么,那就是他还买了些共和国发行的彩票,中了一点小奖。把马基雅维利当兄长对待的摩德纳长官菲利波·德·内利说,中奖的金额有3000达克特之多,但这怎么说都令人难以置信。我觉得,菲利波会不会听错了一个或者两个“0”。
在当时,名声最大的提香画的肖像画价值为200达克特,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哀悼基督》(Pieta)价值150达克特。圭恰迪尼要为4个女儿筹措嫁妆而感头痛,如果他能为每个女儿筹到5000达克特,就不用担心没有面子了。马基雅维利总是缺钱,如果他中了3000达克特,他不会不写信告诉别人。依他的性格,就算中了300达克特,他也会召集亲朋大宴宾客的。然而没有一点这样的迹象。就从一点看,马基雅维利在威尼斯买的彩票大概也就让他得到了30达克特左右的实惠。
不过,这也是件夏夜的快事。尚未到深秋,马基雅维利便回到了佛罗伦萨。他在返回的途中顺路探望了圭恰迪尼,重温旧交,他们之间又开始了书信往来。
法国国王的俘虏生活尚未结束,国际形势变动不大。两人这个时期书信往来的内容,主要是交换一些私人信息,比如如何筹措圭恰迪尼4个女儿的嫁妆,圭恰迪尼想买别墅,马基雅维利代他去看房的感想,以及圭恰迪尼的想法,等等。有趣的是,他们两人都苦于消化道不适,照现代人看来,大约是压力太大的缘故。马基雅维利给朋友寄去了根据自己的想法配制的药丸。
送上刚刚配制的药丸25粒,药的配方附在信末。这种药丸对我很有效。请于每天晚餐后服用一粒,如果药力发作即请停药。如果药力不发作,请服用两到三天,最多不要超过五天。我从来没有连服两粒以上,这也是在一星期内胃痛或头痛的时候。
现代药物学家按照这封信末尾所列成分复制了药丸,听说这药即使有效,也是服后症状不会恶化,但病情不会好转。写这封信的时候,马基雅维利56岁,而圭恰迪尼42岁。
就在他们两人交换着这种信息聊以度日的时候,国际关系有了一些新的动向。这些新动向使他们越发需要马基雅维利特制的药丸了。
米兰公爵斯福尔扎的秘书莫罗内认为,在所向无敌的卡洛斯面前,米兰公国的命运就像风中的火烛,令人担心。到目前为止,他的预测没有错,他们错在了打开局面的人选上。他们以那不勒斯王位为诱饵,向卡洛斯的家臣之一的佩斯卡拉侯爵费兰特·阿瓦洛斯挑明了反卡洛斯的阴谋。他们以为,尽管佩斯卡拉侯爵是西班牙人,但他出生在意大利,对祖国主人的忠诚大概也会像意大利人一样淡薄。佩斯卡拉侯爵对国王的忠心究竟怎样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绝不是一个白痴。他明白,西班牙国王把那不勒斯当成直辖领地,甚至派了一个所谓“副王”(vicere)当总督去统治那里,西班牙是不可能轻易撒手的。佩斯卡拉侯爵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紧急报告给了身在西班牙的卡洛斯。
卡洛斯派出的军队很快压制住了米兰公爵几乎所有的地盘,只剩下克雷莫纳和围着城墙的米兰。卡洛斯让人逮捕了莫罗内,要求斯福尔扎公爵退出米兰。斯福尔扎拒绝了这一要求。意大利西北部的形势急转直下,暴风骤雨随时都可能袭来。
10月21日,身在佛罗伦萨的马基雅维利给在法恩扎的圭恰迪尼寄去了一封信,似乎在预言此后12个月所要发生的事件:
莫罗内已成了阶下囚。米兰公国被命运抛弃了。不幸的是,他的所想也是其他君主的所想,已经无药可救了。
写到这里,马基雅维利引用了一句但丁《神曲》中说眼见得基督的代理人(教皇)就要被抓住的那句话。然后,他用不抱什么希望的语气回应了圭恰迪尼在法恩扎上演《曼陀罗》的建议,写了下面几句话便结束了这封信:
至多在狂欢节的时候开开心心地演一回吧。请在修道院为芭芭拉安排一个住处。那些家伙可能会发疯吧。我的那份收入就不要了。请代我向玛丽斯科塔问好。请告诉我您打算如何上演这出戏。
我因撰写《佛罗伦萨史》身价变成了100达克特。我现在又开始再次撰写,通过谴责把我们逼到如此地步的君主们,发泄胸中的郁闷。
史家、喜剧作家、悲剧作家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圭恰迪尼也颇有同感,他写来信说,1526年1月到2月就要迎来狂欢节,其间罗马涅总督将亲自担任赞助人上演《曼陀罗》,届时将邀请作者马基雅维利前来。
但这个计划最终没能实现。戏是上演了,但总督未能亲临现场。因为形势骤变,圭恰迪尼被紧急召回罗马。朋友不在法恩扎,马基雅维利也就没有再过去。
1526年1月14日,西班牙国王和法国国王之间签署了媾和协议。弗朗索瓦一世获得了自由,代价是承诺以下事项:
一、割让勃艮第地区。
二、与嫁给葡萄牙国王后成为孀妇的卡洛斯的姐姐利奥诺[3]结婚,其嫁妆40万达克特由法国国王提供。
三、把法国国王的长子或另外两个王子送到马德里宫廷做人质。
四、放弃对那不勒斯王国和米兰公国的主权。
如果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遵守协议,欧洲的霸主定然就是卡洛斯,意大利将完全并入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之下。相反,假如法国国王一旦获得自由立即改变态度,主张媾和协议系被迫签订,并无义务遵守,意大利也免不了成为两个国王对决的战场。
强国法国的国王很年轻,刚刚31岁,很难想象他会选择前一条道路。马基雅维利也是这么预测的,并没有谁怀疑这一点。后者发生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圭恰迪尼被紧急召回罗马,一定是为了商讨对策。
2月,还有3月,在罗马教廷的宫殿深处,正在密谋建立反卡洛斯联盟。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有几个心腹,但这个时候的核心则是圭恰迪尼。
虽然是密友,但这件事圭恰迪尼一点都没有向马基雅维利透露过。3月15日,马基雅维利突然给圭恰迪尼寄去一封信:
我要告诉您一件在您看来是疯狂的事,但我还是要说。
我的这个想法,在您这样谨慎的人看来,也许是鲁莽和愚蠢。然而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是大胆而非同寻常的决定。
佛罗伦萨人都在说,乔凡尼·德·美第奇[4]是佣兵队长,谁付钱多他就为谁打仗。我们不能因为他是自己国家的人,就把国家的防御交给他。听到这样的话,我想与人民总是正确的说法唱个反调。
的确,他是一名佣兵队长。但眼下在意大利,还有比他带兵更加巧妙、更加受到士兵信任、连外国人都逊色一筹的武将吗?这点儿事连市民都知道。他们懂得,没有一名武将会比乔凡尼殿下更加勇猛善战,更加适合于在大舞台上表演。
所以我想说,是不是现在赶紧悄悄地把这个人物做大,给他尽量多的士兵、马匹和武器,把他打造成意大利防卫的主心骨。
这位乔凡尼殿下是美第奇家族的一位旁系亲属与弗利的伯爵夫人所生的独生子,1岁生日之前就死了父亲,10岁那年失去了母亲。这位母亲正是马基雅维利为官不久便受命交涉的对手——“意大利女杰”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儿子乔凡尼与其说是继承了美第奇家族的血统,不如说更多地继承了这位母亲的血统。虽说他属于美第奇家族,但因为是旁系,并无实实在在的保护人,需要靠商业或神职安身立命,然而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把实业和学问抛在一边,带着一帮小喽啰无恶不作。在意大利,家族的麻烦制造者被叫作“黑羊”(pecora nera),乔凡尼就是美第奇家族不折不扣的“黑羊”。
家里人认为想让他安稳就得让他结婚,便凭着美第奇的姓氏让他和佛罗伦萨名门中的名门萨尔维亚蒂家的女儿结了婚。但他恶习不改。尽管他不做太坏的事,但一叶知秋,让我们看看他的所作所为。
听说有这么一次,乔凡尼同往常一样带着一帮喽啰路过自家门前,碰巧看见妻子怀抱刚出生的儿子科西莫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窗前。乔凡尼便向妻子喊道:“把孩子扔下来,我在下面接着。”年轻的妻子顺从了,闭着眼睛把孩子扔了下来。乔凡尼接住落下来的孩子,对身边的喽啰们大侃了一通男孩就得这样的谬论,然后把孩子交到一脸惨白来接孩子的妻子手上。
就这样,乔凡尼让越来越贵族化的美第奇家族感到头痛。只有教皇利奥十世不知怎的偏爱这个年轻人,把他召到罗马加以照顾。他的喽啰与日俱增,照顾他和他的这些喽啰,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到的。利奥十世把教皇近卫队的任务交给了乔凡尼和他的喽啰们。这很中乔凡尼的心意,基本和过去一样行事,教皇还要付他薪水。
乔凡尼也应该很感激教皇利奥十世。教皇去世时,乔凡尼·德·美第奇把自家军队的旗帜、士兵的服装,还有长矛、宝剑,统统改为清一色的黑色。从那以后,人们便称他为“黑条”乔凡尼(Giovanni delle Bande Nere)了。那时,他麾下的喽啰平常也不下2000人。
对马基雅维利来说,“黑条”乔凡尼并非是理想的领袖形象,因为乔凡尼有着狮子一般的雄心,却没有狐狸一般的头脑。但这位27岁的武将对可以为他去死的部下而言并没有任何缺点。马基雅维利认为,在此危急关头,只有狮子的雄心也比什么都没有好。而圭恰迪尼不就有着狐狸一样的头脑吗?
收到马基雅维利的这封信后,圭恰迪尼没有给他回信。也可能他写了回信但没有被留存下来。不过,读了同为教皇心腹的菲利波·斯特罗齐半个月后写给马基雅维利的信后,人们会觉得圭恰迪尼并未回信。圭恰迪尼让教皇和他的心腹看了马基雅维利的“疯狂建议”。斯特罗齐在信中写道:“读了您给圭恰迪尼的信……”
那么,拥有决定权的教皇和以圭恰迪尼为首的教皇心腹们有何反应呢?顺便说一句,菲利波·斯特罗齐这个人物是马基雅维利呈献《战争的艺术》的对象,也是曾经的奥里切拉里花园的一员。
他们的反应用一个字来说就是“不”,其理由是,如果教皇或佛罗伦萨雇用“黑条”乔凡尼,一定会刺激卡洛斯。我觉得,都到了讨论结成反卡洛斯同盟的阶段了,还有必要顾忌这些吗?马基雅维利又遭到了密友拒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尽管斯特罗齐的信写得亲切优雅,但拒绝马基雅维利建议的意思没变。
“黑条”乔凡尼
然而,尽管谨慎的人们如此顾忌,春天尚未结束,形势已急转直下。弗朗索瓦一世恢复自由回国了,紧接着于5月23日结成了“干邑同盟”。
因为这个同盟于法国干邑城签署协议,因而被称为“干邑同盟”。下面这些国家决定参加同盟:法国、教皇国、威尼斯共和国、佛罗伦萨共和国、米兰公国、热那亚共和国,英国的亨利八世也确认加盟。这个同盟的假想敌当然是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西班牙国王于一身的卡洛斯。乍一看让人感到卡洛斯相信君子协定,释放了法国国王,上了当,但实际上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第一个问题是,从军事力量上看,法国在加盟国中位列第一,但同盟完全没有商定法国应以怎样的规模加盟。同盟军的最高司令官自然应由法国人出任,但人选不明确。教廷希望,波旁离去后,这个职位应由法军第一人劳特累克[5]将军出任,但同盟签字时并未定下他何时到任。
第二个问题是,同盟没有明确英国以什么形式参战。如果英法协同作战从西线进攻西班牙,而意大利诸国负责东线攻势,同盟就会发挥出效力。然而,英国的义务一开始便模糊不清,结果只有意大利诸国成为实际的作战力量。
第三个问题是,威尼斯陆军总指挥官的人选问题。威尼斯推荐了乌尔比诺公爵[6],教廷和佛罗伦萨没有附加任何条件就接受了。由于威尼斯在意大利各国拥有最强的整体军事力量,这样做便成为一个致命的问题。
威尼斯共和国让乌尔比诺公爵出马有其图谋。教廷和佛罗伦萨都不应接受。为了把乌尔比诺公爵的领地赐给自己的外甥,教皇利奥十世在任时赶走了乌尔比诺公爵,乌尔比诺公爵逃亡到了威尼斯。利奥十世与现任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又都出自美第奇家族。虽然几年前恢复了乌尔比诺公国,但仍有两个地方还属于佛罗伦萨。这样的人对美第奇家族和佛罗伦萨会抱有怎样的心情值得深思。如果情况不允许拒绝强国威尼斯的意愿,那么,应该把那两个地方先归还给乌尔比诺公爵,梳理好公爵的心情后再启动。
第四个问题是,他们根本没有邀请费拉拉大公阿方索一世·德斯特加盟。
费拉拉公国是意大利一个中等大小的君主国。由于历代君主的善政,国家治理得很好。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把它举为世袭君主国家的正面实例。费拉拉的力量还不止于此。阿方索一世很看重大炮的威力,这在当时西欧的君主中十分罕见,他自己就是一位工程师。他为充实这方面的力量而不惜重金。据闻西欧没有一个国家的军队能够抵抗费拉拉的大炮,或许土耳其还能抵挡一下。这个事实已经在14年前的拉文那会战中得到了证实。
他们居然把这个费拉拉推到了敌人一边。因为教廷收回了费拉拉公国的领土摩德纳和雷焦,预料费拉拉会拒绝加盟,因而没有邀请它加盟。
如果没有什么前提,阿方索一世大概会拒绝加盟。但是,如果给出归还摩德纳和雷焦的条件,答案也许会变化。即使答案不变,也能确保其中立的立场。至少,应该绝对避免将其推到敌人一边。(www.xing528.com)
第五个问题是,指挥系统不明确。虽然同盟军实质上只由意大利诸国的军队构成,但总司令官的位置空缺。他们可能是在等法国国王派劳特累克来。但无人发号施令意味着责任不明。
威尼斯军队由乌尔比诺公爵指挥,佛罗伦萨军队由佣兵队长维泰利指挥。教皇的军队决定由“黑条”乔凡尼指挥,但因不想刺激卡洛斯,名义上他是法国国王的佣兵队长。虽有一颗狮子般的雄心,行动却不能随心所欲。在这三位武将之上的,不是具备临机应变军事能力的武将,而是教皇的代理人圭恰迪尼,原本他就是一位以控制武将为己任的文官。在这种架构下,军队还能采取有效的军事行动,那反倒是怪事了。
教皇和他的心腹们都知道,指挥系统必须明确。所以,当他们明白无法指望劳特累克尽早就位时,他们开始寻找总司令的人选。
由罗马教皇召集成立的同盟一般称为“神圣同盟”(lega santa),同盟的总司令通常由教廷军队的总司令担任。这个位置对基督教徒来说无比荣光。担任这个职务的人必须在上任前宣誓,凡是罗马教廷的敌人都是自己的敌人,哪怕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这是规矩。
那么,最终要看宣誓担任教廷军总司令的人是谁了。要找这么个人并不难。教皇身边的人知道,5年前担任这个职务的是曼托瓦侯爵费代里科·贡扎加[7]。他们很高兴,认为既然这样,把对干邑同盟态度暧昧的曼托瓦君主贡扎加请出山,以宣誓书为担保,把总司令一职强加给他,这样既能让指挥系统明晰起来,又能把曼托瓦拉到同盟一边,真是一举两得。可是,宣誓书找不到了。
当然找不到。教皇利奥十世去世后,他的秘书阿尔丁盖利把宣誓书以1000达克特的价格卖给了当时曼托瓦驻罗马大使。大使又把宣誓书送给了曼托瓦侯爵。侯爵母亲的政治感觉远比侯爵敏感,当她知道教皇不可能在西班牙国王与法国国王的对立中置身局外的时候,便一把火烧了宣誓书。曼托瓦侯爵的母亲就是伊莎贝拉·德斯特,费拉拉大公阿方索的姐姐。
这时的曼托瓦公爵已经不是伊莎贝拉的丈夫弗朗切斯科[8],而是她的长子费代里科。伊莎贝拉的三子费兰特是西班牙军中的队长。教廷在想到别把这位母亲的长子和三子推到敌方之前,就已经没有了手段。而且,这不过是政治感觉敏锐的伊莎贝拉放在表面的大义名分,教廷被双重愚弄了。
这就是有名无实的法兰西式干邑同盟的真相。很明显,在这样的状态下启动同盟的最大责任人是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同盟的头脑却是圭恰迪尼。
不仅在日本,即使在欧美也有不少人认为,提出马基雅维利主义的马基雅维利本人完全不是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而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是真正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在我看来,这就好似有人不去了解古罗马帝国崩溃后数百年的惨状,而说中世纪并不黑暗,这实在是一种肤浅的判断。
一个真正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当然要有政治判断力。但凡多少懂得一点政治的人,又怎能以那样的形式来推进干邑同盟这样的同盟呢?
干邑同盟的构想本身不坏,但实施过急。由于操之过急,就不得不在关键步骤还没有处理好的情况下启动。的确,当时意大利面临危机,但还不至于那么着急地实施对策。着急的应该是在不得不答应的条件下媾和的法国国王,他才应该急得火烧眉毛。意大利各国,尤其是教廷只需等待。而且,他们应该把外交的最大目的定在如何把法国与西班牙对决地点移到布列塔尼。如果这个外交成功,意大利的终结就不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惨。
与全然没有参与其事的马基雅维利不同,圭恰迪尼一直身处决策的现场,拥有可以充分行使的决策权。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具备能力,但他的缺点是决定像春天的气候一样多变,遇到大事优柔寡断。作为一名高官、一名亲信,圭恰迪尼在教皇手下工作了十多年,不可能不掌握上司的这种性格。在这样的上司手下工作时,首先要注意确保一种状态,不管上司的决定如何摇摆,工作整体上不应受到太大影响,要做好心理准备,在这个基础上推进工作。这时操之过急最为有害。
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大概想到了密友马基雅维利的《佛罗伦萨史》,他的大作《意大利史》从马基雅维利撂笔的地方开始起笔,是作者的同时代史。我认为他不得不写这部书。这部书因记叙客观而获好评,但读者如果结合当时的形势去阅读,应该会读懂。这部书也是一部巧妙地为自己辩护的书。
圭恰迪尼作为心腹深得教皇信任,又是干邑同盟的推进者。他不仅仅是始作俑者,教皇赐予43岁的他“教皇代理人”(luogotenente)的地位,把他送进了同盟军总部。这意味着他爬上了文官的最高位置。尽管从结果上看同盟军由教皇主导,但在军中最有权威的话语人就是圭恰迪尼,怎么能允许他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克莱门特七世身上呢?
另一方面,尽管马基雅维利把军队全权交给“黑条”乔凡尼的建议遭到了拒绝,但他并未退缩,不到半个月就又提出了新的方案。这次的建议是加固佛罗伦萨的城墙。他的理由是不管打不打仗,现在都需要加固城墙,这样也有助于提高市民的防卫意识。
克莱门特七世也接受了这个建议。马基雅维利的建议和教皇的认可很快送到了帕塞里尼枢机主教手中,他正辅佐美第奇家族年轻的继承人亚历山大和伊波利托统治佛罗伦萨。
5月9日,佛罗伦萨政府成立了城墙加固委员会,任命马基雅维利为委员长。在马基雅维利看来,这是他在13年之后重新回归政府。他又把一切忘到了脑后,给圭恰迪尼写了一封报喜信:
我满脑子都是城墙,其他什么也装不进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不要再错过这次机会了!
罗马派来了专业的城墙工程师,马基雅维利同这位工程师一起进行实地勘察,自己好像也成了工程师,热心于撰写土木工程学报告。报告一直留存到现在,20世纪的专家看了都说写得像模像样。
然而马基雅维利的热情仅仅维持了两个多月。教皇的心思为其他事情所吸引,疏于向佛罗伦萨发出指令,而帕塞里尼得不到教皇的命令便无从动作,他对保障财源不再热心。
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无事可干,但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急切之心,便跑到了同盟军的集结地皮亚琴察。我们不清楚马基雅维利这次去意大利北部是受佛罗伦萨政府派遣,还是他的自行决定。肩负重任的圭恰迪尼此时正在皮亚琴察。
干邑同盟于1526年5月23日正式启动,7月初来到集结地的军队才达到以下规模:
教皇军队:步兵8000人,骑兵400人,由“黑条”乔凡尼以法国佣兵队长的名义指挥。
佛罗伦萨军队:步兵4000人,骑兵300人,由佣兵队长维泰利指挥。
威尼斯军队:步兵1万人,骑兵600人,由威尼斯共和国雇用的乌尔比诺公爵指挥。
现有兵力已超过2.3万人,而正在包围米兰的西班牙军队步兵加骑兵总共不到1.2万人。
卡洛斯需要时间。实际上,卡洛斯得知干邑同盟结盟后首先开始了外交战。但同盟军方面也完全不是没有问题。诸位将领对是否要驰援被包围的米兰军队意见不一。
马基雅维利到达皮亚琴察时所看到的就是这个时期的同盟军。小说家班戴洛[9]所描写的恐怕也正是这个时期的情景。班戴洛写道:
有一天天气很热。“黑条”乔凡尼在阵营中看到马基雅维利,便叫住他说:
“喂,马基雅维利,听说你小子(乔凡尼说话不好听是出了名的)写了一本什么战略战术的书?拿来实践一下,我借给你2000名士兵。”
我们不知道马基雅维利在2000名步兵面前究竟心境如何,但他接受了挑战。他发出号令,试图调动这2000人,但怎么都不好使。不要说行进,就连队列都整不好。马基雅维利满头大汗,喊哑了嗓子,情况越来越糟糕。大概圭恰迪尼和手下高级军官都看到了这一幕。
过了一会儿,人并不坏的乔凡尼笑着说:
“行了行了。不然吃不上午饭了。”
乔凡尼随即走上前来,面对和自己一样穿着一身黑的2000名士兵,他先让鼓手擂鼓,接着微微动了动视线,说了几句什么。仅此而已,士兵们却一下子排好了整齐的队形。于是,大家便去吃午饭了。
看了这段插曲我也不禁笑起来,觉得马基雅维利挺可怜的。武将发号施令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各行有各行的道道。由于书已印刷,阅读《战争的艺术》的人很多,比起《君主论》和《论李维》,更多的人嘲笑这部书的作者是纸上谈兵的理论家。发笑的不仅仅是小说家,同是马基雅维利的老乡、两位精英官僚之间有这样的书信往来。
圭恰迪尼在给佛罗伦萨驻法国大使罗伯托·阿洽约利的信中说:
马基雅维利到这里来了。他来的目的是让军队有序,但他一看状态太差,便放弃了这个会给他带来荣誉的任务。他站在一旁观战,每当士兵出错,他就会发笑说,这真令人绝望……
阿洽约利在写给圭恰迪尼的信中说:
如果马基雅维利能够重振军队,我会比任何人都首先感谢他。但是除了上帝以外,没有人能够实现他的想法。他的想法好似柏拉图的理想国。我觉得马基雅维利还是应该回到佛罗伦萨去专心加固城墙,那倒是可以有助于人的。形势越来越需要您这样的人了。
这些意见在当时一定都是常识。
我们再把故事向前追溯。理论上,身在西班牙的卡洛斯已经与整个欧洲为敌了,但他处惊不乱。这位26岁的年轻君主没有立即派遣大军去意大利,而是派去了一位老练的家臣。
这位家臣叫作雨果·德·蒙卡达[10],他在意大利住过30年,十分了解意大利和意大利人。他选了一条奇妙的路径去西班牙在意大利的根据地那不勒斯。
蒙卡达在意大利北部的热那亚下了西班牙船,表面上的理由是前往米兰慰问包围米兰的西班牙军队。他只带了少数几个随从,丝毫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然后,他没有一路南下,而是沿着艾米利亚大道横穿意大利到亚得里亚海,再沿着弗拉米尼亚大道去罗马。行进路线的安排舒缓从容。旅途中,他甚至打着友好使者的旗号看望了正在集结途中的同盟军,同盟军的队长们还让全体士兵列队欢迎这位蒙卡达。尽管蒙卡达现在来意大利的身份是外交使节,但他在以前的30年一直是一位优秀的武将。除了“黑条”乔凡尼一个人之外,似乎没有人记起这些事。
蒙卡达在没有受到任何打搅的情况下侦察完毕,终于开始他的真正任务,向教皇发起单独进攻。不过,他没有把卡洛斯的名字放在明面,而是启用了蓬佩奥·科隆纳枢机主教。此人自从在教皇选举会议上失败以来,一直怀恨美第奇教皇。科隆纳家族是名门望族,在罗马南部势力雄厚,与那不勒斯王国在地理上也很接近,他们并不掩饰其亲西班牙的态度。此外,科隆纳家族还同与美第奇家族有姻亲关系的奥尔西尼家族不对劲。这两个家族一南一北唱着对台戏,处于一种宿命式的竞争敌对关系之中。
科隆纳一派与蒙卡达签订了一份密约,由科隆纳主导在罗马发动骚乱,把教皇克莱门特七世逼入绝境。
在此期间,卡洛斯还采取了另一个策略,他把帕维亚会战的胜利者查理三世·德·波旁送到了意大利。这位三十五六岁的年轻武将突破了教廷海军司令安德烈亚·多利亚[11]的重重封锁,在热那亚附近的海岸成功登陆,然后马不停蹄地向米兰进发,掌握了包围米兰的友军的指挥权。
说真的,如果下定决心,同盟军6月底便可以开战了。那时虽然军队无序,但在数量上断然胜过正在包围米兰的西班牙军队。然而,在同盟军首脑会议上,对于开始军事行动的时间意见分歧,形成了两派。
只有“黑条”乔凡尼一个人主张立即出动全军杀奔米兰,从背后突袭包围米兰的西班牙军队,而其他人都认为要等参战的1万名瑞士兵中至少3000人抵达后再开始行动。圭恰迪尼似乎与“黑条”乔凡尼有着同样的心情,但他不是野战型军官,没有上司的明确指示他不会行动。而罗马教皇克莱门特七世难以决断。
拖延之时,3000名瑞士兵到达。但与此同时,波旁也到了。虽然波旁只带了300名士兵,但这位一年前帕维亚会战的胜利者像统率着千军万马。军粮枯竭行将饿死的米兰守军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7月25日,在包围中坚持了一年的米兰向波旁打开了城门。斯福尔扎公爵在投降文书上签了字。
同盟军的大本营在离米兰东南不到70公里的皮亚琴察。同盟军得知米兰投降的消息后大惊失色。“黑条”乔凡尼狂怒万分,圭恰迪尼一脸严肃地一言不发。“黑条”乔凡尼率领手下突袭了西班牙军队,取得了些许战果后收兵回营,但这只能起到维持士气的作用。不久,8000名瑞士兵到达。
同盟军首脑召开作战会议,已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会议了。“黑条”乔凡尼坚决主张与刚刚攻陷米兰的西班牙军队决战。他说:“我们在皮亚琴察集结不就是为了救援米兰吗?”圭恰迪尼这次站在了赞成者的一边。我认为这是他自己独断专行,没有迹象表明教皇指示他这样做。然而统率威尼斯军队的乌尔比诺公爵却反对开战,他说:“过去我们带着救援米兰的镣铐,但现在可以自由行动了。我们的目的并不只是要夺回米兰。”他还提出了要求,说如果要夺回米兰,就要任命他为总司令。不信任乌尔比诺公爵的圭恰迪尼对此提出反对。问也不要问,“黑条”乔凡尼也根本不会同意,他甚至在作战会议上无所顾忌地叫喊“公爵是胆小鬼”。
就这样,同盟军尽管坐拥3.5万多人的庞大军队,却一味坐视时间流逝,整个7月毫无作为地过去后进入了8月。这时,南边的罗马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科隆纳一派在罗马城内发动了骚乱。罗马市民一直被课以重税而对教皇没有好感,对骚乱漠不关心。这使得骚乱取得了超乎蒙卡达想象的效果。克莱门特七世吓破了胆,逃进了教廷的堡垒圣安吉洛堡,被骚乱者包围起来。他根本就没有去争取时间,逃进城堡的当天夜里就派出使者到台伯河对岸科隆纳的宅邸媾和去了。教皇接受了科隆纳提出的所有条件。
科隆纳离开罗马撤回到领地,但教皇必须做到:
一、让同盟军退至波河以南。
二、让多利亚指挥的教廷海军军船解除对热那亚港的封锁,退至奇维塔韦基亚港。
三、守卫罗马的4000名士兵中只留下400名瑞士兵警卫教皇的宫殿,其余的全部遣散。
四、为保证教皇遵守以上各条,让教皇的侄女婿菲利波·斯特罗齐作为人质,与完成任务的蒙卡达一起到那不勒斯。
这项媾和协议一直拖到9月底才签署,同盟军在这期间又白白浪费了8、9两个月。这还不是和平协定,而只是一项为了获得4个月休战期的媾和协议。
然而,克莱门特七世还在动摇。蒙卡达和科隆纳一伙刚刚消失在南方,克莱门特七世立即接二连三地向圭恰迪尼下达命令:
让同盟军后退至波河南岸;把同盟军内尽量多的士兵调配到“黑条”乔凡尼麾下,仍保持乔凡尼法国国王属下武将的名义;把2000名瑞士兵和“黑条”乔凡尼手下的2000名士兵调来防卫已经毫无防御能力的罗马。
这样一来,即便是优秀官僚圭恰迪尼,当然也会像一直在他身边的马基雅维利所说的那样,“心情糟糕,大为光火”。同盟军原本就不能说已经治理良好,由于这次隶属和地点的改变,陷入了更加难以收拾的状态。克莱门特七世根本没有让圭恰迪尼好不容易派去的士兵去加强罗马的防守,而是让他们去掠夺科隆纳的领地,以发泄自己内心的郁闷。科隆纳一伙的重要人物全都在那不勒斯,这个举动不过是泄愤而已。
遵照教皇的命令,圭恰迪尼率军渡过了波河,他的心情可能只能以“茫然”一词来形容。他也没有想到克莱门特七世竟会搞到如此地步。后来,他在《意大利史》中比较了这几个月来的同盟军与尤里乌斯·恺撒的闪电战法,做出了下面的评论:
恺撒打了胜仗之后向祖国发去了电文一样的报告:
Veni, vidi, vici ——来了,见了,胜了!
相比之下,我军却是:
Veni, vidi, fugi ——来了,见了,逃了!
与圭恰迪尼同行的马基雅维利也说,如果开战,两天便能打胜。他在给年轻朋友卡瓦尔坎蒂的信中说,教皇简直是个孩子。
入秋以后,不吉利的传言从阿尔卑斯山北面缓缓地自北向南,传遍了整个意大利半岛,说根据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又是德意志最高君主卡洛斯的命令,德意志雇佣军正在向蒂罗尔集结。德意志雇佣军是对路德派新教徒佣兵的称呼,他们以其在战场内外的暴行而闻名。德意志雇佣军在帕维亚会战时首次现身意大利。正在向蒂罗尔集结的是弗伦茨贝格[12]指挥下的1.2万人。
德意志雇佣军毫不掩饰对天主教徒及其大本营罗马教廷的憎恶,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与这种疯狂的宗教信仰毫无瓜葛。德意志雇佣军带给意大利人的不仅仅是对1.2万人这个数字的不安。当时这种传言还只是朦胧的不安或不吉利,并没有确证。然而这种不安已经波及一般市民,马基雅维利的朋友多纳托·德尔·科尔诺甚至犹豫是否要关掉店铺。
佛罗伦萨政府也同样为不安所扰。佛罗伦萨虽然是共和国,但实际上美第奇家族仍在亲政。德意志雇佣军高调宣称要杀掉的教皇正是美第奇家族出身的克莱门特七世。当时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与罗马教廷以美第奇为纽带形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
这个时期,马基雅维利常常被派到圭恰迪尼身边,目的是观察情况和商量突发情况下佛罗伦萨的防卫事宜。那年,共和国的正义旗手是圭恰迪尼的哥哥路易吉·圭恰迪尼,路易吉是马基雅维利担任秘书时一同搞恶作剧的伙伴。
但这个时期马基雅维利的职务并不明确。尽管他是佛罗伦萨派出的使节,但一到前线,很快就成了教皇代理人圭恰迪尼的秘书。57岁的马基雅维利大概因为能上前线而兴奋莫名,根本没把职务不明确当成一回事儿。时值严冬,他一次次穿越寒冷难行的亚平宁山脉,没叫一声苦。
圭恰迪尼也没有把马基雅维利单纯当作一个跑腿听差。虽然有时会让他传令奔走,但即便这时,他也需要马基雅维利进行观察。他经常在首脑会议上念马基雅维利的报告。如果马基雅维利在营中,他也会经常带他参加会议。圭恰迪尼会带着马基雅维利一块儿去要求乌尔比诺公爵行动,甚至让他去说服公爵。我们不知道马基雅维利是以怎样的资格来做这事的。
这个时期,他们二人给人的感觉是同心同德。尽管圭恰迪尼对马基雅维利难掩敬爱之情,有时也会怒火中烧。
马基雅维利结束了第三次去同盟军总部出差的任务。受圭恰迪尼的委托,在返回佛罗伦萨途中,他顺道视察了两个城市。他照例把两地的视察报告寄给了圭恰迪尼,但同时还寄了一份多少有点多过头的“经费”报销单。
1526年10月30日,圭恰迪尼从总部给马基雅维利写来了一封信,信的开始便有些怪异。信的起首称呼马基雅维利为仁兄,表达了像哥哥一样尊重马基雅维利的心情。但在接下来写信件寄达地时,圭恰迪尼写着:佛罗伦萨或无论什么地方。这就与平常大不一样了。
这位彬彬有礼的精英官僚首先写了首脑会议研究了马基雅维利寄来的报告,然后话锋一转,圭恰迪尼写道:“但不说这些吧。”信的后半部分写得文如其人:
我不知道您跟谁在一起,吃喝就花掉了5达克特。……此等快事对您大概是喜剧,但对我却是悲剧。
光是抱怨马基雅维利,圭恰迪尼似乎还没能解气,他还给马基雅维利顺访地之一摩德纳的长官菲利波·德·内利写信,斥责他监督不力。菲利波是奥里切拉里花园聚会以后马基雅维利结交的年轻朋友,肯定也在一起凑过热闹。
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是一个野心家,但似乎同时还是一个清正廉洁之人。马基雅维利再三提醒他可以让教皇为女儿出点嫁妆,他都回答说拿这种私事去麻烦教皇现在不是时候。他内心认为不能做这样的事。严于律己的人往往也会严格要求别人。作为教皇的代理人,圭恰迪尼掌管着同盟军的伙食,对每一达克特的支出他都锱铢必较,并以此为荣。马基雅维利式的公私不分惹他光火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两人这方面的不同不可能不反映在史家对他们的评价上。马基雅维利认为,即使花钱的方式公私不够分明,但只要目的为公,就可以宽容。而历史学家圭恰迪尼在这一点上却极其严格。不用说把教皇金库当成自己金库的切萨雷·波吉亚,就连美第奇家族的“豪华者”洛伦佐的做法,他也绝对不允许。
圭恰迪尼对马基雅维利滥用经费一事大为恼怒,给他写了信。看看马基雅维利做何回答,我们便能清楚地了解他们二人气质的不同。马基雅维利没有感到丝毫惭愧,根本没有回应此事。但是,密友归密友,圭恰迪尼毕竟是高官,对他的批评总不能置之不理,马基雅维利还是写了回信。但回信的腔调实在是文如其人:
教皇代理人阁下:
我从摩德纳寄给阁下的报告里没有写,但后续的情况是这样的:
菲利波(菲利波·德·内利)对我说:
“真是的,难道我总是不能把事情办好吗?”
我笑着回答道:
“总督阁下,不用叹息,这不是您的过错,而是今年(1526年)的过错。在这一年里,有谁做成了什么事吗?皇帝(卡洛斯)派了那么多军队,本该取得更大的成果,但没有;西班牙人本可以把动乱搞得更大,但他们也没有做;我们(意大利人)本来可以打赢战争,却不知道掌握这个好机会;教皇不相信1000名士兵,却偏信媾和协议的条文。……没有什么值得惊讶叹息的。在疯狂的时代里只有疯子才能做点事。因此,我的总督阁下,如果在今年做成了什么,那才让人担心呢!”
菲利波说道:
“哎呀,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吧。”
于是喜剧的第一幕结束了。
马基雅维利委婉报告了两天他花费5达克特花天酒地的情况,这不过是紧接而来的第二幕喜剧而已,信中通篇找不到一个直接辩解的词语。不过,用意大利人喜欢的说法,圭恰迪尼也是一个“有境界之人”(spirito),面对马基雅维利式的辩解只好苦笑,很快便恢复心情,写了回信。一旦不在一起就写信的这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这一时期的通信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通信。形势急剧动荡,已经不允许他们继续这种嬉笑怒骂的书信往来了。
11月间,马基雅维利翻过积雪很深的亚平宁山脉北上。他受佛罗伦萨政府的派遣,去见身在同盟军总部的圭恰迪尼。德意志雇佣军开始南下的消息使整个意大利笼罩在一片寒气之中。
[1] 腓力一世(Philippe I,1478—1506),又称“美男子”,他是勃艮第公爵(称为腓力四世,1482—1506年在位)、卡斯蒂利亚国王(称腓力一世,1504—1506年在位)。他通过与卡斯蒂利亚王位继承人疯女胡安娜的婚姻成为该王国的共同统治者之一,是哈布斯堡王朝在西班牙的始祖。
[2] 德意志佣兵(Landsknecht),1486年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一世组建的主要由德意志人构成的步兵佣兵队,活跃于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他们逐渐改变了以骑兵为中心的中世纪欧洲战争的作战方式。
[3] 利奥诺(Leonor de Austia,法语名为Eleonore d’Autriche或Eleonore de Habsbourg,1498—1558),她于1518年与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Manoel I,“幸运者”)结婚。曼努埃尔一世于1521年去世。1530年她又与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结婚。
[4] 乔凡尼·德·美第奇(Giovanni de Medici,1498—1526),是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和乔凡尼·德· 美第奇(“平民”乔凡尼)的儿子,佛罗伦萨佣兵队长。或许是因为他的士兵在教皇利奥十世去世时在白色军旗上涂以黑色条纹而得绰号“黑条”。
[5] 劳特累克(Odet de Foix,Vicomte de Lautrec,1485—1528),法国将军,1516年出任法国占领下的米兰公国的总督,1528年在与那不勒斯王国的战争中死于鼠疫。
[6] 当时的乌尔比诺公爵是弗朗切斯科·玛利亚·德拉·罗韦尔(Francesco Maria della Rovere)。
[7] 费代里科二世·贡扎加(Federico II Gonzaga,1500—1540),曼托瓦侯爵(后成为公爵),1536—1540年在位。
[8] 弗朗切斯科二世·贡扎加(Francesco II Gonzaga,1466—1519),曼托瓦侯爵,1484—1519年在位。
[9] 马泰奥·班戴洛(Matteo Bandello,约1480—156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杰出小说家,出身于贵族家庭,受过良好教育,做过僧侣、城邦君主的文书和家庭教师。晚年在法国做主教。他的小说取材于古代或中世纪史实、传说,或当代生活中的真实事件、民间故事等,情节曲折,描写情感冲突酣畅淋漓,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人情世故,对意大利和欧洲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他的作品充满戏剧性,适合于改编成戏剧。代表作为214篇的《短篇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等剧作即以其为素材。
[10] 雨果·德·蒙卡达(Hugo de Moncada,1476—1528),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西班牙政治家和军事领袖,曾任西西里总督(1509—1517年在位)、那不勒斯总督(1527—1528年在位)等职。
[11] 安德烈亚·多利亚(Andrea Doria,约1468—1506),出身于热那亚名门,热那亚海军将领、政治家。1524—1528年间曾任法国舰队总司令,1528年转而效忠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夺取热那亚后建立了一个军政府。他曾为打击海盗做出过贡献。
[12] 乔治·冯·弗伦茨贝格(Georg von Frundsberg,1473—1528),德意志军事家,服务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德意志佣兵队长,对近代早期欧洲步兵战术的形成卓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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