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从弗利归来后看到,佛罗伦萨完全笼罩在战争氛围中。不知是否是受他那篇处女作论文的启发,政府终于朝着军事解决比萨问题的方向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1499年6月,卡斯泰洛城的领主、佣兵队长保罗·维泰利在第一秘书厅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庄严的拉丁语演说中就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军队的最高司令。市民们以为终于要解决比萨问题了,于是忘记了以前的不满,注视着这一切。市民们以前一直不满于花了太多的军费,成果却不理想,把“自由与和平十人委员会”戏称为“征收与浪费十人委员会”。他们祈祷早日解决比萨问题,在这点上一点也不逊于政府高层。
在这种形势下,“十人委员会”的秘书马基雅维利特别繁忙。对“浪费十人委员会”的恶评搞得每半年举行一次的委员选举都无法进行,1499年下半年,“十人委员会”已陷入名存实亡的境地。马基雅维利必须在没有顶头上司的情况下工作,只能从正义旗手和执政团成员那里接受指令。这时,战争爆发了。
8月6日,佛罗伦萨军队攻到比萨城下,展开了炮轰攻势,成功地把城墙撕开了一个20多米的口子。8月10日,又攻陷了一座守卫城墙的堡垒。在佛罗伦萨,人人都相信这就等于再次领有了比萨。
就在这个时候,最高司令维泰利却命令自己手下的士兵撤退。虽然只是命令自己属下的士兵撤退,但既然是最高司令下令撤退,其他佣兵队长也就无法再动。城市巷战兵力损失巨大。明知这种战斗会损失“设备”,还有哪个“资本家”会自己冲锋在前呢?比萨前线处在一种奇妙的胶着状态。很快,有士兵由于疟疾而病倒,各佣兵队长纷纷撤兵,到9月14日,攻势彻底瓦解。
比萨人松了一口气,佛罗伦萨人却怒火爆发了。政府需要在怒火转向自己以前想出对策。
9月29日,大本营设在卡希纳的保罗·维泰利被捕,被带到韦奇奥宫。他的罪名之一是秘密勾结威尼斯共和国和皮耶罗·德·美第奇,被判叛逆罪。第二项罪名是无故临阵脱逃,让参加比萨防卫的一名敌方佣兵队长逃脱。维泰利受到拷问,但死活不承认第一项罪名。对放跑敌人佣兵队长一事,他说自己不忍看到有力量的人物被杀。
夜已阑珊,民众却聚集在市政厅广场上不愿散去,他们要求正义。市民要求的所谓正义,多数场合与处死是同义词。他们要求尽快执行。10月1日,保罗·维泰利在市政厅内被处死。市民终于出了一口气,各自回家去了。
这件事的真相至今不明。历史学家圭恰迪尼认为维泰利无罪,而历史学家纳尔迪则认为维泰利有罪。当时,收集情报能力最强的威尼斯共和国“十人委员会”没有讨论这件事是否与己有关,但报告说维泰利疑似与美第奇家族有密约。我们不知道马基雅维利持什么态度,他没有留下什么文字。
然而,可信的马基雅维利研究者认为,这一时期,政府以执政团名义发出的相当数量的指示和训令,无论是从文体还是从词语的选择上看都出于马基雅维利之手。
如果这个说法是对的,则马基雅维利完全知晓国家的最高机密。与当时还是一介市民的圭恰迪尼、纳尔迪不同,马基雅维利身处政府中枢,并不缺乏判断事物所需的情报。他撰写了大胆而直率的咨询报告《论比萨事务》。他说话也一样大胆而直率,也许他确实进言应该对维泰利处以极刑。威尼斯也有担任最高指挥官的佣兵队长因犯背叛罪而被处死的案例。对当时佣兵队长中有很多人就得这样杀鸡儆猴,否则就甭想指望他们会有忠心。
自己的军队不战自灭,比萨问题却不能不解决,佛罗伦萨共和国只能再次召集佣兵队长,重新组织军队。这种时候,政府上层想要依靠的还是法国国王。他们请求国王分些兵力给他们。说是分,实际上是佣兵,由佛罗伦萨出钱雇用。不过,佣兵是由佛罗伦萨自己张罗,还是做成法国国王援助的形式,政治意义差别巨大。
米兰公爵“摩尔人”要以最不幸的方式收获自己在5年前播种长成的恶果了。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先王查理八世完全不同。他们同是安茹家族的子孙,都主张拥有那不勒斯王国的主权。但路易十二丝毫没有想拿下那不勒斯以后以那里为跳板参加十字军东征,他只想要那不勒斯王国和米兰公国的领土,就同他认为自己继承了维斯孔蒂家族的血统,要拥有米兰公国主权一样。“摩尔人”创下了让法兰西入侵意大利的先例,他并不知道法国国王已把入侵意大利的第一目标变成了米兰。对路易十二来说只有行动,而且越早行动对自己越有利。
“摩尔人”连防御战都没有时间准备,他只是听到法军在边境集结的消息,就带着巨额金钱逃到德意志去了。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是“摩尔人”侄女的夫家,“摩尔人”认为他不会坐视对手法国国王取得成功。1499年9月11日,法军没有受到像样的抵抗,就进入了米兰城。
这样一来,佛罗伦萨这样的国家要保持行动的一贯性便是做梦。佛罗伦萨政府赶紧派出特使,向路易十二表示祝贺,同时请国王帮助攻打比萨。佛罗伦萨曾经请求米兰公爵帮忙攻打比萨,但事到如今已经管不了那些了。10月15日,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佛罗伦萨共和国之间就此签订了协定。协定内容如下:
佛罗伦萨有义务向路易十二支付他进攻那不勒斯所雇用的5000名瑞士雇佣军的佣兵费,共计5万弗罗林;佛罗伦萨有义务为法国国王进攻那不勒斯准备500名骑兵,费用由佛罗伦萨承担;佛罗伦萨有义务为法国国王持续占领米兰提供400名骑兵和3000名步兵,费用由佛罗伦萨承担。
同时,法国国王同意,在他开始进攻那不勒斯之前,佛罗伦萨可以自由使用国王手下军队中的5000名瑞士雇佣军,但使用期间的佣兵费由佛罗伦萨承担;法国国王有义务向佛罗伦萨归还其在查理八世时代被迫放弃的要塞中尚未归热那亚所有的那部分要塞;法国国王承诺,绝不参与美第奇家族回归佛罗伦萨的阴谋;法国国王承诺,佛罗伦萨商人在法国国内继续享有其传统权利。
这就是法兰西与佛罗伦萨友好关系的实质内容。佛罗伦萨按国王所愿,完成了3个月内分期支付了5万弗罗林的所有安排。实际上,佛罗伦萨通过住在米兰的本国银行家在1499年内支付了将近一半的金额。国王催促佛罗伦萨加紧支付余下部分。转年进入1500年后不到一个月,催促付款的文书已然变成了有威胁意味的文字。
就在这时,政府决定派马基雅维利去米兰。当然,给他的任务没有别的,就是说明佛罗伦萨经济状况恶化了,只能按照协约规定的时间支付。不过,这趟出差突然取消了。
法国国王催命般的催促事出有因。国王得到消息,逃到德意志去的“摩尔人”已在米兰边境集结了8000名瑞士雇佣军。还不到一个月,即2月5日,“摩尔人”率领瑞士步兵团进入米兰城的消息就传到了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政府紧急通知原本负责给法国国王付款的银行家波尔蒂纳里改任使节,去“摩尔人”那里祝贺他成功返国,同时命令马基雅维利中止出差。我们后世只能看到这份本该由马基雅维利带着出发的国书了。签发国书与“摩尔人”返国的日子是同一天,这证明那个时期风云变幻有多么急遽。
形势还在突变。4月,瑞士雇佣军反水,“摩尔人”反被囚禁,这时离他回国还不到两个月。“摩尔人”雇用的瑞士步兵与法国国王雇用的瑞士步兵串通,得知法国国王出的佣兵费更多,便抛弃了“摩尔人”。佛罗伦萨又去祝贺法国国王夺回米兰,再次根据协约安排付款。不过,佛罗伦萨又可以攻打比萨了。
马基雅维利没能去成米兰,却被派到比萨前线,法军刚刚开到那里。这是1500年6月初的事情。马基雅维利的父亲于5月19日去世,但服丧没有影响到他的工作。他的母亲已于4年前过世。
1500年的这场比萨战役最能反映当时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无能和由此带来的困境。
奔赴前线之前,4000名瑞士步兵和2000名加斯科涅士兵在预定的集结地帕尔马集结。法国国王承诺派遣5000名瑞士兵,但只派来4000名,国王违约了。违约行为还不止于此。列队点数后发现总人数多出1500人。但向国王求助的是佛罗伦萨,谈好的佣兵费是瑞士兵每人3达克特、加斯科涅兵每人2.5达克特。可这多出的1500人不能扔下不管,只好按定价付钱。
可是,让这7500名士兵向比萨进军,法国国王手下的这些大兵却不干。本来只需从帕尔马南下即可,他们却偏要朝东南方向,绕道博洛尼亚、米兰多拉、科雷焦、卡普里这些和比萨战役毫无关系的地方,白白浪费了近两个月。因为这些地方都是法国国王关心的地方。路易十二是在用佛罗伦萨的钱炫耀自己的肌肉。6月22日,法国国王的兵好不容易到了比萨前线,开始抢掠周边地区,一发而不可收。指挥官是国王手下的武将博蒙,却搞不清他是打算指挥还是不打算指挥。比萨请求媾和,雇主佛罗伦萨却只想军事解决,要求他积极用兵打仗,这位佣兵队长竟不知所从。
在这样的情况下,佛罗伦萨向前线派出了两名顾问,去监督前线情况。可是,他们的处境比通常使用佣兵队长的战争更差。
因为佛罗伦萨政府绝对相信法国国王的“帮助”,解散了全部的意大利雇佣军,理由是不能付两份钱。这导致了法国国王手下大兵为所欲为。掠夺比萨周边地区对策划占有比萨的佛罗伦萨并无益处,只能起到反作用,让包括卢卡在内原本亲佛罗伦萨的这一地区燃起反佛罗伦萨的情绪。
马基雅维利是佛罗伦萨的两名顾问卢卡·德利·阿尔比奇和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的副官,处在这场战乱的漩涡中间。马基雅维利不像阿尔比奇和里多尔菲那样出身于佛罗伦萨的顶尖名门,他甚至不能安寝一地,要从前线返回佛罗伦萨报告情况,政府根据这些报告发出训令,他是秘书长还要起草这些训令,再把训令带到比萨。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这里且举一例。6月22日,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以“十人委员会”的名义起草了给顾问的训令;6月24日又在前线,以两名顾问的名义起草了给“十人委员会”的报告。马基雅维利身兼二职,忙得不亦乐乎。特别是没过多久,顾问之一里多尔菲因病返回佛罗伦萨后,他就更忙了。
同态度暧昧的博蒙交涉是阿尔比奇和马基雅维利的事,加斯科涅兵对一切都不满意,便向他们抱怨葡萄酒不好喝。这事传到根本不懂葡萄酒味道的瑞士兵那儿,他们立即附和,处理起来更加麻烦。
在这样的情况下,战斗不可能有进展。法军破城后却拒绝进城,大半士兵回到搭建在城下的军营中。甚至有一群士兵绑架了佛罗伦萨的顾问阿尔比奇索要赎金。据说阿尔比奇被武力绑架时,马基雅维利说要跟着一起去,但阿尔比奇命令他留下,立即向国内报告。几个小时后,阿尔比奇交了1500达克特的赎金做交换,得到释放。
攻城的军队在攻进城的前一刻烟消云散了。7月9日,加斯科涅兵走了,瑞士兵也撤了。1500年攻打比萨的战役前功尽弃。佛罗伦萨共和国花钱雇来的雇佣军一次都没有按照佛罗伦萨的意志行事,就这么走了。佛罗伦萨一片茫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佛罗伦萨政府已经为这些一事无成却败事有余的军队付了太多的佣兵费,没有再支付瑞士兵回去的费用。这笔钱是法国国王付的,国王认为继续占领刚征服的米兰公国需要这帮瑞士兵。
马基雅维利后来主张一定要有自己的军事力量。他执拗地主张自己国家的命运不能依靠别国的军事力量。正是这一年的比萨战役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的确,说到亲历者,马基雅维利是最有价值的亲历者。他第一次出使外国也是这种经历的延伸。
1500年比萨战役的失败不仅使佛罗伦萨共和国白费了巨额战争费用。被人看穿、被人嘲弄的状况让佛罗伦萨在与别国的关系上威风扫地,不可能再显当年雄风。当时的佛罗伦萨无论是在时间方面、经济方面,还是在精神方面,都没有条件重振雄风。佛罗伦萨只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如果说16世纪初期的佛罗伦萨共和国还有什么方针的话,这就是它的唯一方针。
路易十二很不情愿地支付了剩余的瑞士兵佣兵费3.8万弗罗林。为此他感到震怒,公然把比萨战役失败的责任全部推给佛罗伦萨,宣布废弃与佛罗伦萨的同盟关系。佛罗伦萨政府知道这一情况后手足无措,决定派使节前去解释。可笑的是,这次使节的国书签发日期是7月17日,离法军撤退之日只过了6天。这是明显的手足无措。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工作又派给了马基雅维利。其实,曾经同他一起去比萨前线的阿尔比奇曾被任命为正使,但他巧妙地推掉了。
任命马基雅维利的理由是他熟知比萨前线的情况,向国王“解释”会有说服力。但他地位卑微,于是政府决定由“豪华者”洛伦佐时代的驻法大使、佛罗伦萨名门出身的弗朗切斯科·德拉·卡萨作为正使,与马基雅维利组成搭档。这是31岁的马基雅维利第一次去与一国之王进行交涉,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观察意大利以外的国家。
前面简单提到过正使、副使这种当时的外交官制度。这里我想再明确一下,因为这有助于理解秘书长时代马基雅维利实际工作的内容。
“Oratore”一词开始指的是说话人或交涉人,后来才有了大使的意思。这个词比起初就是大使意思的“ambasciatore”更为古老。“Oratore”是指代表一个国家与其他国家交涉并有权结束交涉的人。我根据不同的情况把这个词分别翻译为“大使”、“正使”、“特使”、“使节”等。欧洲最先采用常驻大使制度的国家是威尼斯共和国。威尼斯在13世纪就开始采用这一制度。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一直是与威尼斯并驾齐驱的具有代表性的城邦。到了马基雅维利时期,常驻大使制度在佛罗伦萨也在完美地发挥作用。
代表一国的大使必须得到驻在国的认可。与才干和力量相比,大使的出身更重要。威尼斯的规矩是从贵族当中选拔大使。佛罗伦萨通常也是在出身于名门望族的人中任命大使。不这样做会破坏本国在对方国家的印象,在外交上是一种愚蠢行为。(www.xing528.com)
这样选出来的正使通常可以配一名副使。副使的作用是收集情报,观察、分析情况,总之,协助正使办理交涉事务就是副使的任务。副使不代表国家,因而出身不是问题,威尼斯也有很多副使不是贵族。在佛罗伦萨,怎么也算不上名门的马基雅维利家族的人也当上了副使。但尽管是副使,并非不重要。
第一,正使因某种原因不能亲临交涉现场时,副使将代替正使站在交涉第一线。这种事经常发生,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副使没有正式升格为正使,就无权结束交涉。
第二,送回本国政府的报告由正副使两人署名,但实际上多为副使撰写。尤其是马基雅维利,几乎所有报告都是他一个人所写。也许所有人都认为他笔头好,交给他写是上策。
第三,选择副使的标准是即使无“名”也要有“实”,所以副使的地位很复杂,对副使的使用也是五花八门。门道之一是派遣副使有一个好处。如果派遣正式大使,免不了会给第三国、第四国造成影响。但如果派出副使级别的人物,则可免去这种影响。两年后马基雅维利被派到切萨雷·波吉亚那里去就是一例。任务是重要的,但派遣国不想让其他国家太清楚内情,这种情况下,往往只派副使一个人去。
第四是节约经费。如果是代表国家的大使,必须带随从,有时还要带乐师,要开招待会,副使就不需这些费用。根据马基雅维利的说法,佛罗伦萨共和国非常吝惜在外交方面花钱,所以,佛罗伦萨对副使的充分利用一定很敏感。
第五,当然,事实上不那么重要的交涉普遍是派副使去的。马基雅维利就是例子,跟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交涉就是他一个人去的。不过,即使这种情况下,副使的作用仍不仅仅是交涉,他的观察和报告对本国政府而言,仍是最可信赖的情报来源。
在马基雅维利15年的为官生涯中,一次也不曾当过“oratore”(正使),每次出差的国书上的头衔都是“佛罗伦萨国务秘书”。而这位国务秘书总是在自己撰写的报告末尾签上“humillimus servitor”。这是当时的公文格式,但把这个拉丁文直译过来就是“卑下的服务者”,也就是“公仆”。
前几天收到一封读者来信,说:“与您的其他作品不同,您会在《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中写很多有关金钱的事吗?”我不由得苦笑。
这样问的原因大概是,这是我第一次写与自己收入一样的人物,即收入极其微薄的人物。写“豪华者”洛伦佐那样挥金如土的幸运者时,即使写下他花钱的数目,也不会有实际感受。
另外,在《文艺复兴的故事004·海都物语——威尼斯1000年》一书中描写的威尼斯共和国,外交官待遇优厚。所以,在威尼斯外交官的报告中,找不到像马基雅维利说钱不够用那样低档次的诉苦。不过,在威尼斯,不管是驻外大使还是副使,如果与驻在国的人有职务以外的关系,即贿赂授受关系,立即就会被召回,等着他的是死罪。这大概是那种“我保证你的待遇,你别给我丢脸”式的思维方式。
可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做法是“我保证不了你的待遇,你也别给我丢脸”,所以马基雅维利这样生来不富、囊中羞涩的人,在金钱方面也一直很辛苦。
“豪华者”洛伦佐和威尼斯外交官是例外,大部分人不都是马基雅维利这种类型的人吗?这就是我撇开自己的实际感受,固执地写低层次事情的理由。
再回到金钱的话题上来。马基雅维利的首次外国出差是从经费问题开始的,这具有象征意义。
派遣使者是应急之举,主要目的是向法国国王做“解释”。因此,佛罗伦萨政府可能认为这不需要太多的经费,或是被比萨战役的失败造成的巨额浪费惊呆了,因而极度削减了两位使节的经费。政府给首席使节德拉·卡萨的经费是每天8弗罗林小金币,换算成大金币不到5弗罗林,给副使马基雅维利的只是这个数的一半,每天4弗罗林小金币。
马基雅维利对此提出抗议,理由是这一点点钱完不成任务。他要求至少增加4弗罗林,同首席使节的经费一样。意见是要提的,但他很清楚必须尽快去向法国国王解释佛罗伦萨的立场。因而要求提了出来,人也出发去了法国。听说路易十二国王那个时候在里昂,他们一定沿着古罗马时期就有的奥勒利亚大道北上。正使副使各自领到了政府发的每人80弗罗林的经费。这时他们领到的弗罗林应该是大金币。副使马基雅维利有义务从中支付各项经费。
马基雅维利说是秘书厅之长,实际只是个秘书而已。他的增加经费的要求,在政府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政府讨论了15个昼夜,直到8月27日才终于全额批准了马基雅维利的要求。这离马基雅维利出发已经过去40天,离他们到达里昂开始执行任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马基雅维利的弟弟僧人托托,给兄长写了一封信,详细记下了佛罗伦萨政府的反应,读来令人发笑。刚开始时,好像政府里的一大半人都认为,已经给马基雅维利付了一份秘书的工资,差旅费应该与工资结合起来考虑。首席使节德拉·卡萨不担任常勤公职,只领取经费,但他是富人。经过15天没日没夜地讨论,靠着正义旗手尼可罗·扎蒂和菲利波·布昂德尔蒙蒂等人热心的辩护,情况得以逆转。增加经费的要求被接受了,首先弟弟托托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因为这厢里还在没完没了地讨论,那厢里他的哥哥每天都在用钱,已经给弟弟写来了信要急借50达克特。每次都是弟弟四处奔波为哥哥借钱。
马基雅维利从法国寄给政府的报告也许对促成这件事加了一把力。马基雅维利有夸张描写的癖好,还会因事而异。他在从法国寄回第二份报告的时候就在感叹差旅费不足,他写道“相信执政团各位的判断力和人性”,乞求早日解决这个问题。总之,马基雅维利的经费增加了一倍。
然而,当时付给战死者遗属的年金是25达克特。一天5达克特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额了。这么多钱怎么还不够用呢?这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呢?
第一,当时法国国王的宫廷并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宫廷在法国国内迁得很勤。外国的常驻大使也好,特使也好,不跟随宫廷跑就办不成事。住在一处和到处迁徙,所花费用自然不同。
第二,宫廷移动频繁,动作又大,每次移动都会征用很多马匹。逃过国王征用而剩下的马匹,租借价格暴涨,给经费带来沉重负担。马基雅维利在报告中写到过这事。
第三,既然是代表一国的特使,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自己开伙的廉价小客栈。马基雅维利甚至连他们没有住包餐旅店(osteria)而租住了可以自己开伙的房子这种事都做了报告。马基雅维利还写道,虽说租房,也得保持一定规格,就是自炊,也不能让正副特使亲自动手,所以最少必须有两个用人。
另外,特使必须有合适的服装,还需要常备信使给本国送报告,信使很重要,一顿饭可省,信使不可缺。老想着等信使从佛罗伦萨送来政府的训令,再让他把报告送回去,那就办不成外交了。
还有一些小额支出别指望拿到收据。出差时间一长,这可是一笔不可忽视的开销。这次出差从1500年7月开始一直到12月才结束,长达5个月。这种没指望有收据的小额支出究竟都是些什么,马基雅维利自己就写过。他写过一篇题为“赴法国国王宫廷进行外交交涉者注意事项”的小文,文中这样写道:
外门守卫每人1达克特;内门守卫每人2达克特;第三道守卫,因为他们与我方的交涉对象关系太近,每人3达克特;联系人每人4达克特;喇叭手不需支付,但最好请他们喝酒;负责邮递的人,如果是长期关系,最好赠送些礼物。鲁昂枢机主教(路易十二的宰相)宅邸守卫2人,每人1达克特;在里昂当地已久的纳吉家(佛罗伦萨商人)用人总共3达克特。
这篇文章后面还谈到琐碎的注意事项,诸如一开始就要同旅店主人把话说清楚、如何对待法国用人等,读来让人发出会心的微笑。文中还有涉及换算的地方,透出马基雅维利这一级外交人员运筹的艰辛,让人微笑之余感到佩服。
从博洛尼亚北边开始直到米兰境内,使用米兰货币或威尼斯货币较为合算。直到阿斯蒂均可如此。但从阿斯蒂到布翁维基诺应使用萨伏依的货币。在进入法兰西王国境内以前宜兑换成法国货币,法国人会故意压低意大利货币进行兑换。不要忘记在阿斯蒂,起码在米兰境内,把钱换成萨伏依货币。
货币兑换看似闲话,实非如此。他们出发时,佛罗伦萨政府只给了少量的差旅费。向政府反映交涉会延期,经费会不够,他们才白天黑夜地讨论,最后总算汇钱过来。但汇来的都是佛罗伦萨的货币弗罗林金币。兑换时吃亏定让马基雅维利有了切肤之感。
总之,给马基雅维利的经费有限,他的诉苦不无道理。就算不用钱去贿赂,赏钱和小费还是不可或缺的。这并不是说法兰西堕落了。在同时代的土耳其,从政府要人到门卫,行贿受贿是半公开的规矩。威尼斯与土耳其有很多交涉,威尼斯外交官一开始就会把贿赂费用算在经费里。
与同时代其他国家的外交经费相比,佛罗伦萨共和国过于抠门。这也是政治无能造成经济浪费的一个例子。佛罗伦萨的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已经过去,一个地方浪费了,就得在其他地方省出来。政治无能常会导致选错强制节约的部门。马基雅维利被强制节约,而他的任务却是补救政府的无能。
经过10天的旅行,他们虽然精神十足但已疲惫不堪。当他们赶到里昂时国王已经离开,无奈再次出发追赶北上的国王。等他们在位于巴黎与里昂中间的一座小城追上国王,时间已到了8月7日。他们首先与鲁昂枢机主教、时任宰相安布瓦兹会面,然后才得到许可与国王见面。因为法国少有人懂意大利语,会谈中使用法语和拉丁语。安布瓦兹会说拉丁语,国王会不会说不得而知。
佛罗伦萨使节向法国国王递交了国书和政府公函,向国王陈述说自己的来访原因已全部在信中写明,佛罗伦萨始终信任国王,今后也将一以贯之。对此,路易十二答道,比萨战事的情况不必再谈,那已经是过去的事,重要的是双方都要恢复失去的名誉和实利。国王接着谴责说,比萨战役失败的原因全部在于佛罗伦萨方面,同时威胁说需要重新审视法兰西与佛罗伦萨的传统关系。
路易十二的真实意图很明显。首先,让佛罗伦萨承担法国国王已支付的瑞士佣兵费,以及尽量多地承担其他费用。进攻比萨对国王来说只是个次要问题。既然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佛罗伦萨使节的任务就集中在这一点。国王不要听对比萨战役的“解释”,那就不能让国王不开心,同时要尽量少花钱。
马基雅维利陷入了困境,他几乎要一个人完成这项任务。9月14日以后就只剩下他这个副使了,年老的卡萨病倒了,到巴黎治病去了。不过,虽然孤军奋战,但刚满31岁的秘书长马基雅维利因此拥有了和法国国王以及国王头号心腹安布瓦兹一对一对决的机会。此外,国王平均每月在国内移动两次,在跟随国王的5个月时间里,年轻的马基雅维利可以近距离地观察法兰西和法兰西人。
再说交涉的结果。马基雅维利着力说明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经济恶化的状况。更重要的是法国国王并没有想要彻底以佛罗伦萨为敌,国王的威胁也仅仅是做个样子而已,两国决定重新签订同盟协议。可是马基雅维利不是正使,没有结束交涉的权力。12月12日,佛罗伦萨政府发出命令,召回马基雅维利,命令资深官员托辛吉以正使资格赶赴法国。
即便如此,马基雅维利从法国发回的那么多报告都在佛罗伦萨政府内部获得了好评。以后,每当政府需要派人去法国,多数都会派他去。马基雅维利告诉大家在法国要付小费,大家才不再见怪,他也因此被大家认为是法国通。
在阅读马基雅维利数量庞大的报告时,人们能够从中看到这位年轻人在宫廷内外广泛接触所有人,同他们讨论,贪婪地观察法兰西的情形。《论李维》一书中写到的插曲恐怕就发生于这众多的机会之中。他写道:有一次,安布瓦兹枢机主教说“意大利人不懂战争”,马基雅维利立即反唇相讥道:“法国人不懂政治。”
安布瓦兹是国王的心腹,又是宰相和枢机主教,他听到这话没有把马基雅维利当作无礼之人赶出去。即使他这样做,马基雅维利也没法抱怨。但这位枢机主教的耳朵里留下的恐怕是年轻人下面这句话。31岁的马基雅维利接着说道:“如果法国人懂得何为政治,就不会如此卖力地让罗马教廷强大起来。”
马基雅维利说这话的时候,切萨雷·波吉亚已经开始行动。亚历山大六世教皇的这位儿子,在法国国王的支持下,正在意大利策动革命。而马基雅维利下一次的工作便是与这位刚满25岁的风云人物进行接触。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