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熙和王文诰、邵希曾,谁才是《唐人说荟》的编者,王文诰是否编过《唐代丛书》?笔者认为,陈世熙是《唐人说荟》的唯一编者,王文诰、邵希曾同《唐人说荟》没有任何关系。理由如下:
1.乾隆五十七年刻本《唐人说荟》有彭翥序、周克达序各一篇,两序分别撰于乾隆辛亥(1791)和壬子(1792)。彭序云:
旧本流传,尚多缺略,吾友山阴莲塘陈子,为裒益之、校覈之,名曰《唐人说荟》,刊为袖珍,取便行笈。驰书海外,索予弁言。[12]
周序云:
吾友山阴莲塘先生,品端学邃,葄艺蕴典,有年为之披菁掇英,订正而损益之,名曰《唐人说荟》……今得莲塘先生荟萃成集,获旧闻而夸创见,不亦愉快也哉!竹林彭司马见而称异,力劝付梓,以锓资自任,工未及半,司马遽归道山。予既珍爱其书,且惜司马之好古而未及观厥成也,为踵其事。[13]
由彭、周二序可知:山阴陈莲塘编纂《唐人说荟》,彭、周二人相继出资刊刻成书。序中仅提到书名为“唐人说荟”,而未提“唐代丛书”,亦能证明此书最早只命名为“唐人说荟”。在彭、周二序下,有署名“山阴莲塘”的“例言”。据清代张维屏《国朝诗人徵略》(二编)引龚自珍《陈莲塘先生传》云:“陈世熙,字赓颺,号莲塘,浙江山阴人,诸生。有《莲塘诗钞》。”[14]则陈世熙号莲塘,浙江山阴人,故称为“山阴莲塘”。《莲塘诗钞》卷四《挽彭竹林司马》是写给彭翥的挽诗,诗中有句云:“朅来旅馆苔階冷,古汲丛残得修绠。君闻割俸助镌梓,高谊薄云犹耿耿。”[15]第三句下自注:“予纂《唐人说荟》未梓,公闻之捐廉倾助。”[16]卷四《题李妹照并寿其五十》“自愧游心糟粕余”句下自注:“予方纂《唐人说荟》未能就聘。”[17]此自注与彭、周二序所言皆合,则陈世熙为《唐人说荟》的编者当无疑问。
2.上海图书馆藏嘉庆十一年《唐代丛书》刻本书名页题“仁和王文诰见大、邵希曾鲁斋辑”/“唐代丛书”,总目题“仁和王文诰见大辑”。无彭翥、周克达序,而有马纬云嘉庆丙寅(1806)序。据《番禹县志·续志》卷二十六云:“王文诰字见大,浙江仁和人。学问淹通,尤深于史,年少时以诗文鸣于大江南北。兼工书画,生平服膺苏诗,虽行役亦手一编,未尝或去左右。乾隆五十六年游广州……刚正不阿,惟耽志著述……竭三十余年精力,成《苏诗编注集成》一书,校刊于广州……年七十余回里卒。”[18]可知王文诰工诗善画,精通史学,刚正不阿,耽志著述,尤其喜爱苏诗,用近半生精力编成《苏诗编注集成》。嘉庆十一年,王文诰四十二岁,正是精力旺盛的中年时期,据传记推测,此时他应该正专心寻访关于苏诗的各种资料,而从王文诰的经历和治学取向来看,更不可能剽窃他人的编纂成果。
另据《清史稿》卷四百七十七《循吏二》记载:“邵希曾,字鲁斋,浙江钱塘人。乾隆五十四年举人,嘉庆中官河南知县。历权通许、卢氏、鄢陵、西华、沈丘、太康、扶构、淮宁、新乡,皆有声……”[19]邵希曾在任上保境安民,推行文教,政绩显著,以至于“老病,大吏不令去,卒于官”[20]。据此经历,邵希曾编《唐代丛书》的可能性也很小。且邵希曾嘉庆中正在河南当知县,而王文诰在广州忙于著述,目前也无任何证据能表明此二人有过交往,故将此二人作为《唐代丛书》的编者显然是违反事实的。
如果将陈世熙、王文诰、邵希曾、马纬云四人的传记做一对比,可发现他们有相似的经历,其中,陈、王、马三人都曾长期寓居番禺(今广州),三人在当地都有很好的名声。陈世熙“乾隆其以名诸生游幕粤东,积三千金,拟返里,友人某以事被诬陷狱,倾囊为赎锾,固不得归,遂家番禺”[21],“粤之郡县皆客之,制府杨尚书耳其名,辟置幕府,司章奏,礼遇尤重,事当入告先生,言辄从。先生兼通申韩家,历郡邑,所至有声……先生义声播东南,人无不慕望纳交先生者”[22];王文诰“乾隆五十六年游广州,会大兴朱文正公珪巡抚广东,引为上客,称其有述作才。布政使曾燠督部蒋攸铦、阮文达公元皆依重之”[23];《全清词钞》卷十二马纬云小传云:“(马纬云)字依墀,浙江海盐人。乾隆三十九年举人,官广东番禺县知县,有《莺声细雨草堂词》。”[24]另据清王昶《蒲褐山房诗话新编》介绍,马纬云“绰有才情,工于绮丽”,编有《西湖人物志》,并担任直隶按察使。[25]现在已知《唐人说荟》的作者为陈世熙,为何《唐代丛书》的编者和序者都题作浙江人,且连经历都如此相似?难道仅仅是巧合?这不能不引起怀疑,可能的情况是书坊主在刊刻《唐代丛书》时刻意为之。
3.笔者对署名马纬云的这篇序也有疑问,在将此序做对比分析后,可证此序很可能是书坊主拼凑而成,而非出自马纬云之手。序文如下:
《汉书·艺文志》载《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张衡赋云“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者是也。注称虞初,武帝时方士,疑小说昉于武帝。然《青史子》、贾子《新书》引之,则其来已久,特盛于虞初耳。
近世流传《汉书》小说家寥寥无几,唐人小说三十九家四十一部三百八卷,存者尚得数百十种。迹其流别,厥派有三:为叙述杂事;为记录异闻;为缀辑琐语。其中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间所不免;然寓惩劝、广见闻、资考证。虽以洪容斋、刘贡父二公之儒宗博雅,亦称道及之。他如《茶经》《啸旨》《画诀》《诗评》,又未尝不情真潇洒,厥体当行,别成奇趣,殆所谓李杜之诗,韩柳之文,有时不得与孟东野、陆鲁望、沈亚之、段成式辈,争奇竟爽者欤?
古者庠序之教,胥天下从事于六德六行六艺;国无异政,家无异学,何其盛欤!周衰而后,百氏争鸣,立说著书,各推所长,汉代独崇尚经术,诸儒以家法教授,高能受业,惟事专门,诚使承学之士穷志竭虑,如恐不及,岂暇别求?然而人情喜新奇而畏艰深,浏览坟典,目未数行,首触屏几;及至巷语街谈,忘餐废寝,惑溺而不返,甚且徧一世为风尚。此亦乐书中之郑声,采色中之红紫也,特以出自稗官,流传既久,王者欲知闾阎风俗,且立稗官以称说之。古制不废,大雅君子,犹有取焉。
长夏炎蒸,旅馆寂寥,或散发披吟于竹簟之间,或据床展玩于廉幕之下。小道可观,未始不贤于博弈,因辑而序之,以广其传云。
嘉庆丙寅,海盐马纬云。[26]
马序同上述彭序和周序相比较,有明显的不同。首先,此序虽系为《唐代丛书》所写,但通篇未提到王文诰和邵希曾,更未提到与二人的关系如何;其次,此序对二人编书的情况、如何请自己写序的情况等也未做任何交代。这一违反序言的常规写法,不像是为人写的序,倒像是一篇读书笔记或是讨论小说的论文。[27]细读此序开头文字,与《四库总目提要》(简称“提要”)“子部小说家类”总提要极为类似,“提要”云:
张衡《西京赋》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汉书·艺文志》载《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注称“武帝时方士”,则小说兴于武帝时矣。故《伊尹说》以下九家,班固多注依托也。(《汉书·艺文志》注,凡不着姓名者,皆班固自注)然屈原《天问》,杂陈神怪,多莫知所出,意即小说家言。而《汉志》所载《靑史子》五十七篇,贾谊《新书·保傅篇》中先引之,则其来已久,特盛于虞初耳。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诫、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杂废矣。[28]
将“提要”与马序加着重号的文字相比对,发现几乎如出一辙,仅个别字句有所改动,“提要”撰写在前,马序撰写在后,很明显是马序抄自“提要”。除此以外,马序自“虽以洪容斋、刘贡父二公”至“争奇竟爽者欤”一段文字又与桃源居士撰《唐人百家小说序》中之文字极为相似,桃源居士撰序的对应文字如下:
即李杜之跌宕,韩柳之尔雅,有时不得与孟东野、陆鲁望、沈亚之、段成式辈争奇竟爽。犹耆卿、易安之于词,汉卿、东篱之于曲,所谓厥体当行,别成奇致,良有以也。
洪容斋谓“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悽惋欲绝”,刘贡父谓“小说至唐,鸟花猿子,纷纷荡漾”。二公儒宗博雅,岂偏嗜怪奇者无,亦以《杜阳》《鼓吹》《摭言》《传信》诸编足以存故实,见典刑,如司马《通鉴》所借资;他若《茶经》《啸旨》《画诀》《诗品》,又未尝不情真潇洒,远轶晋宋,岂尽作宋玉、栾大之手托梦幻讽喻乎?[29]
通过对比,很容易觉察出马序这段文字是从桃源居士撰序中摘出(加着重号部分),稍加改动,重新组合排列而成的。
马序中其他文字是否摘抄自他文还无法证实,但通过以上二例可知摘抄自他文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不是摘抄自他文,也不太可能是马纬云所为。马纬云作为一名正经的文人和学者,当知作序之规范,而不会在序中对此书的编者只字不提,也不太会抽取他书文字拼凑成文。因此,《唐代丛书》的这篇所谓马序,是否真出自马纬云之手,很值得怀疑。如果此序确系出自伪造(书坊主所为?),那么将《唐代丛书》的作者伪托给王文诰和邵希曾的可能性就大增了。
4.上海图书馆所藏清光绪刻本《唐代丛书》(题“天门渤海家藏原本”),在体例、版面上与同馆藏嘉庆十一年刻本《唐代丛书》一致,很可能是嘉庆十一年本的翻刻本。但两者在一些细节上有所不同,如嘉庆十一年本《唐代丛书》书名页题有编者王文诰、邵希曾的名字,例言下未署名,总目题“仁和王文诰见大辑”;而“天门渤海”本《唐代丛书》书名页未题编者姓名,例言下题“山阴莲塘识”,总目题“仁和王文诰见(下缺大字)”[30]。这里有几个疑点,一是嘉庆十一年本《唐代丛书》虽题有编者姓名,但书名页题王文诰和邵希曾二名,而总目下只题王文诰,而无邵希曾,这显然不符合古籍刊刻的常例;二是此二本的“例言”文字同乾隆五十七年刻本《唐人说荟·例言》完全一致,嘉庆本未署名,明显是为了掩盖原作者,但“天门渤海”本的刊刻者因一时疏忽,将“山阴莲塘识”五字也保留了下来,这明显是书坊主作伪的一大证据。
综上所言,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唐人说荟》乃山阴陈世熙(莲塘)单独所编,与王文诰、邵希曾等人无关;《唐人说荟》的最早版本为乾隆五十七年挹秀轩刻本,其次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刻本,嘉庆十一年改名“唐代丛书”,编者改为王文诰、邵希曾,此后各版本书名作者皆出现混乱;书坊主为了冒名给王、邵二人,先将书名改为“唐代丛书”,将《唐人说荟》中彭、周二序抽去,换上一篇很可能是伪造的马序,保留例言,而将“山阴莲塘识”五字挖去。书坊主的做法好像是天衣无缝,没想到正是这篇马纬云序和保留的例言使其露出了破绽。[31]
(本文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16年第1期)
【注释】
[1]鲁迅曾引述《小说月报》中名为《小说的研究》的文章中提到“《唐人说荟》一书为唐人小说之中心”的话,并称《唐人说荟》“到现在还是印了又印,流行到‘不亦乐乎’”,可见其在当时流播之广,影响之大。鲁迅另有《破〈唐人说荟〉》一文,初步探讨此书之版本、内容问题。
[2]就目前所见,仅刘锦藻撰,王文诰编《清朝续文献通考》卷二七一著录有《唐代丛书》一百六十四种一百六十四卷。《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著录《唐宋丛书》后附云“又有《唐代丛书》百余种,王文诰辑刊袖珍本”,另著录《唐人说荟》一百六十四种,云“陈氏编”。张之洞《书目答问》卷五“丛书目”中“古今人著述合刻丛书”亦提到《唐人说荟》。
[3]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84页。(www.xing528.com)
[4]此处误,当为一百六十四种。
[5]《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丛书部》,北京:中华书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96页。
[6]贾晋华主编:《香港所藏古籍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7]“清人陈世熙据桃源居士辑本,又采摭《太平广记》《说郛》诸书予以增补,专取唐人传奇、笔记小说等,间及掌故史闻,初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以《唐人说荟》为名刊行,后王文诰于嘉庆十一年(1806)改题《唐代丛书》出版,此后,道光二十三年(1843)及宣统三年(1911)又以《唐人说荟》为名行世。”见宋莉华:《明清时期的小说传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45页。
[8]“一是刊刻唐人旧作,如莲塘居士陈世熙编辑《唐人说荟》,有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挹秀轩刊本,嘉庆十一年(丙寅,1806)王文诰将此书易名为《唐代丛书》出版。”见占骁勇:《清代志怪传奇小说集研究》,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40页。
[9]阳海清编撰,蒋孝达校订:《中国丛书综录补正》,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1年,第223页。
[10]如民国十一年(1922)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封面题“精校唐人说荟/一题唐代丛书”。
[11]这从各古籍书目的著录中便可看出,各书目著录的书名、作者虽有同有异,无论是分卷还是分集,子目都仅列出一种,且子目的书名和顺序基本相同,这证明了《唐人说荟》和《唐代丛书》除了体例稍有变动外,基本上是完全一样的。
[12][清]彭翥:《唐人说荟序》,[清]莲塘居士辑《唐人说荟》,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刻本,上海书图馆藏陈霖点校本。
[13][清]周克达:《唐人说荟序》,[清]莲塘居士辑《唐人说荟》,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刻本,上海图书馆藏陈霖点校本。
[14]天津图书馆历史文献部编:《三十三种清代人物传记资料汇编》第四十三册,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另见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本,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
[15][清]陈世熙撰:《莲塘诗钞》卷四,上海图书馆藏清咸丰元年(1851)刻本。
[16][清]陈世熙撰:《莲塘诗钞》卷四,上海图书馆藏清咸丰元年(1851)刻本。
[17][清]陈世熙撰:《莲塘诗钞》卷四,上海图书馆藏清咸丰元年(1851)刻本。
[18]番禺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主持整理:《番禺县续志》(民国版)点注本,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74页。
[19]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034页。
[20]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035页。
[21]番禺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主持整理:《番禺县续志》(民国版)点注本,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59页。
[22][清]龚自珍:《陈世熙家传》,《莲塘诗钞》,上海图书馆藏清咸丰元年(1851)刻本。
[23]番禺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主持整理:《番禺县续志》(民国版)点注本,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74页。
[24]叶恭绰编:《全清词钞》,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66页。
[25][清]王昶著,周维德辑校:《蒲褐山房诗话新编》,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第125页。
[26][清]马纬云:《唐代丛书·序》,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796-1797页。
[27]邹泽钧《〈唐代丛书〉编者辨》一文也认同此序不符合常规,“既像是一篇读后感,又像是一篇自序,也像是为坊刻本写的一篇广告性序文”,此文还推测了改序的原因:“笔者分析坊刻先生可能因为既改题书名,又改题笔者姓氏,如照用原序,怕露出马脚,所以索性去原序而另用马序。”见邹泽钧:《〈唐代丛书〉编者辩》,《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
[28][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182页。
[29]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57页。
[30]此处著录同北大图书馆藏嘉庆十一年(1806)刻本《唐代丛书》著录一致,两者可能是同一版本。
[31]本文部分观点参考了邹泽钧《〈唐代丛书〉编者辨》一文,此文载《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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