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凌贵卿乃至凌家是否串通强盗抢劫梁家乃至杀害梁家家庭成员,《警富新书》一类作品是否诬陷凌贵卿和凌家,一些学者已经做了很多细致的考证,结论几乎是一致的,那就是:说凌贵卿乃至凌家串通强盗抢劫梁家,证据不足。《警富新书》一类作品中的许多情节,和事实明显不符。由于《凌锡庵墓表》被发现,因此,当时知名士人对此案件的态度,被凸显出来了,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和分析。
在这案件发生到结案期间,锺狮尽管还是一个秀才,但是,这案件结案的第二年,也就是雍正十年,他就考中了举人,到乾隆元年,就被当时的广东巡抚杨永斌荐举博学鸿词。被荐举博学鸿词,那是要有过硬的资格的。因此,即使在这案件审理阶段,锺狮就已经是知名士人了。他对此案的态度,对那些诬蔑凌天球和凌家那一类作品的态度,在其所作《凌锡庵墓表》中,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此外,锺狮的这篇墓表,是根据“古村陈孝廉”[25]为凌天球写的行状而作的。这“古村陈孝廉”是谁?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二十九云:“陈份,字古村,广东顺德人。乾隆丙辰举人。”[26]“乾隆丙辰”为乾隆元年。顺德和番禺同属于广州府,就他的年纪看,他也是一个熟悉凌梁案件的知名士人。要知道,锺狮作墓表是在乾隆十年(1746),陈份作行状还在此之前。那时候,梁天来及参与编写那类“伪书”或“谤书”作品的人,肯定还有健在的。参与处理该案件的官员,肯定还有在位的,而这案件不仅没有被翻案,而且那些“伪书”或“谤书”类作品,仍然大行于世,大众对凌贵兴普遍鄙视,因此,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写此类文字,特别是锺狮,在墓表中那样赞扬凌天球,谴责梁天来及那些写作“伪书”或“谤书”的人,是要有很大的勇气的。
除锺狮、陈份以外,为凌家抱不平的,还有一个苏珥。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第11册《乾隆朝卷》载李文泰《海山诗屋诗话》云:“《警富新书》七尸八命案,皆归罪凌上舍贵卿,迄今众口一词,似乎万无可解矣。而苏古侪先生珥赠凌子汉亭诗云:‘九疑风雨暗崎岖,八节波涛险有余。世路合裁《招隐》赋,俗情催广《绝交书》。传闻入市人成虎,亲见张弧鬼满车。旧约耦耕堂愿筑,平田龟坼又何如。’凌曾孙药洲广文《答黄香石先生书》,累累千余言,亦极辩此事。香石从兄瑞谷丈云,古侪为今之鸿儒,目击凌事。以此诗与药洲书观之,实似诬陷也。”[27]苏珥何许人也?《清诗纪事》只说他“字古侪”而已,其他信息俱无。据陈璞《尺冈草堂遗集》之《遗文》卷四《拟广东文苑传》所云,苏珥,字瑞一,广东顺德人。惠士奇称之为“南海明珠”。乾隆元年,地方大员也荐举他参加博学鸿词考试,因为母老,他没有上京师参加考试。他在乾隆三年(1738)中举人,平生为文长于序记,与书法皆名重一时,被称“二绝”,著有《安舟遗稿》等。[28]这样一个“鸿儒”,又是“目击凌事”的人,他的态度很重要。就他赠给凌天球的儿子的诗来看,他的态度也是很明确的,“传闻入市人成虎”等,明显是为凌家鸣冤叫屈。根据《锡庵公墓表》,凌天球就一个儿子,名鲲,字扶万。汉亭是其号。
此外,后来的黄培芳,也怀疑凌家是受了冤枉的,致书凌扬藻,所以,凌扬藻才有《答黄香石书》,此书开头就说:“承问先曾大父锡庵公被仇家诬陷事,此鹿马混淆,沉埋不白之冤,独能以事理求之,未肯轻随众毁,足以见大君子之用心,必存公是,度越寻常万万也。”[29]还有,上文已经提及的黄培芳的堂兄瑞谷,在其《粤小记》中收录凌扬藻《答黄香石书》的黄芝及李文泰等,也都认为凌家是被冤枉的。李福泰、史澄、何若瑶纂修的《同治番禺县志》卷五十四《杂记》云,“世传梁天来七尸八命事,皆诟罪于凌贵卿”,而转载苏珥赠凌汉亭为凌贵卿鸣冤叫屈的诗,并云“凌后人名扬藻,有《答黄香石书》,辩此事之诬甚详”,[30]同样怀疑凌家是被冤枉的。
以梁凌案为题材的此类作品,其原创者的动机,应该是诽谤凌天球乃至凌家,这当然不是正当的手段,远不是正直的作家所应为。但是,这些作品,毕竟是文艺作品,而不是案件卷宗,情节和事实不符合,不能够视为这些作品的缺陷。这些作品中首恶的名字,都和凌天球的名或者字不同,而梁天来,则用真实姓名,很明显,编写者的动机是,既要达到诽谤凌天球乃至凌家的目的,又为摆脱可能带来的麻烦留有余地。凌扬藻《答黄香石书》中,说《一捧雪警富奇书》一类作品“诬至尊怒天来,命下狱后,以孔公申救,乃宣天来入殿,赐监生,皆凿空为之,悖谬可杀”云云[31],他想利用政治力量对付该书,这就明显过分了。至于这些作品后来的传播者和改编者,包括欧苏、安和等,就未必有和凌家过不去乃至诽谤凌家的动机。大众传播,自然有其自身的规律。通俗文艺作品,体现大众的喜怒哀乐,种种社会情绪,世态人情,就容易得到传播,容易为大众所接受。地方豪强勾结盗匪、官府为非作歹,这是人们所痛恨的,《警富新书》等之所以容易流传,其根本原因,在于这些文艺作品集中反映了此类内容,以及其惊险曲折的情节设计。至于梁天来被雍正帝赐予监生之类,乃是迎合民间对受害者的同情心而设的情节。受害者得到某种形式的补偿,这是通俗文艺作品中极为常见的情节。不管如何,梁天来家七人被害,总是应该被同情的。至于凌天球乃至凌家是否被冤枉,和对地方豪强、盗匪官府的痛恨相比,和对被害八条人命的同情相比,大众就容易忽略了。清醒的读书人则不然,他们关心的是真相,是公平和正义,因此,在他们的诗文作品中,他们追寻真相,坚持为在他们看来被诬陷的凌天球乃至凌家辩护,锺狮、陈份、苏珥、黄芝、黄培芳、黄瑞谷、李文泰及《同治番禺县志》李福泰等三位纂修者,就是如此。
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三十三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之四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32]负鼓盲翁说唱蔡伯喈和赵五娘的故事,是为了挣钱,或许也有教化社会的动机在,可是,他应该不会是和历史上的蔡邕过不去而有意诬蔑他。满村的民众显然喜欢听这说唱,因为这说唱动人,有教育意义,或者盲翁的表演唱腔艺术高超。他们会同情赵五娘、喜爱赵五娘,痛恨蔡伯喈,可是,他们不会考虑历史上的蔡邕,是否真有这样的是是非非。为蔡邕身后无端被缠上这些是是非非而感叹的,也只有陆游这样的知识分子了。《警富新书》及其相同题材的文艺作品,流传到后来,情形也是如此了。
总之,锺狮所撰《锡庵公墓表》,足以证明《警富新书》的作者不可能是锺狮;与《警富新书》同题材作品开始流传的时间,是在凌梁案件结束后不久,而不是嘉庆中叶;墓表所写凌天球的生平资料和为人等,对我们理解该案件和以此案件为题材的众多文艺作品,有很大的帮助;包括锺狮在内的当时及其后多位知名士人,认为或者怀疑凌天球是被诬陷的,甚至不认同以此案件为题材的那些文艺作品,这对我们研究以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为题材的通俗文艺作品,有重要的意义。
【注释】
[1]孙彩霞:《中国小说近代化的一次成功试验——〈九命奇冤〉对于〈警富新书〉的改编及其意义》,广州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第6页。
[2][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7页。
[3]张秀英:《雍正朝广东九命案始末考》,《济南教育学院学报》2000年第2期,第8页。
[4]李育中:《广东小说家杂话》,《随笔》1979年第1期,第185页。
[5]孟犁野:《中国公案小说艺术发展史》,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40页。
[6]孙彩霞:《中国小说近代化的一次成功试验——〈九命奇冤〉对于〈警富新书〉的改编及其意义》,广州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第5页。
[7][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8页。
[8][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7页。
[9][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7页。
[10][清]佚名编撰,侯会校点:《警富新书》,北京:群众出版社,2003年,第1页。
[11]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54页。
[12]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56页。
[13]林雄主编:《明清广东稀见笔记七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47-148页。(www.xing528.com)
[14]李育中:《广东小说家杂话》,《随笔》1979年第1期,第185页。
[15][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7页。
[16][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7页。
[17][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9页。
[18][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7页。
[19][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8页。
[20][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9页。
[21][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9页。
[22]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977页。
[23][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9页。
[24][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8-559页。
[25][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8页。
[26][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198页。
[27]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977页。
[28][清]陈璞:《尺冈草堂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影印本,第703页。
[29][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7页。
[30][清]李福泰修,[清]史澄、何若瑶纂:《同治番禺县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660页。
[31][清]凌扬藻:《海雅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558页。
[32][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1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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