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全面了解清代海虞诗歌,应当回到海虞诗人创作的文本中去。江南为人文荟萃之地,亦为重要的文献之邦,历代江南文人十分重视地方文学文献的采录与编辑,而海虞地方诗文的收集和整理成果尤为丰富,留下了许多弥足珍贵的文学遗产。现存较早的有明张应遴辑《海虞文苑》二十四卷,辑海虞有明一代赋诗杂文,以类叙次而成,万历三十八年(1610)梓行。清代此类文献尤多,如《虞邑遗文录》十卷补集五卷、《虞山赋钞》四卷、《海虞道咸国朝文选》不分卷、《虞邑幽光集》二十七卷(后集一卷、外集三卷、补集二卷、附集五卷、附一卷、续集一卷)、《海虞文征》三十卷。诗集有《虞山诗约》《海虞诗苑》十八卷、《海虞诗苑续编》六卷、《虞山七家试律钞》七卷、《海虞诗话》十六卷等,即使乡邑小镇亦有诗集存焉,如《支溪诗录》四卷、《唐墅诗存》四卷、续编一卷,不一而足。
在清代海虞诗歌总集中,以王应奎的《海虞诗苑》影响最大,这也是后人研究虞山诗派的最基础的文学史料。王应奎,字东溆,号柳南,常熟人。生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卒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少有才名,然应乡试八次未中,退居东乡凤塘桥,甚得同邑陈祖范(亦韩)、王峻(次山)、汪沈琇(西京)辈雅重,郡邑修志等事,必访咨请益。嗜学汲古,至老不倦,“堆书及肩,而埋头于其中,縆岁耽耽,不知户外”[22],著《柳南随笔》《柳南续笔》,记载读书所得和所见所闻,多涉乡邑前修与时贤轶事,亦有地方布衣之异事奇闻。他与陈祖范等邑人“以道自重,发为文辞”,结“虞山吟社”[23]。其诗文创作俱为可观,《新葺书斋作》云“小结书龛菜圃西,芦屏竹几称幽栖。当门旧种先生柳,绕壁新涂隐士泥。帘织虾须通社燕,篱编麂眼限邻鸡。近同摩诘空诸有,斗室还将十笏题。”可谓清腴近道,典赡修洁。
欲了解《海虞诗苑》的编纂情况,顾士荣的《征刻海虞诗苑启》是非常重要的文学史料,至今尚鲜为学界注意。兹录全文如下:
盖闻持人,情性端属。诗歌动我,敬恭厥惟桑梓;邑当胜壤,山川堪助吟情。典废《辅轩》篇,什空《缄书》槴。难望登诸东壁,还须录在西斋。维我虞山,宿号弦歌之里;缅兹曩哲,多游著作之林。毓秀钟奇,乌目耸文章之岭;流葩合绮,青城开锦绣之湖。藻思咀六代英华,雅韵漱三唐芳润。或垂缨戴纵,联车骑以言欢;或戢翼隐鳞,托田园以寄兴。或河梁赠答,字里绣出鸳鸯;或公宴绸缪,酒边赋成鹦鹉。或羁愁而长啸,握月担风;或疏放而狂歌,帷天席地。无不乃金乃玉,以雅以南。若乃朱鸟窗前,吟连白雪;青莲座下,句咏碧云。味合兰荃,几亚窦妻鲍妹;气殊蔬笋,直追癞可瘦榷。并握椠而怀铅,洵珠联而璧合。人言江花、丘锦,菁藻分自书台;我谓陆海、潘江,渊源通于墨井。振兴风雅,端有赖焉;鼓吹休明,斯为盛矣。独是远稽前代,采辑已有成书;近溯本朝,编摩尚无来者。岁月既久,散佚必多。狼藉遗编,杂唐书而粘屋;飘零残卷,代玄草以覆瓿。甚而溷掷锦囊,罔惜呕心于斑管;即使腹藏草稿,谁征遗像于白莲。绝轸投琴,悲深曩好;破瓢逐水,盼断知音。纵掞藻摛华,荧光犹闪于纸上;而残煤断简,蠹迹已满于行间。死而有知,神能无恫?况乎蔓草寒烟,难问马卿四壁;荒荆断棘,谁伤费氏一丘。当年觞咏之兰亭,但余落照;此日往来之莲社,已失留题。眼中葛帔练裙,半是任昉身后;径里春兰秋菊,渐迷刘沼生前。将使潜德之光,竟归沦没;名山之业,无自表章。此则艺林为之共伤,吾党于焉致嘅者也。是用就予闻见,遍事搜寻;告我乡邦,广为罗致。卷无分于已刻、未刻,采不遗于一章、两章。抉精英以成编,拟剞劂而行世。庶俾翡翠兰苕,得供清赏;长鲸碧海,不废巨观。从此零落吟魂,幽无怨抑;丛残隽句,显有光华。窃附遗山之后尘,略仿《中州》凡例;不如东涧之大备,亦具《列朝》一斑。但水昧淄渑,漫欲以蠡测海;而龙迷真假,妄思从颔求珠。他年文献攸征,此际网罗恐漏。敢疏小启,冀引大篇。[24]
顾士荣是清代虞山藏书家,王应奎的同邑友人,曾为王氏《柳南随笔》作序。在这篇《启》后有附记:“甲子春,予方赴延陵书塾,蒙甘樵以右作见示,遂粘诸座次,俄失去。迨《诗苑》开雕,是《启》竟未刻入。癸巳秋日,在江皋,偶与徐仲米论四六文体有古近之别,窃喜尚能背诵。爰追录之。”[25]如果不是时人背诵追录,当时虞山地区曾有公开发《启》,征求诗稿的这一史实将湮没无闻。但为什么“《诗苑》开雕,是《启》竟未刻入”?这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时人也显然深感遗憾。是否因该《启》采用四六文体,过于铺陈辞藻的缘故呢?抑或刊刻者并不希望将柳南之功分于他人?《启》云“艺林为之共伤,吾党于焉致慨”,为何称“吾党”而未提及柳南,这也是该《启》与其他相关记载颇有不同之处。最初是否准备由顾士荣与王应奎共同编辑《海虞诗苑》?如果初议如此,后来为什么又由王氏独立承担?这些都是有待研究、解释的问题。
现在我们研究《海虞诗苑》之来龙去脉,主要依据王应奎亲属与后人的《跋》文。乾隆二十三年(1758)许滉(璜川散人)跋曰:
东溆王君,余之外兄也,所居曰“柳南草堂”,故又号“柳南”。自少颖悟,嗜书。年逾弱冠,游乡校,试辄髙等,十踏省门,几遇终踬,竟以诸生老。才不为世用,良可叹也。平昔肆力于诗古文辞,旁及百家杂说,撰述甚夥。初刊《柳南随笔》,晚修《奉贤县志》,归刻其所著《柳南诗文钞》若干卷,继又选刻《海虞诗苑》,未竟而殁,年七十有四。距未殁前数日,谓余曰:“《诗苑》以二十卷为规,已刻十六卷,今又编定三卷,将付梓。”迨殁后,搜其遗箧,仅得十七、十八两卷,而小传尚缺,其余佚不得诸。余因携所编定二卷,商于家孝廉君德园,拟补小传。德园阅其手钞篇目姓氏,云:“何不即照先生所定付梓,诗存人存,奚必述其生平而后可传耶?”余以其言为当,遂与柳南翁之嗣君辈谋付剞劂,因识大略如此。[26](www.xing528.com)
乾隆二十四年(1759),王应奎之子锡畬、师韦,孙绍祖、绍昌跋曰:
《海虞诗苑》共十八卷,自钱圆沙先生始,至童雪樵止,共一百八十二人,选定诗一千六百八十八首。先君子意主发潜阐幽,仿元遗山《中州集》、钱宗伯《列朝诗》之例,以诗存人,或以人存诗。苦心搜讨,历二十载。原拟二十四卷,先梓成十六卷,后以应奉贤修志之聘,未经续编。前年秋间,编辑十七、十八两卷,甫经脱稿,小传尚缺,遽遭大故。不肖等抚手泽之如新,痛先志之未竟,勉力绩刊,悉仍原稿,不敢妄增一人,滥收一诗,以诬先人,以欺当世。梓成,因记大略于简末。[27]
据以上《跋》文并综合《凡例》可知,《海虞诗苑》为王氏苦心搜访二十年而成,原拟成书二十卷(以上两条材料中“二十卷”与“二十四卷”之异,当以前者更为可信),仅刊出十六卷,未成全功而身已殁,家人据其遗稿又刊十七、十八两卷。全书选录清代常熟诗人及部分流寓海虞以至于殁而子孙皆占籍于该邑者,如王西涧、张无闷等,凡一百八十二家,一千八百八十八首,依元好问《中州集》例,系以诗人小传。十七、十八两卷,王氏未及完成小传的撰写,家人一仍其稿,未敢妄增。陈祖范在《海虞诗苑序》中称此集所收诸家作品,“莫不呈材献美”[28],并由此骄傲地认为“吾邑虽偏隅,有钱宗伯为宗主,诗坛旗鼓,遂凌中原而雄一代”[29];“海虞片壤,何渠不与长洲、上林同其巨丽乎!”《海虞诗苑》中收录的诗人,其中许多人与钱谦益和冯班有交游,还有一部分年辈稍后,但也是直接受到钱谦益、冯班两代诗人影响的,因此,我们可以将《海虞诗苑》看作清前期虞山诗歌的一个基本谱系。
综观全书可以看出,在钱、冯之外,王应奎对钱陆灿十分重视,将其和冯班合为一卷,置于全书之首,极称其诗“气格之髙,意境之远,吾邑诗人未能或先也”[30]。从《诗苑》所选作品来看,这一评价倒是相当可信的。另外,《海虞诗苑》不仅重“选”,眼光独到,其小传亦内容丰富,生动可读。试举《孙永祚》为例:
永祚,字子长,号雪屋。少负才华,为诸生祭酒,钱宗伯深器之,罗至门下,为之延誉,世遂有“虞山两子长”之目,盖同时杨都昌,字子常,“常”与“长”同音故也。崇祯间,以选贡授推官,遭国变,不赴,隐居教授,造就弟子颇众,如翁尚书、蒋学使、严太仆、陶昌化,尤其选矣。为诗含咀宫商,吐纳风雅,钱宗伯两序其集,皆极称之。而宗伯族孙木庵则谓其诗如露桃烟柳,不作寒梅老树风骨,而风致嫣然可爱,斯近之矣。当其以选贡入都也,道出泇河,隔舟有诵先生诗者,询之,则陈大士也。大士故未识面,于是恨相见晚,定交而去。其为名流企慕如此。子扬光,诗见后卷。[31]
台湾学者胡幼峰在《清初虞山派诗论》一书中,以《海虞诗苑》为据,参考《国朝诗别裁集》和《江苏诗征》,选列了四十多人作为虞山派的主要作者。另外,胡氏在“宗冯派”后附笔提及陈煌图,又列出“海虞吟社”中候铨、陈祖范、王应奎等作为虞山诗派的“后期弟子”。[32]但这样的列举和补充是不胜其烦且缺少逻辑的,因为在《清初虞山派诗论》中,“虞山派”“虞山诗人”“虞山子弟”等概念比较模糊,即使是在所列举的诗人前面加上“较为卓著”的限定,也不易理解其“虞山诗派”总的范围到底如何。其实,《海虞诗苑》所列,皆为“虞山诗人”或“虞山子弟”,研究清前期虞山诗派,宜对《海虞诗苑》收入之诗人和作品做整体性探讨,以求得全局性了解。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