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地区,海虞自古山水清绝,风光嘉美。宋徽宗崇宁五年(1106)吴郡沈垧撰《乾元宫兴造记》云:“姑苏之北有大邑焉,曰常熟,山长而水远,泉甘而土肥,民富物庶,人乐其业。”[1]在文化上,海虞一地是与整个江南地区同步发展的,其兴盛乃在唐代之后。光绪《常昭合志稿》云:“虞山之阳本为三吴文学渊薮。”[2]明代以来,海虞便成为海内闻名的文化之邦了,至清代这里形成了诗歌、散文、绘画、书法、琴艺各文学艺术门类全面发展的局面,而书院与藏书楼更涵育了好学向古的风气,提升了海虞的人文质量。清初常熟归允肃《虞山先正诗序》曾非常自豪地描写过乡梓的人文气象,其云:“吾虞风俗最为近古。里巷社会,少长斑白提挈,蔼然有仁厚之泽。其君子涵泳诗书,类多博闻强识好古之士,俯仰流连,啸歌于山巅水涯,以廉让修饬自持。耻于干谒奔走,驰射声利,有《伐檀》《考般》之素履。古称文学之邦,盖无愧云。”[3]我们知道,在明末清初这里经历过“金戈铁马下虞乡,文学名邦作战场”[4]的浩劫,但地灵不灭,人杰亦不灭;海虞之山水在,海虞之人文同在。有清两百多年间,这里的文学艺术得到了充分发展,“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5]的古虞之地,形成他邑难以匹敌的文化高峰。虞山诗派,是这座文化高峰上的一座金字塔。
邑在江海之交,盐铁之转输,有盐铁塘,古置司盐都尉。潮汐可蓄泄,灌溉得其利,水旱不能害,故县得常熟之名。自汉迄唐,邑少闻人。迨宋而文治益盛,士之治经术以文词进者彬彬焉。[6]
虞山诗派这一名称,在清初曹溶《静惕堂诗集》卷四十四《杂忆平生诗友十四首》其九中已见。诗云“情芽本易惹闲愁,红豆庄前粉镜秋。别体江河成日下,西昆翻讶少风流”。自注“虞山诗派,沿袭不已”[7]。这说明在顺康时代,这一诗学概念已经形成,并产生影响了。稍后王士禛《分甘余话》亦云:“明末暨国初歌行约有三派:虞山源于少陵,时与苏近;大樽(陈子龙)源于东川,参以大复(何景明);娄江源于元白,工丽时而过之。”[8]这里虽然是体派论,也不无将虞山与云间、娄东作为地域性诗派的意识。乾隆时代沈德潜在编撰《国朝诗别裁集》时也沿用了“虞山派”这一名称,嘉庆年间单学傅《海虞诗话》有“虞山诗派钱东涧主才,冯定远主法,后学各有所宗”[9]之说,近代学者杨锺羲的《雪桥诗话》亦取而用之,可见虞山诗派作为一个突出的地域文学现象,在整个清代都是非常引人瞩目的。
这一文学现象的形成,与钱谦益关系至为深切。明代末期,随着钱谦益在文坛崛起,虞山便隐然成为南方诗学中心。牧斋《林六长虞山诗序》云:“自余通籍,以至于归田,海内之文人墨卿,高冠长剑,联袂而游于虞山者,指不可胜屈也。”[10]此序作于崇祯十年(1637)前后,由此可知,其时虞山地区诗歌创作已进入兴盛时期。其后钱谦益本人、二冯及其他虞山诗人便经常宣称“吾邑之诗”“吾虞诗人”“吾郡诗学”如何,颇有阐扬群体创作特点的自觉意识,后来的“虞山诗派”的概念正潜含在明末清初其地诗人的一系列论述中。最先明确透露出诗派群体创作倾向的是钱谦益的《虞山诗约序》。崇祯十五年(1642)十二月,虞山陆贻典(敕先)将“里中同人”之诗都为一集,命之曰《虞山诗约》,请钱谦益作序,牧斋当仁不让,以“希风真风雅”“抒发真性情”为旨成序,末云:
嗟夫!千古之远,四海之广,文人学士如此其多也。诸子挟其所得,希风而尚友,扬扢研摩,期以砭俗学而起大雅。余虽老矣,请从而后焉。若曰以吾邑之诗为职志,刻石立墠,胥天下而奉要约焉,则余愿为五千退席之弟子,卷舌而不谈可也。[11]
陆贻典为牧斋门人,也是冯班极为敬重的诗友,此番来请求序言,不仅希望钱谦益明确提出“里中同人”诗歌创作的理论纲领,同时欲大张旗帜,“胥天下而奉要约”,这是颇有派别意愿的举措,至于“以吾邑之诗为职志,刻石立墠”云云,更可见其时虞山诗人设坫立派的明显动向。此际虞山诗人立派当然以钱谦益为盟主,而二冯、陆贻典等皆为一时之羽翼。二冯在虞山诗派中的地位,钱仲联师拟之为“疑丞”[12],即辅佐之臣,近人张鸿在《常熟二冯先生集》跋文中阐明了这一群体结构:“启、祯之间,虞山文学蔚然称盛。蒙叟、稼轩赫奕眉目,冯氏兄弟奔走疏附,允称健者。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昆,隐然立虞山学派,二先生之力也。”[13]这里所谓“虞山学派”与“虞山诗派”实为一义,张氏寥寥数语,已勾勒出一段极其浓缩的清初海虞诗歌小史。
清初虞山诗人是在与竟陵派的对立中张大旗帜的,冯舒在《以明上人诗序》中对虞山诗学倾向做出过阐述:
今天下之言诗者莫盛于楚矣,钟、谭两君以时文妙天下,出其手眼为《诗归》……字求追新,义专穷奥,别风淮雨,何容间哉!于是天下之士,从风相靡……夫吾虞之言诗者则异于是矣。曰诗者,志之所之也,称事达情,以文足志而已。若鲜顾篇章之理,而争字句之奇,是绝肠胃而画眉目也。[14]
默庵此处称“吾虞之言诗者”如何,所阐述的正是与竟陵派相异的诗派主张。冯班在《马小山停云集序》中对虞山诗歌的“流风”有进一步的说明:“虞山多诗人,以读书博闻者为宗,情动于中,形于外,未尝不学古人也,上通《诗》《骚》,下亦不遗于近代。然其甘苦疾徐,得于心,应于手,亦不专乎往代之糟粕也。工拙深浅虽人人不同,然视世之沾沾□绝者,为异矣。东老人亡来,流风未泯,作者间出。”[15]这里进一步指出虞山诗人以学问为根底、主性情的创作特色,可以看出虞山诗人对晚明诗坛公安和竟陵两大派别,对前者较多的是接受,而对后者则持坚定的拒斥的态度。(www.xing528.com)
一代宗师钱谦益亡故以后,虞山一地文脉不断,且表现出十分旺盛的活力。那么虞山诗歌是怎样发展的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应当注意冯班这位清代虞山诗派的第二代盟主。王应奎在《西桥小集序》中说:“吾郡诗学,首重虞山,钱蒙叟倡于前,冯钝吟振于后,盖彬彬乎称盛矣。”[16]谓其“振于后”,已经显示出冯班的地位了。
就冯氏家族来说,与钱氏有通家之好,而冯班受学牧斋,亦深得牧斋赞誉。但冯氏兄弟具有与生俱来的特立独行的性格,为人和治学都不随人脚跟。二冯对牧斋的敬仰和影从是发自深心,而又绝非盲目的。汤显祖、袁宏道、徐渭都在一定程度上为牧斋所肯定,而冯舒则一概否定,“嘉定程孟阳见推于钱宗伯,目为诗老”,而冯舒“涂抹其集几尽”[17]。如果说这些都显示出冯舒独立而老成的艺术审美标准的话,比默庵小九岁的冯班则更多的是以新一代虞山诗人的面貌出现,表现出与牧斋某种程度上的同中之异。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一对钱、冯之异同有所揭示:
某宗伯诗法受之于程孟阳,而授之于冯定远。两家才气颇小,笔亦未甚爽健,纤佻之处,亦间有之,未能如宗伯之雄厚博大也。然孟阳之神韵,定远之细腻,宗伯亦有所不如。盖两家是诗人之诗,而宗伯是文人之诗。吾邑之诗有钱、冯两派。余尝序外弟许曰晃诗,谓“魁杰之才,肆而好尽,此又学钱而失之,轻俊之徒,巧而尽纤,此又学冯而失之。”长洲沈确士德潜深以为知言。[18]
这里“某宗伯诗法受之于程孟阳,而授之于冯定远”一语,是对虞山诗派传承关系的总的说明,而谓“吾邑之诗有钱、冯两派”,以笔者的理解,主要是揭示钱、冯之歧向,着重说明冯氏学于钱而变于钱,走出了一条新的诗学之路。事实上,要从“文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角度去区分虞山诗人的门派是十分困难的。从现存清代虞山诗人的创作来看,真正属于“文人之诗”的,极为少见,而“诗人之诗”则在在皆是。质言之,在诗学观念上后代虞山诗人宗仰牧斋,而实际取向上则主要走的是冯氏路径。前述张鸿“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昆”十字是颇为精要的。清代虞山诗学发展,溯其源仍归于牧斋之希风玉溪而追步少陵,只是后人既难有牧斋博雅光大之学问,又缺少牧斋源于特定时代的否定性情感特征,故真正能够如牧斋融大学问与大性情于一体的,毕竟很少,更多诗人乃学冯氏而张皇西昆,在西昆体之清丽精美中,充分抒发各自的性情。王应奎说“吾邑诗学,自钱宗伯起明季之衰,为一代宗主,而两冯君继之,其道益昌”[19];曹禾撰《海粟集序》称“虞山之前辈曰宗伯钱先生,其论诗也苛,其自为言也足,门墙士多从冯氏,学在乡邦”[20],所阐述的正是这一继承与发展的实际情况。
所谓“多从冯氏,学在乡邦”的“门墙之士”实际上就是虞山诗派,然而有一个问题需要提出:这一诗派是否就仅仅是清初或盛清前期的那批人物呢?换句话说,虞山诗派的存在是否仅限于清初至盛清前期数十年间?这个问题关系对虞山诗派的整体认识。我们知道,清代海虞的地方性诗歌总集主要有三种,一是王应奎的《海虞诗苑》,二是瞿绍基的《海虞诗苑续编》,三是单学傅的《海虞诗话》。后两种都为道光年间所编,其目的是补《海虞诗苑》所阙。近现代虞山籍著名学者邵松年在为《海虞诗话》作《序》时有论:
时阅二百年,作者数百人,吾邑诗学之盛无待言矣。读是编者,慨然于单先生裒集之苦心……缅怀先哲以挹其流风余韵,吾虞诗派庶几其不坠也夫。[21]
显然,在虞山后人的观念中,“吾虞诗派”并非只限于清初至盛清前期钱谦益和二冯的直接追随者,也包括海虞一地受其影响的后来者。虽然这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组织形态,但中国文学史上许多地域性诗歌流派其实往往缺少真正的组织结构,是以地域文化为根基,以文化名家为旗帜,以文学风气相统契,以诗歌习尚相影响,从而形成“派”的概念。王应奎较早提出所谓“吾郡诗学”就明显是“以地相系”,与邵氏“吾邑诗学”“吾虞诗派”乃同一声气,这也正是我们理解“虞山诗派”概念的基本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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