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中的“浙派”如何定义?
袁枚说:“吾乡诗有浙派,好用替代字,盖始于宋人,而成于厉樊榭。”[1]“吾乡厉太鸿与沈归愚,同在浙江志馆,而诗派不合。余道:厉公七古气弱,非其所长;然近体清妙,至今为浙派者,谁能及之?”[2]
陈仅说:“樊榭集中以五古为第一,七律亦源出中唐,流丽清圆,醍醍有味。后人不学其古而好学其七律,又不善学之,遂来浙派之诮,樊榭有灵,不受过也。”[3]
陈文述说:“太鸿……所著樊榭山房诗文,孤冷幽隽,诗品最高,学者宗之,称浙派焉。”[4]
顾宗泰说:“浙人之诗,喜从苏、黄、杨、陆入门,江南呼为浙派。”[5]
吴清鹏说:“吾杭诗多出杭堇浦、厉樊榭两先生,世称为浙派。”[6]
上述乾嘉道时期出现、较早的“浙派”说法表明:“浙派”基本专指厉鹗(樊榭)交游圈及其后学的诗歌群体,主体人员构成集中为杭诗人,这也正是今人所说的狭义“浙派”。诗社作为诗歌群体的凝聚单位,对诗歌流派的形成常能起到奠基作用,就“浙派”说,张仲谋以为狭义“浙派”以南屏诗社成员为主体[7]。具体来看,雍乾之际杭州其他诗社如西湖吟社、湖南诗社等成员也当列入考量,再如吴锡麒,一般则被认定作“浙派”后期代表人物。钱仲联先生早先谈到狭义“浙派”旁及钱载[8],即如金衍宗诗云“浙派还分秀水支”[9],后来却在《三百年来浙江的古典诗歌》一文中仍将以厉鹗为首的“浙派”与以钱载为首的秀水一派分开列出。从名词论,“浙派”包含“浙”和“派”二重维度,“浙”指地域,“派”重诗学。地域有沿革,诗学有源流,将“浙派”归入诗史演进的讨论,“浙派”含义的外延也会随之扩张,于是产生各种广义“浙派”的说法。广义“浙派”自清代起已和“浙中诗派”“浙诗”“浙江诗派”等说法混同使用,无法理清,如:
朱庭珍《筱园诗话》:“浙派自西泠十子倡始,先开其端,至厉太鸿而自成一派,后来多宗之。其清俊生新,圆润秀媚之篇,佳处自不可没。然病亦坐此……”[10]
洪亮吉《北江诗话》:“近来浙中诗人,皆瓣香厉鹗《樊榭山房集》。然樊榭气局本小,又意取尖新,恐不克为诗坛初祖。”[11]
王昶《蒲褐山房诗话》:“浙中诗派,自竹垞、初白两先生后,二十余年,大宗、太鸿起而振之。及两公殂谢,嗣音者少。司成以云蒸霞蔚之文,合雪净冰清之作,驰声艺苑,独出冠时。既工骈体,尤善倚声,而诗才超越,直继朱、查、杭、厉之后,宜中外望之,指为景庆也。”[12]
张云璈《金粟庵遇王九见大越日来访并示韵山堂诗集走笔赋赠兼送北行》:“吾浙诗有派,每怪积习狃。色或事铅泽,工亦喜饤饾。乡之诸先辈,未易除沟犹。一变怀清雄(汤西厓侍郞),再变道古茂(杭堇浦太史)。近时惟随园(袁简斋先生),生气充宇宙。矫然君出尘,一一撤垣囿。”[13]
俞陛云《吟边小识》:“浙中诗派,自明季多学钟、谭,至陈卧子始言复古,毛西河、朱竹垞皆与同音。康熙后,吴孟举、查初白始参以山谷、诚斋。青湖之教弟子,一以唐贤为主,有功于浙学者也。”[14](www.xing528.com)
总的看来,这些论述较显零乱,其中的一致性,大抵以“西泠十子”、朱彝尊上承明季,下接查慎行、厉鹗等,进而趋向丰富,构成传统浙诗流变谱系。此一谱系终由钱仲联先生《浙派诗论》一文完善,实现对清代浙江诗坛全景式的呈现。我们以为,传统浙诗流变谱系之于“浙派”侧重“浙”的意义,至于诗学所及宗唐宗宋、格调性情,是在摇摆变化中的。而在传统视阈内,也罕有注意到黄宗羲者。
与传统浙诗流变谱系相对的,不妨称为现代浙派流变谱系。同样也是广义“浙派”,现代浙派流变谱系所要加强的是“派”的意义,进而牢牢把握诗学的宗宋线索,沟通清初以黄宗羲为先导的宗宋诗人与狭义“浙派”的前后联系。如:
严迪昌《清诗史》:“清代诗有‘浙派’之说,究其实乃是清代前期‘宗宋诗派’这一模糊复合概念的别称,并非涵盖有清一代浙籍诗群之总体……宗尚宋诗之风在浙地的兴起,先导者为黄宗羲。”[15]
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派诗》:“尝试提出浙派之‘一祖三宗’与发展四阶段说……所谓‘一祖三宗’,即以清初黄宗羲为浙派初祖,以康熙朝之查慎行、雍乾时期的厉鹗,与纵跨乾隆一朝的钱载为‘三宗’,各人领起一个群体与一个阶段。”[16]
张兵等《文化视域中的清代文学研究》:“浙派肇始于清初黄宗羲,经查慎行继续向前推进,到厉鹗生活的清中期,已蔚为‘正宗’,形成典型的‘浙派’;此后继续发展演进,形成浙派后劲、以钱载为核心的‘秀水派’。”[17]
传统浙诗流变谱系与现代浙派流变谱系,演进理路的明显对峙落在两大焦点人物——朱彝尊(1629—1709)、黄宗羲(1610—1695)的取舍问题上。两人年龄差近二十年头,且又均享高寿,基本仍能算同时代人物,问题在于,两人诗学迥然相异,已非“浙派”一词适宜同时包含,所以“浙派初祖”各有说法。现代浙派流变谱系力持黄宗羲,引进浙东史学的学术史传统,又能兼以文化史视角观察,确实构成诗之“浙派”的理论张力。然则学术之传承能否构成诗学之传承?查慎行从学黄宗羲,但就诗言,钱锺书先生以为“查初白出入苏陆,沿蹊折径,已非南雷家法”[18]。类似的问题还有厉鹗(1692—1752)、钱载(1708—1793),年辈相隔有限,诗学各不相同。钱锺书先生平行视之,说:“浙派西泠诗家多南宋江湖体,惟秀州诸作者知取法西江大家,上续梨洲坠绪。”[19]严迪昌先生则在宗宋的大前提下,以“变异”形容钱载之于厉鹗的“浙派”演进。
概而言之,广义“浙派”体系的诗学诉求越精微,则成员个体的差异性越突出,面临的问题越复杂,框架的严密性越会受到挑战;广义“浙派”体系的诗学诉求越宽松,则“浙派”内涵的流派特征越消磨,而逐渐化为清代浙江诗歌史的代名词。钱仲联先生20世纪30年代作有《浙派诗论》,到20世纪80年代再作《三百年来浙江的古典诗歌》,相对来说,前者颇有争议,焦点正是集中在于广义“浙派”的概念纠缠之上。后者避开使用“浙派”包纳浙诗,也便罕有质疑。
严迪昌先生在《清诗史》中提出并且阐释“浙派启变”问题:
“浙派”启变现象大抵自雍正后期起已端倪显露,到乾隆朝已别有一番风貌。此类新的变易,或有诸多差异,如瘦寒而演化为怪癖,悲怆转变成冷峭,劲挺内潜为艰涩等等。当然,也有弃而学唐,或以腴润见气象恢宏的,这可置而不论,本来浙人并非全属于特定意义的“浙派”,浙人宗唐者历来都有。[20]
严先生所云“浙派”乃广义“浙派”,重视宋调,忽略唐音。如果我们置换广义“浙派”为狭义“浙派”,地域回归杭郡,辅以传统浙诗流变眼光,对“浙派”学宋不再强调,即能探得杭诗流变脉络。由此言之,“浙派启变”的接续者是朱彭,乾隆时期“杭诗流变”的线索便可最大限度地粗视为从厉鹗到朱彭。而到乾隆后期,杭郡诗坛也确实出现了“唐音振起”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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