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锡生
2018年12月,苏州大学吴企明先生的新著《辛弃疾词校笺》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辛弃疾是宋代最重要的、“集大成”式的词人,他传世的词作有627首,涉及词调66种,是宋代词人中创作数量最多的词人。辛词的创作质量也很高,其词内容深厚、题材广阔、风格多样、语言丰富,在南宋词坛上就掀起了强劲的“稼轩风”,此后影响一直不绝。历代关于辛弃疾词的研究著作,包括评论、选讲、校勘、笺注、编年等,汗牛充栋,不可胜数,不少是大家、名家之作。吴先生面对这些数以百计的研究成果,为何还要知难而上,做这一工作?带着疑问,笔者在2019年新春之际走访了他。
吴先生谈起与稼轩词的渊源,说来话长,20世纪80年代初期,他和山东大学张忠纲先生一起合作注释过辛词,因故未能出版。为应教学和科研之需,他经常翻阅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发现有问题,就随手在书中夹签条,进行补注,之后越积越多,于是写了《稼轩词补注释例》,刊于《苏州大学学报》1981年第1期。后来,他意犹未尽,又进行了大幅度的修订补充,体例虽然照旧,而内容则大量增加,从十二个方面进行了补注,文章长达四万多字,收入《葑溪诗学丛稿初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正是因为做了这样大量的工作,所以他对辛词的笺释,有了长时间的积累和全方位的思考。2014年他去上海古籍出版社办事时,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高克勤、副总编奚彤云在和他聊天时提到这篇文章,建议他从头至尾为辛弃疾词做校笺工作。这样,他很快正式启动,对辛弃疾词进行全面的校笺。
吴先生在校笺辛弃疾词的整个过程中,采取了六字工作方针:取长、正误、补缺。既要取人之长,又要正人之误,更要补人之缺,这样,才能使辛词校笺和研究超越前人。
一、取长 吴先生在校笺前言中写道:“在学术研究中,任何排斥、轻忽前人研究成果和悉依旧说、照单全收的做法,都是错误的、不科学的。”[1]因此,吴先生在校笺时,对前人的辛词研究进行了仔细的考察。笺注方面包括梁启勋的《稼轩词疏证》,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郑骞的《稼轩词校注》,辛更儒的《辛弃疾集编年笺注》等;年谱方面郑骞的《辛稼轩先生年谱》,邓广铭的《辛稼轩年谱》,蔡义江、蔡国黄兄弟的《辛弃疾年谱》,吴先生都进行反复研究,尽可能吸取他们的长处。其中,梁启勋的《稼轩词疏证》出版最早,1930年由广文书局出版,此书包含“饮冰室考证”和梁启勋疏证两个部分,对稼轩的仕履交游、辛词中的地名等进行考订,但对辛词本身未做诠解,内容比较简约。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1957年初版,之后不断修订增补。邓老是著名的宋史专家,他长于史事,精于考订,他的书是吴先生阅读、赏鉴、研究辛词最重要的参考书籍。郑骞的《稼轩词校注》出版较晚,由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出版,此书的最大特色,据整理者林玫仪说:“一在于文本校勘,一在于格律釐订。”吴先生认为此书虽比较简明,但也时见亮点。辛更儒的《辛弃疾集编年笺注》,包括诗、文、词和年谱。吴先生在笺注辛词时还没看到,在交清样时才看到,遂认真地研读了全部书稿,他认为辛先生熟悉文献,博涉群书,长于考证,因而辛注长处颇多,尤其有两个长项,一个是收入了江西发现的《菱湖辛氏族谱》,这是以前从未有人见过的资料,可补出不少东西;一个是辛先生实地考察了辛弃疾走过的一些地方,可以纠正文献不足。
年谱方面,郑骞的《辛稼轩先生年谱》,邓广铭的《辛稼轩年谱》,吴先生早已收藏,都是他常年反复阅读的书籍;蔡义江、蔡国黄兄弟的《辛弃疾年谱》,也有引人注目之处,他们为大量的稼轩词考实作年,特别是蔡著对辛弃疾早年漫游吴越等地的行迹的考订,让吴先生很受启发。吴著实亦为编年校笺,他在校笺时为每首辛词附以“系年”,最后汇成“辛弃疾词系年表”。辛词传世的词,共627首,吴先生经过多年努力探索,为595首辛词系了年,仅有32首词,未能确考系年,只占辛词的5%左右。吴先生对辛词系年,有一系列自己的方法,如运用“本证法”“他证法”“连类相及法”等寻找发掘系年根据。但他首先对以上诸位的系年资料,做了深入的研究,他在该书“前言”中写道:“对于梁、邓、郑、蔡诸位的系年资料,笔者则采取‘排比择优’的方法,先将诸家说法并列之,‘排比’以‘见义’,比较诸家说法之短长,选择最为合理的见解,择优而从之。”[2]如果诸家说法不能令人满意,他再别做考释、另立新说。
二、正误 正误则是把前人各种辛词注中不妥当的地方,予以指正。前人对稼轩词的笺释、诠解、判定作年,做出了大量的工作,但也出现了一些错误。主要有:(一)引证资料有误;(二)注语和词意不合。吴先生在校笺“前言”中写道:“有误,必举证以正之,这是笔者工作的重点,也是最花力气的地方。”[3]
吴先生针对前人虽注而误注,或虽注而不能说明问题的情况,一一指出其谬误之所在。如辛词《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词:“人世竟谁雄?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邓氏注引黄庭坚《水仙花》“出门一笑大江横”句,但与词意不合。吴先生认为此句与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更相契合,李诗神情、气概与辛词“被召”词意相似,稼轩词从此脱化出。辛词《粉蝶儿·和赵晋文敷臣赋落梅》:“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邓氏注引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但杜牧此诗与词意并不相干。吴先生指出,古代诗人常以女子十三岁学技艺,写入作品中。如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之“十三能织素”,白居易《琵琶行》之“十三学得琵琶成”,王建《宫词》之“十三初学擘箜篌”等,此词亦当如是。辛词《鹧鸪天·寻菊花无有,戏作》“掩鼻人间臭腐场”,邓注引《孟子·离娄》下:“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过之。”《庄子·知北游》:“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4]吴先生指出,邓注仅注出语源,但“臭腐场”何所指,仍未点明。臭腐场实指官场,语出《世说新语·文学》:“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材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5]辛词《念奴娇·用韵答傅先之》“炙手炎来,掉头冷去,无限长安客”。批评当时社会上的不良习气。邓氏注引《庄子·在宥》篇:“鸿蒙拊髀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6]吴先生认为邓注与词意无干。此词上句用杜甫《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下句用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辛词语源出自杜诗。辛词《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邓氏引《玉台新咏》古绝句:“破镜飞上天。”吴先生认为欠妥,因本词咏中秋圆月,前一句与李白《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相似,后一句和李白《古朗月行》“又疑瑶台月,飞向青云端”相似,李白诗与词意更为贴切。辛词《霜天晓角·旅兴》:“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邓注为:“晋人帖:‘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近,且住为佳尔。’”后来的很多注释也沿用了这一出处。但吴先生指出:辛词用颜真卿语,更为妥帖。颜真卿《寒食帖》云:“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只数日间,得且住为佳耳。”宋人张侃《拙轩词话》已云:“辛待制《霜天晓角》……用颜鲁公《寒食帖》。”[7]
辛弃疾自己在使事用典时,也偶有失误。如其《六幺令·用陆氏事送玉山令陆德隆侍亲东归吴中》:“谁对叔子风流,直把曹刘压。”叔子是指陆抗,而“直把曹刘压”的人应是陆逊。邓氏用《晋书·羊祜传》做注,实则辛词本身误用陆逊事为陆抗事,邓氏未予辨明,亦误,吴先生则进行了纠谬。
正误的另一种情况是纠正张冠李戴,如邓广铭的一些注释说该典故出自何处,结果一查却是没有。如辛词《满江红·和杨民瞻送祐之弟还侍浮梁》“雁行欲断哀筝切”,邓氏注引《礼记·曲礼》“兄之齿雁行”。一查《礼记·曲礼》无此语,实出自《礼记·王制》下。辛词《满江红·宿酒醒时》“顾君与我如何耳?”邓氏注引《汉书·陈平传》中吕太后语“顾君与我何如耳”,但查《汉书·陈平传》无此语,实出《史记·陈丞相世家》。又如辛词《沁园春·杯汝来前》“道挥之即去,招亦须来”,邓氏引《汉书·汲黯传》“召之不来,挥之不去”,结果《汉书·汲黯传》也找不到此语,实出自《史记·汲黯传》。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吴先生开始时怀疑此类材料出自学生之手,邓氏未及细审。后经人提醒,大概是前辈学者往往凭记忆引录,致有此误。
三、补缺 补缺是对前人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加以补充。“缺”指各家解释辛词不周详,有缺失,须补加注语,以助读者阅读。大致有四种情况:①该注而未注;②虽注而未详明;③虽有注语,但有不少漏注;④整首词均无注。
如邓广铭先生的注本,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但因为他是历史学家,笺注并不是他的专长,他在《笺注补正》中云:“我所做的注释却是:疏漏既多,差谬不少。其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是在于,我的专业,我所从事的教学和科学研究工作,都和这一注释工作的性质相去甚远,尽管我在某几年内,曾把注释辛词作为业余工作之一,而实际所能投入的时间和劳动却极有限。”[8]这一方面表现了邓老的谦逊态度,另一方面也说明邓先生的注释有可以补苴的地方。虽然后来他也做了修订增补,但这些问题还是一直困扰着他。郑骞的《稼轩词校注》本身是个未定本,在作者生前未曾出版过,他去世多年后才由其弟子整理成书。此书在笺注方面相对简略,有不少内容应注而未注,对其中的145首辛词没有加注。吴先生认为,笺释辛词,当以邓注、郑注为主,但郑注比较简明,因此,补缺的主要对象是邓注。辛更儒的《辛弃疾集编年笺注》包括辛弃疾的诗、词、文,内容更全面,但他的研究家数与学术专长与邓广铭先生非常相似,其缺点也是短于文学、特别是短于词学,不少注释靠的是类书,对辛词变化运用前人的典故语言,注释有所欠缺。而吴先生的研究起始于唐诗,贯穿于诗学,诗词研究和诗词笺释正好是他的特长。所以吴先生在前人的基础上,对稼轩词不断进行修订补充。
吴先生的补缺主要围绕“应注而未注”展开,包括三个方面。其一,辛词有大量运用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李贺、李商隐、杜牧等唐代诗人的诗句,也有不少运用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李清照等宋代诗人的诗词,邓氏等前宋代诗人注出了一些词语的出处,但还有不少应注而未注的地方。如辛词《昭君怨·人面不如花面》词中“落花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邓氏无注,实则“人共青山瘦”早有出处,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雪浪斋日记》云:‘背秋转觉山形瘦,新雨还添水面肥。’《渔隐丛话》云‘山形瘦之语,古今少有道者。’予尝记唐人一联而忘其名云:‘山自古来和石瘦,水因秋后漾沙清。’前诗盖出于此而不及也。”[9]吴先生指出:其实吴曾不知韩愈早已道出,韩诗《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中云:“南山逼冬转清瘦。”辛词《江神子·博山道中书王氏壁》:“旗亭有酒径须赊,晚寒些,怎禁他。”邓氏无注,实出李贺《开愁歌华下作》“华容碧影生晚寒”,“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辛词《声声慢·赋红木犀》:“翠华远,但江南草木,烟锁深宫。”邓氏未注。“烟锁”句语出李商隐《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又如辛词《念奴娇·赋雨岩效朱希真体》:“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邓氏无注,此词意实檃括苏轼《后赤壁赋》之“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10]又稼轩《行香子·三山作》:“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邓氏未能说明出自李清照词《行香子》:“甚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
其二,辛词喜欢镕铸古小说、笔记资料入词,邓氏、郑氏等前人应注而未注。如辛词《好事近·西湖》“前弦后管夹歌钟”,邓氏无注。此则关涉到唐宋乐制,不可无注。唐宋时丝竹乐器合奏,先由丝乐器起声,后才有管乐声,所谓“前弦后管”是也。王建《宫词》:“琵琶先抹六幺头,小管丁宁侧调愁。”描写宫人先抹琵琶,后吹小管,符合唐宋时代丝竹器乐合奏的制度。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六引蔡启《蔡宽夫诗话》云:“唐起乐皆以丝声,竹声次之。乐家所谓‘细抹将来’者是也。”[11]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辛词《好事近》:“取次锦袍须贳,爱春醅浮雪。”锦袍贳酒,用三国时孙济事。邓氏无注。吴先生引胡珵《苍梧杂志》云:“孙权有叔名济,嗜酒不治产业,尝负人酒钱,谓人曰:‘寻常行处欠人酒债,欲质此缊袍偿之。’”[12]又如辛词《贺新郎·赋滕王阁》“访层城空余旧迹”,层城,邓氏无注。语出《世说新语·言语》:“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13]辛词《玉楼春·席上呈上饶黄倅》:“学窥圣处文章古,清到穷时风味苦。”邓氏无注。吴先生指出,此则出自《世说新语·文学》:“禇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14]
其三,是对前人虽注而未引原文的情况进行了补充。比如辛词《贺新郎·赋琵琶》:“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邓注:“按,贺老谓贺怀智,开元、天宝时之善弹琵琶者。”[15]邓注贺老无书证。吴注引李德裕《次柳氏旧闻》、郑处诲《明皇杂录》等笔记,并引元稹《连昌宫词》“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苏轼《虞美人·琵琶》“定场贺老今何在,几度新声改”等作为书证[16]。又如,辛词《临江仙》“画楼人把玉西东”,邓氏仅注“玉东西”为酒杯名,无书证。吴先生引李壁注王安石《寄程给事》诗“东西,酒器名,今犹有玉东西”为书证。[17]此外,辛词《鹧鸪天·用前韵和赵文鼎提举赋雪》:“画檐玉筋已偷垂。”邓氏注:“此处借指檐下冰溜”,但无书证。吴先生引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冰筋”条作为书证:“冬至日大雪,至午雪霁,有晴色,因寒,所结檐溜,皆为冰条……”[18]吴先生认为,作为学术性的笺注,注释一定要有书证,不能完全用自己的话说,那样没有价值,而且还要注明各书的卷数细目,以便核实。
贯彻六字方针,关键是要科学地评判前人的研究成果,是其是,非其非,才能做好工作。吴先生学殖赅博,识见卓异,能综合运用多学科知识和多样化的学术手段,进行审慎的考核和细致的辨析,比较精当地判定前人研究成果的优长,从而汲取之;判定其误缺,从而订正、补苴之。《辛弃疾词校笺》之所以能胜出前人的著作,奥秘全在于斯。
吴先生在辛弃疾词校笺的整个工作中,还特别强调了词学元素。他认为:注诗要强调诗的元素,注词要强调词的元素。为辛弃疾词做注,不是光去注几个典故和词语出处,而应该把辛词和词调、词风和词史结合起来加以梳理并注释、诠解,帮助读者理解。而邓氏、辛氏等对辛词中有涉于文学史、文学知识和文体知识的词句,一些地方应注而未注,或者虽注而语焉未明。如辛弃疾有《唐河传·效花间体》《玉楼春·效白乐天体》《丑奴儿·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归朝欢·效介庵体为赋》等,对这些“体”,吴先生都进行了辨明。如《唐河传·效花间体》,邓注花间词“其为体多浓艳秀丽,盖词之初体本如此也”。吴先生认为:“浓艳秀丽”并不能概括花间词的全部风格,例如韦庄词就不是浓艳的风格。况周颐《蕙风词话》云:“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19]辛弃疾此词描写烟花三月携女出游的情景,词人将梦境和现实生活融合起来,摅写自己“太狂颠”的清狂性格,清丽自然,意蕴深邃,是花间体中“淡而穆”的一格。而另一首《河渎神·女城祠,效花间体》,则是效花间词“浓而穆”的一境。这样,才把辛词效花间体的内涵说得比较清楚。此外,对“集句体”“福唐体”“天问体”“禁体”“藏字词”“藏头诗”“药名词”等前人忽视的词体,吴先生一一予以详细注明。又如辛词《醉翁操》,前人都未加注。吴先生指出:这原是一种诗体,古代诗歌中有“琴操”一体,出汉蔡邕。唐韩愈做《琴操》十首,效蔡邕。宋苏轼仿欧阳修《醉翁吟》而做《醉翁操》,但前人并未将其编入《东坡乐府》,《苏东坡全集》后集卷八将它列入“琴操”一体中。把这种诗体用到词调中者,第一是苏轼,第二就是辛弃疾,很有必要加以注释。
吴先生认为,辛弃疾是个“集大成”式的人物,以前周济评周邦彦为宋词“集大成”者,但周主要是有创调之功,为词的音乐化做出了贡献。“集大成”还应让于辛弃疾,辛词包涵万流,综合正变。他非常博学,艺术渊源深厚,语汇意象丰富,对前人的接受是左右逢源、触类旁通。面对辛弃疾词这座高峰,吴先生不畏艰难,敢于担当,最终完成了校笺辛词这一高难度的工作,完成了自己多年的夙愿。除了上文所言外,他还长期关注辛词。除了几十年如一日为辛词做笺注补正外,他还有丰富的学术背景和研究基础。他早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后来一直在苏州大学从事教学科研工作,在学术上深受钱仲联、孙望、唐圭璋等先生的影响,这些人都擅长考据,他也走了这条路。此前他曾著有《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2年出版,已印了三版),针对李贺诗旧注较多的情况,采用集校、集解和集评的纂述方式,进行笺注。他另著有《刘辰翁词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2015年修订重版),须溪的词前代从未有人笺注过,难度很大,吴注一无依傍,进行校注。他为中华书局等出版社点校过《癸辛杂识》《桯史》《靖康缃素杂记》等十几种笔记,对笔记小说非常熟悉。他与学界周勋初、郁贤皓等合作主编《全唐五代诗》。他还和卞孝萱、郁贤皓等人一起担任《中华大典·文学典·隋唐五代分典》的主编,看了很多书,包括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的著作。因此,他在笺释唐宋诗词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给他的辛词笺释带来了很大帮助。他认为,笺释辛词要有科学的思维方法,包括辩证思维、多元思维,要运用多学科知识,如哲学、史学、文献学、考据学、语言学、历史地理学等,从多方面展开,运用多种学术手段,全方位进行笺注工作。他注重“知人论世”,每做一集时,都要做年谱的考订工作。他校注刘辰翁词时,做了《刘辰翁年谱简编》;笺注李贺诗集时,做了《李贺年谱新编》;校辑《恽寿平全集》时,做了《恽寿平年谱新编》。校笺辛词时,鉴于辛词已有邓、郑、蔡等人的详尽年谱,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对辛词进行词作系年的研究上,每首词附以系年,最后汇成《辛弃疾词系年表》。他认为校笺诗人诗作时,一定要对这一诗人进行深入的研究。如他笺注李贺诗歌时,先期做了《李贺交游考》《长吉诗艺术论》《李贺诗歌艺术渊源论》等论文。校注刘辰翁词时,写了长文《刘辰翁交游考》,还做了《刘辰翁诗话》(收入吴文治主编的《宋诗话全编》)。校笺辛弃疾词时,难度更大,他付出了更多的努力。他在辛词校笺“前言”中说:“工作过程中,我遇到过无数的、各种类型的疑难问题,进行过无数次的查覈考索的工作,黾勉从事,不敢稍有懈怠。”[20]正是凭着这样的工作热情和态度,吴先生才能孜孜以求,锲而不舍地完成这一部校笺之作。
总之,吴企明先生的《辛弃疾词校笺》是一部优秀的古籍整理著作,内容翔实而全面、博大而精深,他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做出了新的贡献,堪称辛弃疾的千年知音和功臣。
【注释】
[1][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6页。(www.xing528.com)
[2][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4页。
[3][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0页。
[4][宋]辛弃疾撰,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48页。
[5]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6页。
[6]曹础基:《庄子浅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53页。
[7][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384页。
[8][宋]辛弃疾撰,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93页。
[9][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39页。
[10][宋]苏轼:《后赤壁赋》,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页。
[11][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6页。
[12][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487页。
[13]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9页。
[14]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7页。
[15][宋]辛弃疾撰,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41页。
[16][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8页。
[17][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905页。
[18][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005页。
[19][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423页。
[20][宋]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6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