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以来的文化传统是处在流失与重建的过程之中。文本的经典阅读、文化典范的熏陶和礼仪文化的熏习,是重建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一些必要途径,行之有效。
晚清民国以来的百年中国,是我们民族的固有文化传统解体与重建的过程。这个过程一直隐含着、存在着两个真实的问题,即第一,到底如何重新诠释自己文化传统的价值?第二,实际上存在一个民族文化的重新认同问题。因为从清末到民初到五四乃至后来,长时期唯西方是举,只知有“西”不知有“东”,而且经常的口号是:“要与传统彻底决裂”,结果使得中国自己固有的文化传统严重流失,流失到自己不能辨认自己。
九十年代初期,我和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金耀基先生,有过一次文化对话,后来发表在我主编的《中国文化》杂志上。金先生是有名的文化社会学家,他长期致力于现代化问题的研究。他说,中国文化二十年代不想看,八十年代看不见。上世纪二十年代,反传统的思潮呈压倒之势,对传统当然不想看。可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传统大面积流失,即使想看也不容易看到了。是不是现代化必然要告别自己的文化传统?人们发现,东亚的一些国家并不是如此。比如日本,虽然早期也有过“脱亚入欧”的潮流,可是后来,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自己的传统保存得相当完好。甚至比我们的现代化先行一步的台湾,也没有和中华文化传统彻底脱离。早几年到台湾的时候看到浓浓的人情味,传统的特征非常突出。而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呈现于当代社会的,的确少之又少。所以“中国和自身脱离”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五四反传统,主要检讨的是社会的主流文化,文化的大传统。五四精英、上一个世纪的文化先进,他们虽然不留情面地批判传统,但他们本身又是受传统熏陶的有十足中国文化味道的从业人员。胡适反传统算是很激烈了,但他的身上,仍然保留有十足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味道。他们那一批人很小就留学国外,甚至十几年、几十年在国外,但他们不发生文化失重的问题,文化的根始终在文化中国。像陈寅恪先生在国外的时间非常长,到过很多国家,但是他的文化关切、学问的中国文化根基,始终没有变。1961年诗人吴宓自重庆赴广州探望寅恪先生,他的印象是:“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吴宓日记》续编,1961年8月30日条,三联书店版)
我们文化的小传统,即民间文化和民间信仰,后来也在相当一段时间遭到了破坏。我们一两代人都是在大小传统齐遭毁损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很少有机会接受传统文化典范的熏陶,从而成为民族固有文化的缺氧者。特别是动乱时期,提倡学生揭发老师、子女揭发父母、同志揭发同志、街坊揭发邻里,全民大揭发,中国人的人性尊严丧失殆尽,对社会基本伦理价值的伤害是难以想象的,也是难以弥补的。我认为这个影响直到现在也不能说已经完全成为过去。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随着国家经济实力的增强,政府和民间做了许多重建传统的努力,取得的成效昭昭可睹。但由于长期与传统脱节所造成的文化断层,一时还不能完全找到与传统衔接的最佳途径。人们看到的大都是比较浅层的模仿或没来由的怀旧,而缺乏民族文化传统的深层底蕴。
我认为当今文化传统的承续与重建,有三条途径比较行之有效。第一是文本经典的阅读,第二是文化典范的熏陶,第三是礼仪文化的熏习。
中国文本典籍之丰富,汗牛充栋不足以形容。中国很早就有修史的传统,各朝各代都有完整的史书,不包括《资治通鉴》,就有二十四史,加上《清史稿》,是二十五史。还有各种野史笔记,也都有丰富的史料价值。史书之外,还有丛书和类书。当然按传统的“四部之学”,史书是“乙部之书”,另还有经部之书、子部之书,以及数量更大的个人作品集,也就是“集部之书”。
这么多的典籍,专业的研究者尚且望洋兴叹,我们一般的公众,该读些什么书呢?过去做学问打基础,或者想积累自己的传统文化知识,最初步的是要读“四五四”和“百三千”。“百三千”就是《百家姓》、《三字经》和《千字文》,从前的发蒙读物。“四五四”是“四书”、“五经”和“前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是前四史,篇幅不是很大,如果不能全读,选读也可以。像《史记》,主要需要读传记部分,共七十二篇,故事性强,不难读的。除了“前四史”,这几年我一直提倡读一点“经”。现在大家讲国学,什么是国学?国学这个词在《周礼》里面就有了,但是我们今天讲的国学,不是历史上的国学,历史上的国学是国家所立学校的意思。今天讲的国学这个概念,是晚清出现的,可以叫做现代国学。至少1902年黄遵宪和梁启超的通信里,已经在使用国学的概念,还不一定是最早。讲国学最多的是章太炎先生。他一生有四次大规模地讲国学,他是当之无愧的国学大师。(www.xing528.com)
国学是做中国学问的一种根底,最重要的是经学和小学。什么是小学?小学包括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是过去做学问的基本功。也就是清儒常说的“读书必先识字”。章太炎先生就是研究文字学的大专家。还有一个是经学,就是指《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诗是《诗经》,书是《尚书》,礼是《周礼》(还有仪礼、曲礼,称“三礼”),易是《易经》,也叫《周易》,乐是《乐经》。《春秋》也叫《春秋经》,因为是极简短的史事记载,必须借助于几种“传”方能看得明白。有《左传》、《公羊传》、《谷梁传》,我以为《左传》最重要,最便于阅读。由于《乐经》后来没有传下来,空此一“经”,所以便有了“五经”的说法。
现在关于国学有几种说法,有一种说国学就是“国故之学”的简称,后来大家觉得这个范围太大,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说国学是指中国的固有学术,包括先秦的诸子百家之学,汉代的经学,魏晋南北朝的玄学,隋唐的佛学,宋代的理学,明代的心学,清代的朴学等,这是学术史的一个流变过程。可是我觉得,要是把国学看成中国学术史,很多人会望而却步,一般的民众怎么可能进入呢?因此我很赞成20世纪的大儒马一浮的观点,他说所谓国学,就是“六艺之学”,也就是“六经”。马先生的定义的好处,是抓住了中国学问的源头,把中国文化的最高形态称作国学,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中国人做人和立国的基本精神,都在“六经”里面。而且可以和国民教育结合起来。所以我主张我们的中小学、大学的一二年级,应该设立“国学课”,内容就是以“六经”为主。由于“六经”的义理较深,可以从《论语》和《孟子》入手。《语》、《孟》实际上是“六经”的通行本。熟悉了《语》、《孟》,也就熟悉了“六经”的义理。高中和大学的一二年级,应适当增加文言文的写作练习。如此长期熏陶,循序渐进,百年之后,“六经”就可以成为中华儿女的文化识别符号。
所以今天讲文本的经典阅读,我想包括《论语》和《孟子》的“四书”是首先该读一读的典籍。《论语》、《孟子》再加上《大学》、《中庸》合称“四书”,是南宋大儒朱熹把它们合在一处的。《大学》相传为孔子的弟子曾参所作,《中庸》的作者据说是孔子的孙子子思。《大学》和《中庸》文短理深,其实并不易读。我的看法,主要还是要先读《语》、《孟》。当然,开始阶段,“百三千”即《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等蒙学读物,读一读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以前这些都是生之为中国人的必读书,现在读这些书,很大程度上是文化补课,是为了改变百年以来的文化断层增补的几门必要的传统文化课。至于老庄、诸子、古文、诗词、戏曲、小说,还有佛道经典,应该如何选读,是另外的问题,这里就不一一谈及了。这是我讲的关于文化传统重建的第一点,文本的经典阅读。
第二是关于文化典范的熏陶。一个文明体国家,在其发展过程中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文化典范。文本经典也是一种文化典范。此外古代的建筑,包括宫廷建筑、百姓民居、佛道教的寺庙和道观,大量的地下发掘文物,以及各种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文化遗产,能够流传到今天的,许多都是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典范。还有历史上的杰出人物,也是文化典范的代表。中国是讲究人物的国度。三国人物,魏晋人物,盛唐人物,晚清人物,都是有特定内涵的人物群体。我们通过和这些文化典范的接触与对话,接受文化典范的熏陶,是文化传承和重建文化传统的一条重要途径。
第三是礼仪文化的熏习。礼仪文化的提倡,可以唤起人性的庄严,可以帮助人们恢复对传统的记忆。中国是礼仪之邦,可是实事求是地讲,当代中国也是礼仪文化流失得最多的国家。礼仪的核心是一个“敬”字,所谓无敬不成礼。所以孔子说:“为礼不敬,吾何以观之哉!”朱熹对这句话的解释是:“礼以敬为本”。礼敬,礼敬,如果没有了敬,礼就不存在了。因此中国人的习惯,拜佛也称做“礼佛”、“敬佛”。其实“孝”的内核也是一个“敬”字。孔子认为如果没有了“敬”,人类的“孝”和犬马的“能养”便无所区别了。如果联系我们的节日庆典和日常生活,随处都可以看到礼仪缺失的情形。比如中小学生的校服,大都是质量很差的运动装,根本和校服不是一回事。校服必须是礼服,国家典礼、学校开学和毕业的典礼,以及学位的授予等庄重的场合,学生应该穿上校服,又好看又精神,很合乎礼仪。
总的来看,百年中国以来的文化传统是处在流失与重建的过程之中。我说的文本的经典阅读、文化典范的熏陶和礼仪文化的熏习,是重建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一些必要途径。包括于丹对《论语》的解读,我个人也并不轻看,因为她旬日之间把儒家最基本的经典《论语》送到了千家万户。当人们对传统的文本经典已经陌生的时候,她让大家对《论语》重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她帮助普通民众拉近了与本民族文化传统的距离。
我的愿景是,希望正在走向世界的中国,同时也走向自己文化的深处,是世界的中国,同时也是中国的中国。
(本文原载于《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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