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首要性命题”有马克思的文本为依据,那么为什么仍有很多人不赞成甚或明确反对这个命题呢?科恩列举了三条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首要性命题”容易导向受到人们普遍指责的“技术决定论”[14]。科恩对此进行的辩护理由是:“首要性命题”的指向可以称之为“技术的”,但是“决定论”则是他不赞成的,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就是人的劳动能力的增长,是“技术的”发展;但“奴役人的能力首先是属于社会关系,而不是属于物质力量:阻碍物质发展时成为桎梏的正是生产关系”[15]。所以,不能说是技术决定的。很显然,在这里,科恩一方面把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的劳动能力发展合二为一,消除了单纯的技术倾向,避免陷入理性形而上学的窠臼;另一方面,进一步把与人对立的异化力量归于社会关系尤其是生产关系,从而为生产力的首要性清除理解上的误区。科恩认为,马克思解释社会变革时经常诉诸阶级斗争,但阶级斗争并不是根本性解释,阶级斗争的根源仍然是生产力的首要性原理,即“马克思在生产力的特征中找到了答案。‘那些使一定的生产力能够得到利用的条件,是一定的社会阶级实行统治的条件’”[16]。也就是说,如果某种类型的阶级统治适合于当时生产力的发展,那么其就获得了统治的内在合理性。如果某种类型的阶级统治不适合当时生产力的发展,那么阶级斗争就会产生,进而发生社会变革。
如果说“首要性命题”在马克思那里可以寻找到文本的依据,并且反对者的声音是因为他们的错误担心的话,那么这些充其量只是找到了权威观点的支持和对反对观点的剖析,也就是为“首要性命题”的成立找到了权威来源,并削弱了认为“首要性命题”不成立的观点,但显然还构不成对这个命题成立的逻辑证明。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科恩是如何从逻辑上证明“首要性命题”的成立?
首先,“生产力的既定水平仅仅与经济基础的一定类型或者某些类型相适合”。也就是说,既然人类面临的总是既定的生产力水平,并且生产力的既定水平仅仅与一定的生产关系相适合,那么生产力的既定水平就预先决定了人们可选择的生产关系类型。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中,有生产力发展变化的一个限度。当生产力的发展变化超过这个限度时,就会引起生产关系的相应变化。至于这个“临界点”在哪里则是一个哲学的实践命题,就像所有具有感觉的有机体都有疼痛临界点一样,但是这个命题并不能说明这个临界点在哪里,而是说一定的生产关系适合于一定范围的生产力水平。如果说有什么不清楚,那么这是解释模型的普遍特征,即不需要指明这个临界点具体在哪里,而只要指明临界点存在即可。比如,我们很难设想在现代信息社会中实行奴隶制度,不是因为奴隶制度是怎么惨无人道,而是因为奴隶制度不适合现代信息社会的生产力的发展水平。至于说为什么不适合,或者换句话说,一定的经济基础适合生产力发展的范围有多大?科恩认为,他无法给出全部的答案,他强调的是:对于既定的生产力,不是所有经济基础都适合的。这样,就有了一个既定生产力水平对于生产关系类型选择的限制问题。但是,如前所述(参见本节第一部分),科恩认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适合”关系是一种反对称关系,所以科恩不认为生产力的首要性是强加在生产关系上面的一个限制(constraint),因为限制是一种对称关系,而不是反对称关系。
其次,“发展命题”为“首要性命题”的论证提供了“必要的补充”。因为根据“发展命题”,生产力的发展趋势贯穿全部历史,也就是说,从总体上讲,生产力会一直发展下去,即使有停滞或者倒退的现象,那也只是阶段性的暂时历史现象,而不是全局性的事实;这样,生产力就获得自身发展的独立性,即不依赖于生产关系的独立性,当然,这并不是说生产力可以脱离生产关系的形式而发展,那将会是毫无内容的形式主义抽象,并且是荒谬的。科恩要说的只是,生产力总要发展,这一点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为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就使原来适合的生产关系变成不适合,而不适合的景况不能长久维持,最终就会有新的适合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代替之,所以,总是生产力选择生产关系,而不是生产关系选择生产力。这样,他就为生产力的首要性提供了逻辑前提。当然,反对的人可能会提出生产关系“首要性命题”,主张“生产关系是首要的”,理由是生产关系的发展趋势也贯穿全部历史,并且生产关系的发展不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而导致的。科恩认为,要证明这样的观点将是极其困难的,但是他没有提供比这个理由再多的任何证据。我们认为,如果说科恩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两者之间坚持生产力的首要性是正确的话,那么他不能继续给生产关系的(被解释意义上的)第二位性提供证据则是一个遗憾。其实,要从逻辑学的意义上来说明生产关系首要性是不成立的,至少有两点可以提出:其一,驳斥生产关系首要性的一个基本依据就是生产关系不可能独立发展。例如,对所有权关系而言,如果根本没有一定类型的物,那么如何产生所有权关系呢?具体言之,如果根本没有计算机,那么就不可能产生对于计算机的所有权关系。所以,“关系”一定是存在于物之间的关系。如果有反对者说关系作为一种结构可以不依赖于物而存在,那么他们就应该明白那只是说关系不依赖于特定的物,但不是说关系根本不需要依赖于物。其二,“首要性命题”是说生产力对于生产关系有一种逻辑在先的解释权,并不是发展的时间顺利;而“生产关系首要性”命题则是指生产关系的时间在先,指生产关系可以独立发展,甚至在生产力发展之前发展。这显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是逻辑在先,一个是时间在先。举例来说,闪电之后总伴随雷声,并且闪电越亮,雷声越响,但是闪电的亮度并不是雷声响度的解释,它没有这个解释权。所以说,尽管在历史上有时候生产关系的变革时间上在先,但是它不是首要的,因为它没有这个解释权。这个解释权在生产力那里,因为生产关系变革的根由在于旧的生产关系不能促进甚至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
在论证生产力的首要性以后,就产生出一个元理论问题,即生产力首要性的性质是什么?或者说,“首要性命题”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对此,科恩进行了专门论述。
其一,“首要性命题”属于功能解释。它是以生产关系对于生产力的功能来解释生产关系的性质,其逻辑形式是:“生产关系在时间t时是R类型,是因为考虑到生产力在t时的发展水平,R类型关系适合于生产力在t时的运用和发展。”[17]这说明以生产关系对于生产力的适宜性来解释生产关系的特征,也就是说生产力的性质决定了生产关系的性质。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生产力的性质只是解释生产关系的某些特征即根本性的整体性特征,而不是全部特征,即不能决定所有的细节特征。科恩的一个典型例子是,一定的生产力性质能够解释为什么经济是农奴制的,但却不能精确地解释领主和农民之间的权力分配情况。(www.xing528.com)
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关系的解释是一种功能解释,这种解释消解了两个命题之间看起来存在的“矛盾”:(1)生产关系的性质由生产力的性质来说明,(2)生产关系制约生产力的发展。这两个命题之间没有蕴涵关系,即(1)不蕴涵(2),(2)也不蕴涵(1)。科恩认为,这两个命题放在一起,很容易使人产生这样的观念: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同时,生产关系又决定生产力。而决定是一种反对称关系,这样的推理显然是矛盾的。那么,如何理解呢?传统的解释路径是诉诸辩证法,主张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是一种辩证关系: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科恩反对辩证法,认为这样的表达是模糊不清的,没有真正解决(1)与(2)之间的问题。所以,他认为应该用前面的功能解释的办法来消除那个看似矛盾的问题。关于功能解释本身的理论,我们将会在第六章中详细讨论。
其二,“生产关系制约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一致的,因为正是由生产关系对于生产力的制约性(促进或者阻碍)来解释生产关系的性质(适合还是不适合)。也就是说,“首要性命题”的功能解释已经含有生产关系对于生产力的制约作用。生产关系的制约性对生产力发展的具体路径选择以及生产力的发展速度都有影响,它虽然是一种量的影响,不影响生产力在整体结构上的首要性地位,但是,如果生产力的发展受到生产关系(以及经济结构)的阻碍,那么生产力就会停滞或者放缓发展的步伐。为了保证生产力的良好、可持续发展,生产关系的调整(即经济体制以及相关的政治体制改革)就成为必要的、必然的选项。过往的历史事实已从正反两个方面给出了答案。例如,20世纪初,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主持实施的政府监管公司的改革措施给美国带去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其中就包括对洛克菲勒标准石油公司的拆解等。20世纪30年代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新政,更是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对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的干预和补充,正是政府的主动而有力的措施纠正了自由市场经济垄断的偏差方向,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分配不公平、贫富差距的局面,形成了有利于生产力发展的新的生产关系。当然,这也说明计划和市场都是配置资源的手段,都是为了适合于生产力不断发展的要求。
其三,经济结构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历史事实不影响生产力的首要性,因为生产力是按照经济结构促进生产力发展的能力来选择经济结构的类型,经济结构的选择范围受到其适合于生产力情况的制约。在一定的经济结构中,生产力总是不断地向前发展,但是任何一个具体的经济结构所能容纳的生产力发展程度是一定的,当一个经济结构所能容纳的生产力发展程度达到极限时,就会出现经济结构的变更。当然,这不是说经济结构的特点对生产力的发展没有任何作用;相反,经济结构的类型特征对生产力发展的速度是有影响的。比如,农奴制和封建制的经济结构虽然在一定的历史时期适合当时的生产力发展,但是,它们的特征也决定了当时生产力发展的速度是缓慢的。一个可以明证的历史事实是,相对于封建制国家之间的生产力差距,资本主义制度国家之间的生产力发展差距要大得多,原因即在于资本主义的经济结构有助于生产力的迅速发展,正如马克思所说:“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8]不可否认,科技进步是资本主义生产力获得巨大发展的关键因素,但是,这里要强调的是,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类型特征是其生产力获得巨大发展的根本原因,因为科技是经济结构中的一个要素。
为了给“首要性命题”提供进一步的论证,科恩阐述了生产力、物质的生产关系与社会的生产关系之间的关系。他指出:“在生产力决定社会的生产关系中,往往有两个可比较的相关层次。新的生产力需要新的物质的生产关系,而后者又需要新的社会的生产关系,新的权威形式和权利分配。”[19]这就形成了“生产力—物质的生产关系—社会的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社会结构模型,其中,前者对后者是决定作用,后者对前者有制约作用。一定的生产力水平要求一定的劳动关系,比如流水线生产要求工人的标准行列和标准生产动作以及密集性的劳动,而这样的劳动关系就要求劳动者参加相关的技术培训以及劳动者在职业上的自由选择权,这样的社会关系进一步要求国家制定和执行相关的法律政策。在这个链条中,起决定作用的是生产力的状况,支持的结论是“首要性命题”,支持的方式是功能解释。也就是说,功能解释在某种程度上(至少在诠释学的意义上)支持生产力的首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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