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起义爆发不久,面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载沣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试图挽救危局,如宣布取消皇族内阁、开放党禁、以宣统的名义下罪己诏等,但徒劳无功。在罪己诏中,载沣说道:
朕缵承大统,于今三载,兢兢业业,期与士庶同登上理。而用人无方,施治寡术。政地多用亲贵,则显戾宪章。路事蒙于佥壬,则动违舆论。促行新治,而官绅或藉为网利之图。更改旧制,而权豪或祗为自便之计。民财之取已多,而未办一利民之事。司法之诏屡下,而实无一守法之人。驯致怨积于下而朕不知,祸迫于前而朕不觉。……区夏腾沸,人心动摇,九庙神灵,不安歆飨,无限蒸庶,涂炭可虞,此皆朕一人之咎也[34]。
此处“朕”名义上是宣统,实际上就是载沣。从罪己诏中可以看出,载沣意识到了自己用人无方、施治寡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摄政举措只是部分权贵得利、无一利民之事。但这种反思,于时局无补。在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组织责任内阁,颁布《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十九条,发内帑赈济灾民,委派宣抚大臣、释放革命党人汪精卫、黄复生、罗世勋等一系列举措并无时效之后,载沣向隆裕太后奏请辞退监国摄政王之位:
自摄政以来,于今三载,用人行政,多拂舆情。立宪徒托空言,弊蠹因而丛积。驯致人心瓦解,国势土崩,以一人措施失当,而令全国生灵横罹惨祸,痛心疾首,追悔已迟。傥再拥护大权,不思退避,既失国民之信用,则虽摄行国政,诏令已鲜效力,政治安望改良?泣请辞退监国摄政王之位,不再干豫政事[35]。
在这份以隆裕太后名义发出的上谕中,引用了载沣面奏时的原话,说其在用人行政、推动立宪方面违背了民意,导致矛盾丛生、人心瓦解,进而“国势土崩”、人民生灵涂炭,将政权崩溃的责任一个人担了起来。客观来说,清政府的覆灭并不是载沣一手造成的,但他确实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如《大公报》所言:
监国摄政王自敬承顾命居摄大位以来,兢兢业业,日昃不遑,久为臣民所共晓。所惜者,德有余而才不足,为人用而不善用人,荏苒蹉跎,以至今日,不得已而至于退位……夫此次中原鼎沸,谓王实造成之,固未必然,谓非王造成之,却亦不可。
摄政伊始的载沣雄心勃勃、踌躇满志,但政治历练不足、行事缺乏果断,加上政治腐败和统治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相互掣肘[36],导致其施政经常朝令夕改、很多政策更是被束之高阁。朝廷的威信日渐下降,民族、国家面临的危急形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紧迫,而清政府的改革始终落后于时代的要求;立宪运动如火如荼,要求速开国会、设立责任内阁的呼声日渐高涨,但以载沣为首的统治集团始终以维护并强化皇权为主要目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责任内阁却以皇族为主,国内外舆论哗然,立宪派也大失所望;而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则蓬勃发展,得到越来越多社会力量的支持,以四川保路运动为契机,反清革命在武昌首义成功,一举而天下应,清王朝的统治很快土崩瓦解。面对迅速发展的革命形势,摄政王载沣可调以镇压革命的力量非常有限,朝中没有可担大任的统兵大员,而清军主力北洋新军则又在政敌袁世凯的掌握之中,在犹豫再三之后,载沣不得不重新启用袁世凯出来收拾残局,自己则退归藩邸,不再过问政事。
能够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上淡然退下,首先与载沣的个人性格有关。如前所言,载沣虽出身皇室、生来即享荣华富贵,但并不贪恋政治权力,在奉命出使德国之前,也没有实际的从政经验;他生性醇厚,谨小慎微,做人做事规规矩矩,没有随机应变、当机立断和勇于开拓的能力,这一点也正如隆裕太后所言:“监国摄政王性情宽厚,谨慎小心,虽求治綦殷,而济变乏术”[37]。同时,载沣之所以选择急流勇退,也是他看清了形势,迫于无奈之举。监国摄政三年,载沣虽在政治、经济、教育、军事等几乎社会各方面都推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但由于皇室内部派系林立、政出多门,紫禁城发出的谕旨,很多都被地方督抚束之高阁、并没有切实执行,这一方面是出台的政策不切实际、难以操作,同时也是中央政府的凝聚力下降、地方政府的离心力增强所致。
后来袁世凯要求宣统帝退位、皇室让权之时,隆裕太后曾多次召开御前会议,要皇室王公提出具体的意见,战和两派激烈争论,很多人提出拒绝退位,并要求组建决死队武力反抗。在这些会议上,载沣始终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对于溥仪退位,他内心虽不情愿,但也冷静接受,对于宗社党的活动他从不参与。对于后来的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他均认为是胡闹,至于溥仪当伪满洲国皇帝他并不认同,认为只能是日本人的傀儡,对于日本人要他出任伪满洲国的相关职务他婉言拒绝。这些都说明,载沣对大势的判断是正确的,在涉及民族国家大义方面尚不糊涂。
纵观载沣的政治生涯,德国的“道歉”之旅虽不光彩,但其个人的表现倒可圈可点;同时,此行也是他的政治启蒙之旅,其后来监国摄政的很多大政方针皆源出于此行的感悟,特别是强皇室、抓军权,载沣所采取的措施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可惜效果不佳。其监国摄政的治国之策,根本目的是兴皇室、保皇权,但根深蒂固的皇权思想,令他大力加强中央集权、特别是集权于自家的做法,导致皇室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某种程度上反而削弱了强化皇权的初衷,同时也导致地方督抚离心离德;以立宪之名行集权之实,也促使立宪派势力大失所望,最终与很多地方督抚一道倒向了革命派,清朝统治土崩瓦解。面对革命与皇帝退位,载沣虽极不情愿,但未作困兽之斗,对于后来的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以及溥仪的伪满洲国等皆消极应对,在顺应形势、民族气节方面值得称道。
(本文系作者2016年提交“纪念辛亥革命10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注释】
[1]凌冰:《最后的摄政王载沣》,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2]据笔者所见,相关著述主要有陈宗舜:《末代皇父载沣》,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凌冰:《最后的摄政王:载沣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柳白:《历史上的载沣》,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年版;丁进军:《载沣等王公贵族履历》,《历史档案》1988年第1期;李志武:《载沣研究》,中山大学2003年硕士学位论文;雷俊:《集权政策与清末政争》,《荆门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苏全有、姚腾:《载沣新论》,《新乡高等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一期;李学峰:《清末摄政王载沣研究综述》,《团结报》2012年12月13日第7版;李学峰:《载沣与预备立宪》,《明清论丛》2015年第2期;姜叶帆:《清末民初政治转型中的载沣研究》,贵州大学2015年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
[4]《清史稿·列传八》。
[5]此为载沣在辞去摄政王职位后,在醇亲王府鉴意轩所写的对联。
[6]《醇亲王载沣日记》卷十四,群众出版社2014年版,第437~455页。
[7]《醇亲王载沣日记》卷六,第170页。
[8]《醇亲王载沣日记》卷十,第285页。
[9]《醇亲王载沣日记》卷十一:“(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月二十一日)孝钦显皇后暨德宗景皇帝连日上宾,国恤两遭,椎心泣血……万古兆世为大清帝国之臣。”
[10]《醇亲王载沣日记》卷二:“(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张翼到府,捧外国鉴、万国鉴书至”。张翼是老醇亲王奕培养起来的亲信,也是载沣出使德国期间的主要随从之一。
[11]《醇亲王载沣日记》卷二,第38页。
[12]《醇亲王载沣日记》卷三,第46页。
[13]关于详细过程,学者已有研究,此处不再赘述,相关研究参见李学通:《醇亲王载沣使德史实考》,《历史档案》1990年第2期;李志武:《载沣使德述论》,《华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张杰:《舆论笔下的载沣使德——以〈申报〉报道为中心的考察》,《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刘占青:《载沣的德国“道歉”之旅》,《文史天地》2013年第4期。(www.xing528.com)
[14]郭招金:《醇亲王轶事和醇王府沧桑——访溥仪四弟溥任》,《末代皇朝的子孙》,团结出版社1991年版,第35页。
[15]《各国赞成醇亲王》,《大同报(上海)》1908年第17期,第34页。
[16]《论说:论摄政王》,《申报》1908年11月15日,第4版。
[17]《论说:两宫升遐后中国之前途》,《申报》1908年11月19日,第3版。
[18]金梁:《光宣小记·摄政王》,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
[19]袁世凯:《与兄世勋书》,载《袁世凯家书》,中央书店1935年版,第48~49页。
[20]庄练:《中国近代史上的关键人物》(中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86页。
[21]载涛:《载沣与袁世凯的矛盾》,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晚清宫廷生活见闻》,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80页。
[22](清)赵炳麟:《赵伯彦集》(上),广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473~474页。
[23]崔志海:《摄政王载沣驱袁事件再研究》,《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6期;李永胜:《摄政王载沣罢免袁世凯事件新论》,《历史研究》2013年第2期;李雪峰:《试论载沣袁世凯之关系》,《团结报》2013年2月21日第7版。
[24]《支那经济报告书·1909年清国大事记》,李少军编译:《武昌起义前后在华日本人见闻集》,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81页。
[25]《醇亲王载沣日记》卷十二,第330页。
[26]凌冰:《最后的摄政王载沣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76页。
[27]《宣统政纪》卷一。
[28]《宣统政纪》卷二。
[29]《宣统政纪》卷八。
[30]《监国摄政王拟开宪政讨论会》,《东方杂志》1909年第6期,第28页。
[31]《摄政王之新政见:关于宪政者》,《华商联合报》1909年第4期,第40页。
[32]《醇亲王载沣日记》卷十三:“(宣统二年十月初三日)内阁奉上谕:……溯自分年筹备立宪,其限定自前朝,朕仰承付托之重,夙夜兢惕,无时不以继志述事为心,既不敢少事迟回,亦不敢过形急切。”
[33]《立宪纪闻》,中国史学会主编:《辛亥革命》(四),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
[34]《宣统政纪》卷四十。
[35]《醇亲王载沣日记》卷十四,第422页。
[36]胡思敬《国闻备乘》载:其时亲贵尽出专政,收蓄猖狂少年,造谋生事,内外声气大通。载洵、毓朗为一党;载涛、良弼为一党;肃亲王善耆据民政部,领天下警政为一党;道光帝的长曾孙溥伦,阴结议员为一党;隆裕太后宠任太监张德为一党;载泽以其妻是隆裕之妹,可私传隆裕言语,挟制载沣,他把持财政大权,出任度支部大臣为一党;载沣福晋颇通贿赂,联络母族为一党。以上七党皆专予夺之权,茸阘无耻之徒趋之若鹜,而庆邸别树一帜,又在七党之外。另据金梁《光宣小记》载:摄政王监国,亲贵用事,某掌军权,某专财柄,某握用人,某操行政,以参预政务为名,遇事擅专,不复能制。各引私人,互争私利,某某为监国所倚恃,某某为太后所信宠,间有一二差明事理者,为所牵率,亦不免逢君之恶。时又创中央集权,兵事财政,皆直接中央,疆吏不复负责,内重外轻,时争意见,国事不可为矣。(载章伯锋、顾亚:《近代稗海》第11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14页)
[37]《宣统政纪》卷六十六。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