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孙子兵法》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孙子使用概念的方式,他使用的全部是一组组对立的概念,比如说敌我、攻守、胜败、虚实、奇正、治乱、勇惰、强弱、劳逸、饥饱、全破、力智、利害、迂直、生死、远近、高低、众寡……这些对立的概念都是同时列举出来的。我们透过《孙子兵法》的语言使用方式,可以了解孙子思维的方法。这个思维的方法,可以用“一分为三”来概括,而不是“一分为二”。为什么呢?看似对立的两个概念,比如奇正,孙子说“奇正相生”,“奇”是变法,“正”是正法,意思就是在战争中打攻坚战,如果攻击敌人的正面就叫“正法”,攻击敌人的侧面就是“变法”。而正、奇是相互转换的,正面攻敌,因坚固防御势不可破而警惕性减弱,因此攻击敌人的正面反而是用“奇”了。孙子看到了正、奇相互转化,而不是从正奇不变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我们说一分为二的思维方式没有错,但很容易走向“二元对立”的思考,也就是很容易产生一个“对”与“错”的价值判断。有时,我们的思维定式就是以“二元对立”去判断问题的,不是“对”就是“错”,“错”的对立面就一定是“对”,这样的思维逻辑导致我们产生荒诞的看法:“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贻误了中国社会的进步,令人扼腕!
我们要理解《孙子兵法》中的思维方法,就是前面提到的“中庸”的概念。过去我们一谈中庸就是折中,就是调和,其实不然。中庸是最高的德,孔子说“中庸”为“至德”,是说中庸是一种至德,同时也是一种思考方法。孔子在《论语》中说:“叩其两端而竭焉。”这是一个思维方法的问题,“中”是代表了有德的概念,“庸”就是用,所以“中庸”就是用中。宋代的儒家解释“中庸”是“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不偏不易谓之中庸”。笔者是按孔子的说法去理解中庸的。中国的智慧和道德,这两个概念是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百姓常常说的“有大德必大智”。
“叩其两端而竭焉”的两端是什么意思?就是现象与本质、形式与内容。两端不是平面事物的这一端和那一端。孟子说:“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孟子的话是告诫我们对事物两端要认真研究,在研究的过程当中,一定要“执中”,这个“中”并不是50%和50%的中间的“中”,这个“中”就是“三”。也就是说,从第三个角度看问题。“执中无权”的“权”是“变”的意思,亦即是说如果你没有时空变化观念,那你就“执一”了,就是落在一边了。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之谓大礼。”男女是不能手交手的,这是古代很大的一个礼节。告子就给孟子设置一个条件——“嫂溺”,即你嫂子掉在井里了,那这样的话怎么办呢?孟子说“援之以手”,我要用手来救啊。这就是“执中”。
为什么孟子不顾礼仪原则而“援之以手”呢?因为孟子不是在救与不救的两端思考,而是从“人有恻隐之心”的立场去考虑的,就是“三”,亦即“执中”。如看见嫂子落水了不救,坚持“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原则,那不就是禽兽吗?所以孟子的思考贯穿了对道德的要求,这就是智慧,即智慧源于道德。
《孙子兵法》的思维方法就是“一分为三”,是从第三个角度思考问题。这里我们也举几个例子。孙子说:“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如果从战争的发展规律看,取胜是必然的,但君主却主张不战,作为下属应坚持战;如果从战争的发展规律看,没有取胜的可能,而君主却坚持战,那么作为下属的应反对战。这是讲上下属之间关系的概念,但孙子的思想告诉我们“和而不同”才是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孙子的思想涉及中国文化的核心概念,就是“和”的概念。这个“和”的观念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那时有过一次“和同之辩”的讨论。孔子和墨子也有不同观点。墨子主张要以“同”来统治社会,就是说把人们的思想意志都统一起来,如此一来社会就好管理了,所以他主张“尚同”的治国策略。而儒家主张“和为贵”,孔子特别主张的是“和”。
“和”最早发生在中国音乐史中,中国古代的音乐有七个音素,这七个音素根据一定的序列,或是节律而构造和谐的音乐,叫作“音因序而和”。中国古代音乐强调的是变化气质、陶冶情趣、移风易俗的观念。因此“和”的观念引申到家庭关系里,就是家庭和睦;推到世界就是和谐天下,协和万邦。“和”与“同”的讨论在《战国策》里也有记载,这是一场类似话剧的演出,剧中出现了三个人物:一个是齐惠王,一个是惠王最亲近的大臣叫梁丘据,第三个人就是齐国外相晏子。这三个人有一场对话,惠王对晏子说,我跟我的亲密大臣据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和”还是“同”?晏子说,君说“是”,大臣就说“是”,君说“否”,大臣就说“否”,所以你俩是“同”的关系。惠王问那么什么是“和”呢?晏子说所谓“和”,应是君说“是”,臣说“否”;君说“否”,臣说“是”,这才是和。《战国策》告诉我们,作为下属要敢于对君主说否,要敢于提意见,坚持己见。这与郭店出土竹简中有一条简的话包含相同的意思,这就是《鲁穆公问子思》:“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这句话与前面孙子对战争胜负判断的思想是一致的。在规律面前敢于坚持原则,不能以领导者的判断为判断标准,作为下属应该依据战争规律来判断,并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战国策》对“和同之辩”总结道:“和则相生,同则不继。”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才有生命,相同的东西放在一起是没有发展的。无论人类社会抑或自然界,“和”是基本规律,也是价值核心。
中国的思维方法在《孙子兵法》中有很多表述,如在《军形》中的“先胜而后战”之说。孙子说:“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攻,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措必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孙子强调没有取胜的把握,就不能发起作战行动,不打无准备之战,不以侥幸心理指挥作战。战争胜负的决定权在我们自己,但敌人有无可乘之机被我战胜,则不能由我而定。这就是“胜可知而不可为”。孙子讨论攻守、胜负问题,不是简单使用对立二分法,也不是单纯指出二者转化,而是从“自保而全胜”的高度去认识,所以孙子的思维为历代兵家所重视。(www.xing528.com)
比如《虚实》中的“我专而敌分”思想。孙子认为使敌军处于暴露状态,而我军处于隐蔽状态,这样我的兵力就可以集中,而敌军兵力就不得不分散。如果敌我总兵力相当,我集中兵力于一处,而敌人分散为十处,这样我就是以十对一。如果在局部战场上,我众敌寡的态势下,敌军不知道我军所预定的战场在哪里,就会处处分兵防备,防备的地方越多,能够与我军在特定的地点直接交战的敌军就越少。所以防备前面,则后面兵力不足;防备后面,则前面兵力不足;防备左方,则右方兵力不足;防备右方,则左方兵力不足;所有的地方都防备,则所有的地方都兵力不足。兵力不足,全是因为分兵防御敌人;兵力充足,是由于迫使敌人分兵防御。这就是孙子所说:“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不知战之地,不知战之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而况远者数十里,近者数里乎?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故曰:胜可为也。”孙子讨论“虚与实”“专与分”“众与寡”,不仅看到了二者的转变,更可贵的是指出了这种转化的根本原因,是主体的人的思维方式。
又如《地形》中孙子“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与“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思想。这里的“无法”的对立面是“有法”,有法之赏即是按制度设计发放奖赏;“无政”的对立面是“有政”,有政之令即是按照等级制度转达命令。“亡地”与“死地”都是布置部队的大忌之地。但是按照“执中有权”的权变思维,也即“时中”观念,任何事物都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中,时间、空间改变了,事物的性质也随之变化,如:“凡为客之道,深入则专。主人不克,掠于饶野,三军足食。谨养而无劳,并气积力,运兵计谋,为不可测。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尽力。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是故,其兵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约而亲,不令而信,禁祥去疑,至死无所之。吾士无余财,非恶货也;无余命,非恶寿也。令发之日,士卒坐者涕沾襟,偃卧者涕交颐,投之无所往,则诸、刿之勇也。”孙子这是在告诉我们,军队越深入敌国腹地,军心就越团结,因此敌人就不易战胜我们。在敌国丰饶地区掠取粮草,三军给养就有了保障。同时要注意休整部队,不要过于疲劳,保持士气,养精蓄锐。巧设计谋布置,让敌人无法判断。将部队置于无路可走的绝境,士卒就会宁死不退。士卒既能宁死不退,那么他们怎么会不殊死作战呢!当士卒深陷危险的境地,他们就不再有恐惧了,一旦无路可走,军心就会更加牢固。深入敌境,军队就不会离散。遇到迫不得已的情况,军队就会殊死奋战。因此,无须整饬就能注意戒备,不用强求就能完成任务,不必约束就能亲密团结,不待申令就会遵守纪律。禁止占卜迷信,消除士卒的疑虑,他们至死也不会逃避。我军士卒没有多余的钱财,并不是不爱钱财;士卒置生死于度外,也不是不想长寿。当作战命令颁布时,坐着的士卒泪沾衣襟,躺着的士卒泪流满面,但把士卒置于无路可走的绝境,他们就都会像专诸、曹刿一样勇敢。孙子的这一思想非常重要,他告诉我们,但凡事物的存在,都是存在于特定的时间、空间中,没有脱离时空而一成不变的规律。
《行军》说:“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这里,孙子说的是治军方法。如果士卒还没有从情感上亲近依附就执行惩罚,那么他们会不服,不服就很难使用;士卒已经亲近依附,如果违法而不执行军纪军法处罚,这样的军队也不能用来作战。所以,要用怀柔宽仁使他们思想统一,用军纪军法使他们行动一致,这样就必能获得部下的敬畏和拥戴。孙子所论述的治军原则是既不能简单以情感治军,也不能简单以制度管理,这一思维方法即是上文写到的“执中”而不落两边的方法。
就《孙子兵法》的读法,可以作一个简单的概括:
第一,道与器的关系问题。道在器中,器不离道。我们从《孙子兵法》里那些具体的谋略之术中读出了“道”,道可以驾驭术。如果没有道驾驭术,那些谋略诡诈之术的破坏作用将是巨大的。时下人读《孙子兵法》,更多是关注谋略之术,这是本末倒置,是最大的误读。《易经》中说“厚德载物”的思想值得我们深思,一个没有自我道德的约束,没有民族、国家、社会责任的企业家、政治家,必然走向歧途,这是在当今的转型社会里屡见不鲜的事。
第二,与西方哲学所推崇的二分方法看事物观念不同,中国文化传统中,始终贯彻的思维方法是“一分为三”。笔者认为中国文化传统的思维方法,与道德修养又是紧密关联的,如“内圣外王”“圣智”等,应该都是与“中庸”崇尚德与智并行的观念一致的,这也是所谓的“大德必有大智”。《孙子兵法》中的思维方法,与孙子的人文道德关怀是分不开的。
与《孙子兵法》有关的书很多,笔者特别推荐郭沫若先生的《孙子译注》和北京大学中文系李零先生的《兵以诈立:我读〈孙子〉》。笔者建议还是先读原著,然后再读那些注释的书,就会有自己的体会。在社会转型时代,还是要回到经典,要读经典原典。在经典当中,每个人带着自己的经历去读,都会在经典中找到启发自己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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