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的学习中,改变思维方法是一个重要方面。国学是变化的哲学,学习中国文化能够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比方说,我们一直在讲“一分为二”,而马克思讲的对立统一规律叫“合二为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时任中央党校校长杨献珍说,在讲一分为二的同时要讲合二为一。他主张合二为一,后来在“文革”时期受到批判。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马克思在欧洲被称为三大重要社会学家之一,他的思想对今天的欧洲社会还有重要影响。这几年欧洲经济不好,欧洲好多人都在研究马克思的著作。2013年,马克思的书在德国销量很好,他的理论至今受到关注。中国的文化传统能不能寻找一个思维方式,不只是简单一分为二地思考问题呢?敢于寻找一个“一分为三”的方法去思考问题,是庞朴先生最早提出的,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的教授,也是笔者的导师。什么叫“一分为三”?这要和一个词联系到一起,就是“中庸”。1985年,笔者在新加坡的时候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谈论“中庸”这个概念。过去对“中庸”的理解是错误的,在某些文章里对“中庸”的理解就是折中、调和。《论语》中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中庸是最高的德,比“仁义礼智信”这些概念还要高。所以,它首先是一种道德,同时还是思考问题的方法,这就确定了中国的思维方式相比西方走了不同的路线。中国讨论一个人的智慧是从德开始的,西方讨论一个人的智慧是从知识开始的,也就是说认识的客体和认识的外部事物是不一样的。认识的主体如何达到对认识的客体的认识,认识的来源是什么,认识的过程是什么,认识的真理问题,认识的标准问题,这些都是中西方两个不同的文化发展的不同路向。哲学不等同真理,不能用对和错来讨论;哲学就是一个人的思维方法、观念行为,不能说对和错。
“二元对立”的说法是受到苏联日丹诺夫的影响,他当时在苏联教育里讲,哲学史就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史,唯物主义等于进步,唯心主义就是错误——他就给我们定了这么个调子。所以我们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这样讲。哲学强调主体和客体,不强调什么对错。就是说,这是我的想法,你要认同就认同,不认同就反对。明代思想家、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强调主体意识的能动性:看深山里的花,我看的时候,它就在那里光鲜亮丽;我不看,它就寂寂无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无外物,你愿意接受就接受,不愿意接受就不接受。唯心主义这个词可以翻译成唯心论,也可以翻译成理念论,也可以翻译成观念论——这都是唯心主义。王阳明讲的是心与物同体,物不能离开心而存在,心也不能离开物而存在,所以他说“心外无理”。一本书今日读一处,明日读一处,豁然开朗,就有知识了,这都是外在的。王阳明说,这是先知后行,他主张的是知行合一,不需要读几年《孝经》才回家孝敬父母。王阳明说知行合一,这都不是用对错来衡量的,这都是他本人的主张,不要把哲学当成真理性的东西。再回到之前,中国文学家强调知识和道德连在一起,所以人们读到《孙子兵法》第十三篇《用间》时,文章里面详细描写了五种间谍的作用,最后写了一句话:“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圣智是什么意思?是指有德的人。庄子给儒家概括了四个字——“内圣外王”,必须是有德的人才能称王,才能有治理国家的本领。这要求统治者必须有权威,更强调现在的管理者要有德。所以说,“中庸”这个词首先标示着一个人的道德水平,同时也是思考的前提,它不仅是一个道德问题,也是思考方法的问题。
“叩其两端而执中”,这是《论语》中的话。说“叩其两端”,这两端是指事物的形式、内容、原因、结果、本质、现象和性质完全极端对立的两个事物,研究这两端的时候要执中。这个“中”强调的是变通,所以前面加个词叫“执中”,即适时变化的意思,不是固定的两分法。“中”其实就是“三”,“三”就是第三个角度。在中国古代,三不是一二三的三,是多的意思。老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执中无权”,在中国的话语里“权”是变的意思。执中不能不变,研究事物的两端要从第三个角度去思考。古代圣王舜,称他为圣王是因为他是一个大孝子。舜娶了一个老婆,没告诉父母,这是娶而不告。古代成家立业是大事,大孝子却不告诉父母,因为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父母,父母就会不让他娶。这就形成了两端,一个是“娶而不告”,另一个是“告而不娶”。如果你在娶还是不娶这两端思考,就会纠结。按照叩其两端取其中的方法,能不能从第三个角度思考问题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是不孝有三?第一,尊亲。但中国文化的“老”是有条件的,如果为老不尊、为父不慈,那我就不孝了。在《孟子》里,皇帝和大臣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的:“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第二,弗辱。就是父母在世时我们不能违法乱纪,使父母蒙羞,这会让父母折寿。第三,能养。父母在世,我们努力工作,给父母买个大房子;父母过世了,我们选一个好的墓地把父母安葬。孔子的弟子问孔子,能养算孝吗?孔子说,如果能养算孝,那你和动物没太多差别,乌鸦还知道反哺老乌鸦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才是最大的不孝,因此舜不再纠结告还是不告。从这里能够看出,不要简单地用两分法看问题,要叩其两端而从第三个角度思考。“执中无权”就是执意没有变化。在古代中国,男女授受不亲,作为一个男人不能随便触碰女人的身体,这是古代对女人最大的保护。既然这是一个大的原则,那么嫂溺该怎么办?是授受不亲呢,还是援之以手?权也。一定要权变,时间空间变了,要学会变化。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的原则不可能在每一个时间空间都永恒适用。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说,我们两人研究的问题结论不重要,我们思考问题的方法,或许对后来人有一些影响。但不能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不同的问题。马克思的一些论断,其中具有普遍性的规律对我们有指导、学习意义,但我们不能一成不变地把它们当成僵死的教条,这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以为这是对马克思的尊重,其实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最大误解。
关于“一分为三”,我们可以谈两个例证。首先,《孙子兵法》中说:“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这是说没有让下属亲近,而仅仅依靠制度来处罚,罚之而不服,受罚者就算不说出来,心里也不痛快。这样的下属,用起来也不好用。还有一种“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也”,是说下属已亲附,而只知奖不知罚,真用时也不会服从。这告诉我们两个问题:一是强调制度的管理,缺乏情感管理;一是强调情感的管理,缺乏制度管理。应该在制度管理上加强情感管理,在情感管理上一定要重视制度管理,情感、制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也是三,也是“一分为三”地看问题。春秋战国时期讲“政宽则民慢”,政策制定得太宽松,下面的人就会散漫。“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百姓怠慢了就要施行严厉的政策,政策严厉了就会伤害百姓的感情,然后就接着实行宽松的政策。所以换个角度看,应该宽中有严,严中有宽,以猛济宽,以宽济猛,宽猛相济。哲学并不强调正确性,哲学只是告诉我们一种思维方法,如果运用了这种思维方法,你就走向了自由广阔。
“和”与“同”。“和”是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元素,但太多人都理解错了,“和”不是和气、没有差异的意思。“和”强调的是多元化、多元性,而不是一致性。“礼之用,和为贵。”墨子的意见主张“尚同”。“同”是统一思想,统一意志,如此才可以管理社会、管理国家。墨子是非常了不起的思想家,在某种意义上讲,墨子是中国侠文化的代表。
关于“和”与“同”之辩,有这样一个小故事。(www.xing528.com)
齐国第四代王齐景公有一个喜欢的大臣叫梁丘据。景公问晏子,他和他喜欢的大臣是“和”的关系,还是“同”的关系呢?晏子说,他俩的关系是“同”而不是“和”。景公问,什么叫同,什么叫和。晏子说,“同”是因为您是大王,您说是,臣子就说是,您说否,臣子就说否,臣子永远与您保持一致;“和”就是您说得对,也允许臣子提反对意见,您说是,臣可以否定。《论语》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有这样的道德,有这样的胸怀,所以不同的人的话都可以听得进去。但是小人最喜欢吹捧,最不想听到他不想听到的,无论你怎样去说明一个问题,提出什么样的意见,他只想听到你吹捧他。今天我们讨论什么是道德智慧,什么叫小人,什么叫君子。其实道理很简单,广开言路,听得进意见的人就是君子,听到不同意见就生气的就是小人。所以说,“和”强调的是多样化、多元性,“同”强调的是同一性、同质性,这是非常重要的。儒家强调的多元化、多样性与我们提出的建设和谐社会是一致的。但是,和谐社会并不是要统一思想、统一意识,和谐社会是要看三个不同的阶层——富裕的阶层、收入中等的阶层和贫困的阶层——看这三个不同的阶层怎样和谐共存。我们的制度制定必须考虑三个不同的阶层,分配也要考虑这三个阶层,这就是强调多元性、多样化。孔子说:“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孔子也将这个道理讲清楚了。和谐社会讲民主、法治、公平、正义,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自我内心的和谐。为什么这样讲?没有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就没有多元化、多样性的社会,就不会有和谐社会。一个口号提出来,就必须加以历史文化的诠释,由此来教导民众。今天,我们认同和谐社会,是因为我们强调多元化、多样性。前提是我们必须建立健全法制,遵循一定的制度,也就是有约束的自由。
“以人为本”这个口号在中国提了很长时间,但中国文化对“人”的理解与西方是不同的。“以人为本”的观点最早是在《易经》里提到的:“天地人三才,人为贵。”人是最有价值的,中国文化强调人的价值。后来荀子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人是天下最有价值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在欧洲讲学或开会的时候,经常用这两个材料批驳西方学者。那时候,我们的人权报告刚发表,所以在西方引起了很多的质疑声。他们认为,中国人讲人权就是讲生存权,是吃饱肚子的权利,但西方讲的人权不是这个概念。为什么生存权就是人权?是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就是这么养成的。所以“人”在中国是一个类的概念、一个群的概念,而不是西方十六世纪文艺复兴以后的“人”的权利的概念,那时候人的权利是指个人而说的。“以人为本”在西方是“以个人为本”,在法律允许、没有明令禁止的情况下,那就是任何政党组织不得干预个人的空间。这正是法国文艺复兴中最有名的一句话:“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所以,西方讲的“人”是个人,而在我国讲的是集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句话叫“杀盗非杀人”,也就是说杀强盗不是杀人。在这一点上,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是有差别的,这方面我们也应该向西方学习。我们今天讲“以人为本”,并且用法律的形式规定了拥有私有财产的权利,用更多对生命的关爱来号召全体国民对他人生命的关爱与尊重。通过这样的口号,让我们知道要向西方学习,学会尊重他人的生命。这就是中国文化在当今时代向西方学习的一个进步表现。
另外,中国文化传统更多强调民族主义、国家主义、集体主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了国家可以献出个人的生命。可是,爱人要先爱己,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关爱,他还会顾及别人的生命吗?庄子经常拿“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调侃儒家。尾生和女子约定好在桥下等候,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结果雨越下越大,河水开始上涨。岸上老者让他上来,他也不肯,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算淹死,也不能上去。最后尾生被淹死了。尾生这种做法现在显然不会提倡。
“返本开新”,就是善于继承才能更好地创新。中国是负责任的大国,中华民族有着5000年绚烂多彩的文明,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同化,而是其他民族也接受了中国文化,共同构成了绚烂多彩的新的文化,中华文化的很多异族文化也由此产生。
如上,就是笔者阐述的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概括为“中国的智慧”。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