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以上的分析可知,儘管到《韓非子》一書引《老子》 止,今本《老子》至少六十四章的内容已完全或部分出現,但這既不等於説當時已具有與今本六十四章文本完全相同形態的《老子》,更不等於説《老子》書的這些内容是在同一時期由同一個名叫老聃的人一次完成的(或皆出於老子一人之口)。恰恰相反,今本《老子》這六十四章的内容不僅有的完整,有的半完整,有的僅片言隻語,有的衹是章句大意,等等,且這六十四章的内容有的還明確標示出屬於關尹、黄帝、鬻子、列子(禦寇)、庚桑楚或某部古書。這就説明,這些材料來源不一,其進入《老子》一書的時間也不相同。上文曾經指出,在《莊子·天下》篇中所引述的今本《老子》共二十六章的内容,其實衹有十三章是被標注 “老聃曰”(即歸於老子名下)的,另十三章則是標注 “關尹曰”(即關尹名下)的;這還不包括所謂“人皆取實,己獨取虚”之類,據我們的分析,它實屬於以“貴虚” 特徵的子列子(列御寇)的學説。
在上文我們曾指出,《莊子·知北游》中有引用了今本《老子》第56章、第2章、第16章和第38章、第48章内容的文字。但《莊子·知北游》的這些引文中却衹有第38章的“失道而後德”和第48章“ 道者日損”兩段前有“故曰”提示它應該是在轉述老子(老聃)之言,其餘的内容則是在所謂“黄帝曰”名下的。這就似乎在告訴我們:“《知北游》中的這一部分的内容也是黄老思想……并且可以推測最初是假托黄帝的言論,後來被添加進了《老子》中的。”[35]今本《老子》第6章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列子·天瑞》篇引此章却作“《黄帝書》曰”。《列子》一書的内容固然可能存在“作僞”的地方,但這種自證其書早出的證據却是不可能“作僞”的。因此似可以説,今本《老子》第6章原本不屬老子之言,而是“《黄帝書》”的内容;包括《韓非子》在内的先秦文獻都未見引述這一部分内容,即説明它可能真是在《韓非子》諸篇成書之後“纔被添加進去的”。馬王堆帛書《黄帝四經》中的《十大經》第十章有“能一乎?能止乎?能毋有己,能自擇而尊理乎”一段文字,注者認 《莊子·庚桑楚》“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管子·心術下》:“能專乎?能一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問於人而自得之於己乎”(《管子·内業》亦有類似文字)“皆與此義近”。[36]故徐復觀也認 《莊子·庚桑楚》中老子的這段話,“分明是現行《老子》十章……及五十五章的複述、概述。”但因 此段文字在《黄帝四經》和屬於黄老學派的《管子四篇》中都未標明 “老子曰”,而《黄帝四經》有可能“早出”於戰國中期以前[37],故今本《老子》第10章和第55章的内容可能原來并非老子之言,而是屬於《黄帝四經》之類的《黄帝書》的内容,後來纔被添加進《老子》的。
上文還曾指出,今本《老子》第36章有“將欲歙之,必固張之”一段,《韓非子·喻老》篇曾有引用和解釋,但類似的内容《戰國策·魏策一》《韓非子·説林上》却都引作“《周書》曰”,《吕氏春秋·行論》篇則引作“《詩》曰”。因 《韓非子·説林上》和《吕氏春秋·行論》的作者都十分清楚《老子》内容,但却對《老子》中這一内容以“《周書》曰” 和“《詩》曰”標明之,顯然應是《老子》此章内容乃是由《周書》和《詩》之相關内容化成後添加進去的。《列子·黄帝》篇載今本《老子》此章相關内容標示 “粥(鬻)子曰”,也應該是出於同樣的原因。“粥(鬻)子”即鬻熊。《漢書·藝文志》道家類有“《鬻子》二十二篇”,班固原注:“名熊, 周師,自文王以下問焉。周封 楚祖。”因此可以説今本《老子》第36章的相關内容,可能是由《鬻子》的相關内容化成而加入的。
綜合來看,直到戰國後期《韓非子》和《吕氏春秋》等著作完成之時,當時已有的今本《老子》中那些章節的内容,其材料來源大致包括有老子(老聃)之言(至少是在編入《老子》一書之前已被認 是老子之言),老子之前的鬻熊等道家人物之言,老子之後關尹、列子等道家人物之言,黄老道家所“依托”的《黄帝書》或黄帝言,《詩》《書》等典籍中的名言名句等。其編入《老子》的時間有先有後,但大致以稷下黄老學興盛時期 最多,因 其中的黄老之言最多。
當然,從先秦著作的引文來看,僅僅今本《老子》中的六十四章的内容先秦時期已完全或部分出現,仍有相當一部分今本《老子》的内容還未完全形成,甚至還根本没有被當時的著作者們所關注。根據現有文獻,一個最早出現的相當於今本五千言的《老子》,應該是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老子》。帛書《老子》甲本抄寫於西元前202年劉邦稱帝之前,説明今本《老子》内容的基本形成應在西元前233年韓非自殺於秦,到西元前202年劉邦稱帝這三十年間。但自西元前233年至西元前221年這十餘年間 秦統一中國的戰争年月;從西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陳涉起義到西元前202年劉邦稱帝,又是楚漢戰争時期。這前後的二十年間,社會既無暇,也無必要從事《老子》一書的編纂。故今本五千言内容《老子》一書的形成,當在西元前221年到西元前210年約十年之間。此時可以説中國社會既有可能,亦有必要編成類似今本五千言的《老子》一書。而且我認 ,這個工作最有可能是在秦始皇三十四年(西元前213年)、秦始皇采納李斯的“别白黑而定一尊”[38]之議之後,由李斯領銜編定的。理由如下:
首先,到《韓非子》引《老子》時代 止,《老子》文本由最初可能衹是某些老子之言的集合,到郭店楚簡《老子》,再到《莊子》《韓非子》引《老子》所采用的《老子》文本,《老子》文本似一直處於一個不斷被添加的過程之中。這也就説明,在文獻的“抄寫時代”,以任何個人之力都是難以形成真正意義的《老子》“定本”的。要形成一個全國統一的《老子》“定本”,必須借助國家意志,以法定的形式來推行。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國家正是靠李斯等人頒布法令來實現全國“書同文,車同軌”的。故今本五千言《老子》文本的最後定型,也衹能是在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由李斯等人以國家法律的名義完成的。
其次,在秦始皇時代,秦國的指導思想基本上是以韓非、李斯之學 指歸的,而韓非、李斯皆學主黄老[39]。故秦始皇的指導思想實亦 黄老之學,其統一中國之後欲統一思想,編定《老子》亦實所必須。
再次,李斯本人既提出了“蠲除”“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别白黑而定一尊”的文化政策,經秦始皇首肯而采取了“同文書”的措施;其實施的種種統一思想文化的工作亦必委之丞相李斯。《漢書·藝文志》“小學類”著録有“《蒼頡》一篇”,班固原注:“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爰歷》六章,車府令趙高作;《博學》七章,太史令胡母敬作。”可見當時“書同文”的工作,實是由李斯領銜完成的。同樣,《老子》編纂工作的主持者亦當非李斯莫屬了。
秦二世之時,李斯受趙高誣陷而被腰斬,其著作或毁或禁,即使流傳亦不具名,故《老子》成書遂成千古之謎。
原載《中州學刊》2019年第10期
【注释】
[1]高華平,暨南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哲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哲學思想史、中國古代文學、(佛道教)宗教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含出土簡帛文獻)。
[2]顧頡剛:《從〈吕氏春秋〉推測〈老子〉成書之年代》,載《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一,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06頁。
[3]谷中信一:《郭店〈老子〉與今本〈老子〉》,載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頁。
[4]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郭店〈老子〉與今本〈老子〉》,《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91頁。
[5]按:谷中信一認 “欲復歸根”句與郭店《老子》也形成對應,疑誤。見《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95頁。陳奇猷《〈吕氏春秋〉成書的年代與書名的確立》一文,以 《吕氏春秋》成於秦王嬴政即位之八年(西元前239年)。見陳奇猷:《吕氏春秋校釋》,學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1885頁。按:《吕氏春秋·不二》曰:“王廖貴先,兒良貴後。”顧頡剛《從〈吕氏春秋〉推測〈老子〉之成書年代》一文認 ,此應 “兵家兒良的話,但《老子》本章不似論兵”。見《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一,第775頁。
[6]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從〈莊子·天下〉篇看〈老子〉經典化的過程》,《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6頁。
[7]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5頁。
[8]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5頁。
[9]谷中信一引福永光司説,以 “苟免於咎”可與《老子》第52章“無遺身殃”相關聯。見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7頁。
[10]按:谷中信一以“以約 紀”暗示與今本《老子》第67章“儉,故能廣”相關,有嫌迂遠而不盡妥當。
[11]谷中信一轉述福永光司的觀點,以“堅則毀矣”相當於《老子》第76章“堅强者死之徒”,“鋭則挫矣”相當於第9章“揣而鋭之,不可長保”。但這裏兩句表達的意思是相同的,應該只相當於第9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鋭之,不可長保”。見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5—186頁。
[12]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6頁。
[13]按:谷中信一將“同焉者和,得焉者失”兩句拆分做解,以“得焉者失”與今本《老子》第29章、第64章中“執者失之”相類似。我認 這并不準確,“同焉者和,得焉者失” 互文,不可分;且説今本《老子》第29章中有“得焉者失”的内容,亦嫌牽强。
[14]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3頁。
[15]郭沫若:《十批判書》,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136頁。(www.xing528.com)
[16]以上見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篇》,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49—260頁。
[17]參見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篇》,第263頁。
[18]“既雕既琢,還歸其樸”二句,又見於《莊子·山木》載北宫奢曰:“奢聞之:‘既雕既琢,復歸於樸’”云云。則此語或誠如徐復觀所言出於古本《老子》。
[19]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篇》,第252頁。
[20]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5頁。
[21]梁啓雄:《韓子淺解》,中華書局1960版,第158頁。
[22]《韓非子》校注組編寫、周勛初修訂:《韓非子校注》,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頁。
[23]高華平:《韓非子引書考》,《古典文獻研究》第二十一輯上卷,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51頁。
[24]按:谷中信一認 《莊子·天下》篇叙關尹、老聃之學“建之常無有”,即《老子》第1章中的“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已表達了《老子》這一章的“常無有”概念。但即使如此,也很難説已有此章内容。見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78—179頁。
[25]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2頁。案:谷中信一又以 相當於今本第26章的内容見於郭店《老子》甲本(組)。誤。
[26]谷中信一著、孫佩霞譯:《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181—182頁。
[27]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篇》,第256頁。
[28]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篇》,第266頁。
[29]顧頡剛:《從〈吕氏春秋〉推測〈老子〉成書之年代》,《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一,第761頁。
[30]顧頡剛:《從〈吕氏春秋〉推測〈老子〉成書之年代》,《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一,第761、第769頁。
[31]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篇》,第260頁。
[32]案:顧頡剛文中還列舉了一些《荀子》與《老子》相同詞語 例,以説明《荀子》與《老子》的關係,有嫌牽强,故不舉。
[33]顧頡剛:《從〈吕氏春秋〉推測〈老子〉成書之年代》,《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一,第761、第759頁。
[34]顧頡剛:《從〈吕氏春秋〉推測〈老子〉成書之年代》,《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一,第761、第763頁。
[35]谷中信一:《郭店〈老子〉與今本〈老子〉》,《先秦秦漢思想史研究》,第96頁。
[36]余光明:《黄帝四經今注今譯》,岳麓書社1993年版,第174頁。
[37]白奚:《稷下學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97—114頁。
[38]《史記·李斯列傳》。
[39]《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李斯列傳》。案:《史記·李斯列傳》曰:李斯“學帝王之術”。然如司馬遷、班固所言,黄老道家乃“君人南面之術”,亦即“帝王術”。故“黄老之學”與“帝王之術”名异實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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