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引《老子》研究成果

在現有先秦文獻中引《老子》最多的著作,除《莊子》之外,當屬《韓非子》一書了。《韓非子》一書中除《解老》《喻老》二篇專文引《老子》原文而解之以外,徐復觀認 ,《主道》篇有與今本《老子》第52章相似的句子,《揚權》中有與今本《老子》第29章近似的語句,《内儲説下》“六微” 中引有今本《老子》第36章的語句、《難三》中引有今本《老子》第65章、第13章、第17章中的語句,《六反》中引用有今本《老子》第44章的語句。^[17]另外,《外儲説》“左上”引有今本《老子》第28章一句,^[18]《説林》引有今本《老子》第36章的相似語句。^[19]衹是因 《韓非子》這些篇中引用《老子》皆屬片言隻語,難窺當時《老子》之完整面貌;衹有《韓非子·解老》《喻老》兩篇屬於系統解讀《老子》的專文,更多地反映了當時《老子》文本的具體形態。

對比今本《老子》可知,《韓非子·解老》依次引用了今本《老子》第38章、第58章、第59章、第60章、第46章、第14章、第1章、第50章、第67章、第53章和第54章共十一章的原文加以解説。這其中第38章、第58章、第59章、第60章、第46章、第53章共六章的引文,與今本《老子》除有個别文字差异外,基本完整引用了《老子》的原文。如《解老》所引《老子》第38章比今本《老子》僅少“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和“下德 之而有以 ”共三句;《解老》所引《老子》第58章僅比今本《老子》少“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和“其無正?正復 奇,善復 妖”數句;其引《老子》第46章、第53章和第59章三章,除個别文字差异外,一句不少;其引《老子》第60章,僅未重複“其神不傷人”一句;其引《老子》第50章,僅比今本《老子》少“出生入死”和“夫何故”兩短語;其引《老子》第67章、第54章兩章的文句,與今本《老子》原文雖有一些差异,但這種差异并非根本性的。如引《老子》第67章的内容,郭店《老子》中没有出現,《莊子·天下》篇引“老聃曰”有“人皆取先,己獨取後”之句,論者或以 可與此章“不敢 天下先”對應^[20],但這并不能説明此章當時已有如今本的文本形態;因 《韓非子·解老》引《老子》第67章的内容雖句序與今本差异較大,且比今本《老子》此章少“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和“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 天下先”以及“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數句,但如果考慮到《韓非子·解老》所引《老子》此章的引文中原有“我有三寶,持而保之”和“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 天下先”及對它們的解釋,則至少今本《老子》第67章中的“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三句,在《韓非子·解老》篇引用《老子》時的文本中本是存在的——其文本形態即使與今本有一定差异,却并非根本性的。《韓非子·解老》所引今本《老子》第54章的内容,後半段完整,前半段則僅見“不拔”“不脱”“祭祀不輟”三個單詞短語,看似斷續不接,但因 在《韓非子·喻老》篇有對“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孫以祭祀不輟”的完整引用,郭店楚簡《老子》乙組也有此章的完整内容,故可以説其内容應該是與今本《老子》第54章相同的。

在《韓非子·解老》所引《老子》諸章中,衹有第14章和第1章與今本《老子》差异較大。《韓非子·解老》引《老子》第14章的内容僅有“無狀之狀,無物之象”二短語,第1章則僅有“道可道,非常道”一句。但因 《韓非子》在解《老子》第14章引文之前還有一大段“解文”,對於這段“解文”中由“故曰”引起的文字,雖然前人或以 “不知解《老子》那句,是不是本篇原文大成問題”^[21];或以 其中“故曰:‘道,理之者也’”一句,當確屬於《解老》篇引用而“解” 之的引文,但“這一段文字裏没有引用《老子》原文,但可確定是在解釋道經”。^[22]我認 ,《解老》中這一段“解文”不僅“是在解釋道經”,而且引用的也是《老子》原文,其中間以“故曰”引出的“道,理之者也”和末尾以“故”引出的“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敗,得之以成”四句,皆是《韓非子·解老》所引用的《老子》原文,^[23]衹是因 這幾句不見於今本《老子》,所以人們就誤認 《解老》篇中的這段文字没有引用《老子》。實際上,這幾句出現在《解老》引《老子》第14章和第1章之前并不是偶然的。從内容上看,因 它們和《解老》接着引而“解”之的第14章“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第1章的“道可道,非常道”,都是對“道”性質和特點的説明,所以它們必須放在一起解釋。從引文的特點來看,《解老》篇所引用的《老子》其他章節,基本都是整章完整引而“解” 之的,此處所引《老子》第14章和第1章却衹是零星的一兩句話,這衹能説是他在寫作《解老》時所面對的《老子》文本,就是一個將“道,理之者也”和“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敗,得之以成”“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道可道,非常道” 合成一個單元的文本形態(其中或許還有個别聯結詞句),所以他衹能照原樣引而“解”之。在郭店楚簡《老子》中共出現了今本《老子》三十一章的内容,但并没有第1章和第14章的詞句;在《莊子》一書中多有“大道不稱”“道不言,言非道也”之類的説法,《莊子·大宗師》説“夫道有情有信,無 無形……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説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却没有與這兩章相同的詞句。^[24]故我認 ,最合理的推測當是此時《老子》第1章和第14章都還不具有今本《老子》的文本形態。

《韓非子·喻老》篇依次引用了今本《老子》第46章、第54章、第26章、第36章、第63章、第64章、第52章、第71章、第47章、第41章、第33章、第27章共十二章的内容。與《韓非子·解老》一樣,《喻老》引《老子》也是完整引用原文的,引文的面貌應該反應了當時《老子》的文本形態。如《喻老》引今本《老子》第46章“天下有道,却走馬以糞……常足矣”,除多了“罪莫大於可欲”一句和“咎莫大於”作“咎莫憯於”“故知足之足,常足矣”作“知足之 足矣”之外,其餘與今本《老子》此章完全相同。因 此章也曾出現於郭店楚簡《老子》甲組,而在郭店楚簡《老子》中此章僅有後四句,而無前四句,故似可以説,此章在郭店楚簡時代尚未完全成形,衹有到了《韓非子》時代方具有今本《老子》的文本形態。《喻老》引《老子》第54章雖僅有“善建不拔,善抱不脱,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輟”數句,但因 《解老》篇已經完整引用此章“修之於身”以下部分,而且郭店楚簡《老子》乙組已有此章的完整内容,故可斷言此章當時已具有今本《老子》的文本形態。《喻老》引今本《老子》第26章,比今本《老子》此章少“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四句,郭店楚簡也未出現此章内容。《莊子·天下》篇引關尹曰:“其静若鏡”,有學者認 與今本《老子》第26章“静 躁君”有“相關性”,^[25]但這并不能説明當時此章的内容已經形成,比較準確的解釋應該是,在《韓非子·喻老》成篇之時,今本《老子》第26章還衹有它前半段的内容,并不具有今本《老子》此章的文本形態。《喻老》引今本《老子》第36章,除句序和個别文字差异之外,其餘文字完全相同。但此章内容不見於郭店楚簡《老子》,《莊子·胠篋》和《韓非子·内儲説下》,“六微”都曾引“魚不可脱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二句,可見這兩句當是此章最早形成的部分;後來有人將《韓非子·説林上》所引“《周書》曰:將欲敗之……” 或《吕氏春秋·行論》引“《詩》曰:將欲毁之……”云云的内容并入其中——韓非子不僅如實地引用他所見到的《老子》此章文本的内容,還在其他篇中以引作“《周書》曰”的形式暗示了《老子》此章文本的形成經過。《喻老》篇引今本《老子》第63章,無開頭“ 無 ,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抱怨以德”和末尾“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各數句。“夫輕諾必寡信”句前“是以聖人終不 大,故能成其大”二句雖未見直接引用,但《喻老》在“解”此章結束時有“故曰聖人蚤從事焉”一句,而依《韓非子·解老》《喻老》文例,“故曰”後當屬引用《老子》原文,所以我認 此句應 《老子》此章“是以聖人終不 大,故能成其大”二句的异文。《韓非子·喻老》所没有引用的今本此章開頭“ 無 ,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抱怨以德”數句,其中“報怨以德”一句,《論語·憲問》引作“或曰報怨以德”,未當作老子語,但早已出現;郭店楚簡《老子》甲組亦有此章内容,衹有此章開頭“ 無 ,事無事,味無味,大小之多惕(易)必多難,是以聖人尤難之,故終無難”數句;《莊子》一書中亦未見引此章内容。故似可以説,在《韓非子·喻老》成篇之時,今本《老子》第63章的内容已基本具備,但“報怨以德”一句尚未加入《老子》此章之中。

《韓非子·喻老》篇引用今本《老子》第64章是分 兩處引用的,中間被解釋第52章和第71章的文字隔開。前一處僅引用了今本《老子》第64章開頭“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謀也”二句;後面纔引用了此章末尾“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衆人之所過。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 ”數句。但今本《老子》此章内容已完整出現於郭店楚簡《老子》甲組,而且在郭店楚簡《老子》甲組中此章前半部分從開頭“其安(也)易持也”到“(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抄寫於第25—26號簡上, 一個單元;此章後半部分從“ 之者敗之,執之者失之”到“輔萬物之自然,而弗能 ”,則作 另一單元,抄寫於第10號簡、第11號簡、第12號簡三支竹簡上(這一單元的内容還重複抄寫於郭店楚簡《老子》丙組的末尾)。《莊子》未引《老子》此章文句。學者認 《莊子·天下》篇引關尹曰“形物自著”與《老子》第64章之“自然”有關聯,^[26]但僅憑此點很難推見此章的具體情形。可見在《韓非子·喻老》成篇時,今本《老子》第64章内容雖已完全具備,但具體的文本形態則與今本差异較大。(www.xing528.com)

《韓非子·喻老》引今本《老子》第52章僅“見小曰明” 和“守柔曰强”二句,無其它内容;其引今本《老子》第71章則僅有“聖人之不病也,以其不病,是以無病也”三句,不僅無“知不知上;不知知,病”二句,且直接與“守柔曰强” 相連結。郭店楚簡《老子》乙組中有今本《老子》第52章“塞其兑,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兑,濟其事,終身不救” 一段文字,完全不見今本《老子》第71章的内容。上文引徐復觀稱《老子·庚桑楚》中南榮趎向老子所稱“然其病之者,猶未病也”,是在轉述《老子》一書71章的“夫惟病之,是以不病……”^[27];但這并不能説明在韓非寫作《喻老》時見到的《老子》這兩章已經成型,而恰恰説明它們都還衹有今本《老子》第52章和第71章的部分内容,完全不具有今本《老子》的文本形態。

《韓非子·喻老》引今本《老子》第47章,與今本僅有“於”“可以”“者”等副詞的差异,其餘則完全相同。郭店楚簡《老子》中没有此章内容,《莊子》一書中也未見引用此章内容。這説明,雖然此前此章的内容尚未進入《老子》文本,但在《韓非子·喻老》成篇之時,此章已具有今本《老子》的文本形態。《喻老》引今本《老子》第41章僅有“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兩句,但今本《老子》第41章的内容已完整見於郭店楚簡《老子》乙組,且二者文字差异很小,上文曾説徐復觀稱《莊子·寓言》記老聃語曰:“而雎雎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分明是”今本《老子》第41章“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28]故可知今本《老子》此章内容早已形成,已具有今本《老子》此章的文本形態;但韓非所見到的則當是尚不完全具備《老子》此章内容的异本。《韓非子·喻老》引今本《老子》第33章僅“自見之謂明”和“自强之謂勝”兩句,且與今本作“自知者明”“自勝者强”文字有异;《韓非子·喻老》引今本《老子》第27章亦僅“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大迷,是謂要妙”四句。今本《老子》第33章和第27章,在郭店楚簡《老子》和《莊子》一書的《老子》引文中均不見其踪影。故可知,直到《韓非子·喻老》成篇之時,《老子》第33章和第27章尚未形成今本《老子》的文本形態。

由《韓非子》引用《老子》的以上情况來看,除去重複不計,《韓非子》一書共引用了今本《老子》二十五章的内容,其中被重複引用(或同一章分開在兩篇中使用)的共有五章;有十章的《老子》引文,與今本《老子》僅存在個别文字或少數語句差异,已具有與今本《老子》相同的文本形態;其餘十章則不具有今本《老子》各章的文本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