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王弼等的義理詮解方法,還是馬叙倫等的考據學方法,都是接近老子的重要途徑。遺憾的是,傳世諸本《老子》并未就恍、惚二字所要表達的義項給出清晰具體的説明,這給根據不同字形,或依憑上下文語境來解讀“惚恍”,留下了巨大的空間。然而,通過對以上兩種典型解釋路向的反思,結合衆多新出土的《老子》版本,我們是否也應該懷疑,在《老子》那兩段關鍵文本中,所用的狀道之詞的本字真的是恍、忽嗎?它要表達的意義是無形、不定嗎?
在出土《老子》的啓迪之下,有學者試圖另闢蹊徑,説明忽望之道與月相變化之間的聯繫。
老子形容道體的“忽望”,其實也就是形容月體變化的晦望……老子完全是依照自然界中月亮之變化情形來形容道的。所謂“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相應地即是月亮由晦到望的階段,包括“初吉”和“既生霸”兩部分;而“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相應地則是月亮由望而晦的階段,包括“既望”和“既生霸”兩部分。[14]
這一從帛書《老子》引出的觀點得到了一些學者的贊同,并將其作 論證老子之道與上古月神崇拜之間關係的證明。[15]然而,這種新穎的解釋,真的可以作 信據嗎?(www.xing528.com)
從前文論述可見,對“恍惚”的解讀之所以意見紛呈,根本上是因 在傳世本《老子》中涉及這兩個字的文本都没有給出可能的訓詁意義。不過,這種困難在簡帛本中却有了新的綫索。王弼本《老子》第20章云:“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 該句中的“澹”與“飂”字,在各本中差异也較大(見附表一第三行)。從用字關聯來看,根據王弼本和傅奕本,該句與上文所論的第14、21兩章絶無關聯。根據河上公本和想爾注本,“忽”字即第14、21兩章的“忽”“怳”之“忽”。而根據帛書甲本、乙本和漢簡本用字全同的情况,則可以肯定王弼本第20章這句看似與第14、21章絶無關聯的話,正是作 體道者的老子對其所洞徹的“沕朢”之道境的自陳。兩句的首字,就是王弼本第14、21章的狀道之詞,而其後的描述,則是老子對其内容的摹狀。從解釋的立場來看,這可以視 老子對這兩個關鍵字之義項的自白。這意味着,任何對於它們的訓詁或義理詮釋都不能躍出這一文本内證的藩籬,而必須受其檢驗。由於各本用字略有差异, 了討論兩字意義的方便,以下就將出土簡帛本中的表述簡化 “A呵其若海,B呵若無所止”。
“A呵其若海”,海字,帛書甲本闕,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同,漢簡本、想爾注本作晦。晦、海俱 曉母之部,《老子》此文中,海當從漢簡本讀 晦。王弼《周易注》“明夷”卦上六爻辭作“不明晦”,明、晦對言,此“晦”字在馬王堆帛書《周易》中寫作“海”。晦即晝晦之晦,引申 晦暗之義。晦是一種視覺感受,前引王弼本《老子》第14章“視而不見名曰夷”,帛書甲、乙本《老子》并云“視之而弗見,名之曰微”,當以“微”字 是。對於盡力視之而弗見之物,人尚可名之以微,道則“視之不足見”(王弼本,第35章)。乙本又曰:“古之善 道者,微眇玄達,深不可志。”(王弼本,第15章)修道者之境界,亦微眇玄通、不可志識。這是就着所視對象,以小大之辨 橋梁,透顯道體之極其微眇,不可 人所視、所知的特徵。除此以外,老子又常以明暗之别 中介,透顯道體之無光的感覺,如老子説“明道若昧”(王弼本,第41章),又説“和其光”(王弼本第4、56章),又説“光而不耀”(王弼本,第58章)。道體非明非暗,又若明若暗。在“A呵其若海”之前的一句,老子説“俗人昭昭,我獨昏昏”,昭昭光明,昏昏晦暗,也是相對之辭。但作 體道者的老子,離形去知,并非僅衹追求與昭昭相對之昏昏,而是要超越明、暗二元的分别,所以老子又説“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王弼本第14章),上與下、皦與昧的分别對待,都非老子所取,將二元分别“混而 一”(王弼本,第14章),纔能通達道體。由此來説,晦這種視覺感,在《老子》中主要與極微眇、無光這兩種關乎道體和修道者的洞見密切相關。不過,晦暗終究與晝明相對 義,故從用“若”字可見,老子衹是以晦 喻,用這種狀物之詞來比况道體的超越明暗的極微之感。基於這樣的理解,不僅王弼本的“澹”字,傅奕本的“淡”字,都與“晦” 字毫無意義關聯,而且河上公本、想爾注本的“忽”字,也難以與“晦”的意義相應。
“B呵若無所止”,同章前文又作“B呵其未央哉”,B字,帛書甲、乙本均作“望”,漢簡本作“芒”,望、芒都從亡音。學者以帛書乙本的“望呵其未央”之“望” 本字,而將同章的“望呵若無所止”的“望”也破讀 “恍”。[16]一個字形破讀 兩個本字,這在簡帛文獻和古書中并不罕見。不過,如果“無所止”和“未央”在意義上有重叠相通之處,那麼這樣釋讀就值得商榷。《説文》云:“央,中央也……一曰久也。”央,既可指空間之中央,如《詩·秦風·蒹葭》“宛在水中央”;亦可指時間之盡,如《詩·小雅·庭燎》“夜未央”。“未央”,就空間言,廣遠無際而無四方之中央;就時間言,綿延無盡而無始終之中央。《説文》以“中央” 訓,又説“一曰久”,表明“央”字可兼空間之“中央”與時間之“久”的雙重意涵。“無所止”,無所限止的意思,可就時間之長久無始終而言,亦可就空間廣遠無邊際而言。《莊子·庚桑楚》云:“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上下四方之“宇”有實而無定處,正以其廣遠無所止;往古來今之“宙”有長而無本剽,正以其無始無終之未央。河上公本、王弼本、傅奕本在“其未央”前均寫作“荒兮”,荒,大也;想爾注本寫作“莽兮”,莽也訓大。故“無所止”與“未央”,其義一也,皆言宇宙之大而無涯。老子恒言道不可名、不可言説,“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 之名曰大”(王弼本,第25章),以道 字,而强以“大” 名,此足見老子對道之大的嘆美,無以復加。由此來看,在帛書乙本和漢簡本中,這同一章中的兩句話的首字既用了同一個字形,其語境所提供的義項又足以互相詮釋,這意味着,可以據此確定它們是同一個以無限廣遠 義的字,這個字與義 深微貌的A字意義相反。顯然,望、恍、怳、芒等都難以與之相應,至於王弼本的“飂”,河上公本、傅奕本的“漂”,想爾注本的“寂”,則更與這種廣大義了無關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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