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從整體上詮釋和追尋《易》德和《易》道之外,孔子詮釋和追尋《易》德和《易》道還有另外兩種方式:一種是從一卦的卦辭入手進行;一種是從一卦的爻辭入手來展開。在《易》的六十四卦的卦辭中,孔子對其進行的詮釋衹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如“乾”“坤”“損”“益”等卦的卦辭;相比之下,他對六十四卦的爻辭的詮釋則要多得多。下面先討論第一種方式。
孔子通過詮釋一卦卦辭追尋一卦之德的言論,有《二三子問》中的《晋》、《同人》、《謙》(又見《繆和》)、《小蓄》、《未濟》;有《要》中的《損》和《益》;有《衷》中的《乾》《坤》;有《繆和》中的《困》和《蒙》等。在帛書《衷》篇中,孔子把《乾》《坤》兩卦視之 掌握《易》之要義的主要途徑。在八卦或六十四卦中,唯有《乾》《坤》兩卦的六爻純粹是陽爻或陰爻組成。孔子將兩者看成是最能體現陽陰、剛柔特性的兩卦,認 兩者代表了天地的不同變化,説“《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化”。[15]同是在《衷》篇中,孔子認 “乾”卦集中體現了“剛”和“方”的德性,它是“湯武之德”的反映;“坤”卦集中體現的是“柔和”的德性,它是最高的謙讓之德(“文之至也”)。雖然,乾、坤各以剛、柔 突出的德性,但兩者的“德”都不會偏向極端,“坤”柔而能“方正”,“乾”剛而能“謙讓”。孔子説:“《坤》之至德,柔而返於方;《乾》之至德,剛而能讓。”(《衷》)
孔子關注的另一對卦是《損》卦和《益》卦。按照《要》篇的記載,孔子研讀《損》和《益》時掩書而嘆,并對他的幾位弟子説,一定要好好認識“損”“益”之道,兩者藴藏着“吉凶”的秘密。按照孔子的説法,“益”體現的是從春到夏萬物的生長之道,“損”體現的是從秋到冬萬物的衰老之道。兩者一正一反,相反相成。“益”始於吉終於凶,“損”始於凶終於吉。君主從“損益”之道中能够認識天地的變化(四時的循環和萬物的生老),也能够認識人間的得失關係。孔子注重《易》的“損益”之道,在《説苑·敬慎》中也可以看到。這裏的記載也是説,孔子讀《易》,讀到《損》《益》時,“則喟然而嘆”。不同的是,在他身邊的弟子子夏,特意問他 什麼感嘆。孔子回答説:“夫自損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嘆也。” 按照這一回答,孔子是肯定能够做到减損的人,因 他能够從中得益,而增益的人則會缺失。子夏對這一回答有疑問,反問説“然則學者不可以益乎”。孔子進一步解釋説:
否,天之道,成者未嘗得久也。夫學者以虚受之,故曰得。苟不知持满,則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昔堯履天子之位,猶允恭以持之,虚静以待下,故百載以逾盛,迄今而益章。昆吾自臧而满意,窮高而不衰,故當時而虧敗,迄今而逾惡,是非損益之徵與?吾故曰:“謙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夫豐明而動,故能大;苟大,則虧矣。吾戒之,故曰:“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虚,與時消息。是以聖人不敢當盛。升輿而遇三人則下,二人則軾,調其盈虚,故能長久也。子夏曰:“善,請終身誦之。”
從孔子的進一步解釋可知,他將“損”之道同謙虚、虚静結合了起來,認 謙虚、虚静能够無往而不勝;與此不同,“益”的盛大則容易走向自满,走向衰敗。《敬慎》篇下文記載,孔子和他的弟子子貢參觀周廟看到廟裏的“欹器”,孔子問守廟者它是什麼器皿,當他得知是“右坐之器”時,就説他聽説這種器皿“满則覆,虚則欹,中則正”,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他讓子路去試驗,果真如此。於是,孔子感嘆説“嗚呼!惡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貢又問“持满之道”和“損之道”。孔子的回答也是用《易》的“損益”之道與人的美德的關係去説。“持满之道”是“挹而損之”;“損之道”是“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儉,貴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辯而能訥,博而能淺,明而能暗:是謂損而不極,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對孔子來説,“持满之道”是“損益”之道,也是“謙”之道。
《易》的“損益”一般是指减少和增加。在《論語· 政》中,孔子論述殷對夏禮、周對殷禮既有損又有益,所用的損益也是指减少和增加,兩者原本都是需要的。但孔子對《易》的“損益”之道的解釋,則偏重於從謙虚上看“損”、從自满上看“益”,表現出了明顯的重“損”輕“益”的傾向,這同他對《易》的“謙”德的注重不無關係。這就涉及孔子對《謙》卦美德的詮釋。這是孔子在帛書“易傳”中又重點詮釋的一個卦辭。在帛書《二三子問》和《繆和》中,我們都看到了孔子對“謙”德的高度贊賞。如在《二三子問》中,孔子解釋《謙》卦的《卦》辭“謙,亨,君子有終,吉”,説“謙”是謙卑和順從。人做到了謙,他就一定吉祥;否則,如果他驕傲和傲慢,他就一定有凶(“謙一事而四吉,驕一事而四凶”)。正是因 謙吉驕凶,天、地、鬼神和人都厭惡驕傲、熱衷謙虚:“天亂驕而成謙,地徹驕而實謙,鬼神禍[驕而]福謙,人惡驕而好謙。”(www.xing528.com)
在《繆和》中,孔子對“謙”德的詮釋,是在回答張射的請教時作出的。張射提出的問題是, 什麼自古至今,天下之人“皆貴盛盈”; 什麼《易》説君子有謙德就能亨通(“謙,亨,君子有終”)。《繆和》記載孔子回答張射的問題有好幾段話。孔子的説明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將“謙”德上升 天地的法則(“天之道崇高神明而好下,故萬物歸命焉;地之道静博以上而安卑,故萬物得生焉”),并同在《二三子問》中的解釋類似,認 天道、地道、鬼神和人道都厭惡“盈”而贊助“謙”:“子曰:‘天道毁盈而益謙,地道銷[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者,一物而四益者也;盈者,一物而四損者也。”《謙》卦《彖》傳與此前四句的説法類似,但按這裏的記載,它是孔子説的話。二是將“謙”德同“聖君”“聖人”“君人者”“君子”等聯繫起來,説他們是“謙”德的提倡者,也是“謙”德的實踐者。如在聖君、聖人那裏,他們“卑體屈貌以舒遜,以下其人。能致天下之人而有之,此□[□□]亨也。非聖人,孰能以此終?”在君人者那裏,他們則“以德下其人,人以死力報之。其亨也,不亦宜乎?”在君子那裏,他們“能成盈而以下,非君子,其孰當之?”在孔子看來,聖人、君子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有位有勢,但他們對人又都謙卑、謙和。這既是他們的偉大之處,也是他們的成功之道。可以肯定,在《易》卦的詮釋中,孔子對“謙”德給予了十分的肯定,認 它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美德和價值。[16]
根據帛書“易傳”,孔子還詮釋了《晋》《同人》《小蓄》《未濟》和《困》和《蒙》(見《繆和》)等卦的卦辭。前四者見之於《二三子問》中,而且對其“德”的詮釋比較簡要。如孔子詮釋《晋》卦卦辭“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他説“此言聖王之安世者也”;對其中的“蕃庶”,他解釋説:“聖人之莅政也,必尊天而敬衆,理順五行,天地無灾,民□不傷,甘露時雨難驟降,飄風苦雨不至,民總相觴以壽,故曰‘蕃庶’。”孔子的解釋,强調聖王遵循自然秩序,他就能 百姓帶來風調雨順,使人民生活健康長壽。對《同人》卦的卦辭“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孔子的解釋是:“此言大德之好遠也。所行[者]遠,和同者衆,以濟大事,故曰‘[利涉大川]’。”按照這一解釋,有大德的人,他就能和同天下、成就大業。對於《小蓄》卦的卦辭“密雲不雨,自我西郊,公射取彼在穴”,孔子解釋説“此言聖君之下舉乎山林畎畝之中也”,這是强調聖君躬身田野、視察民事;對《未濟》卦的卦辭“未濟,亨,[小]狐涉川,幾濟,濡其尾,無〈攸〉利”,孔子解釋説“此言始易而終難也,小人之貞也”,這是强調做事情不要先易後難。
相比之下,《繆和》對《困》卦卦辭(“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和《蒙》卦卦辭(“蒙,亨。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吉,再三瀆,瀆則不吉。利貞”)之德的解釋則稍微複雜些。繆和向孔子提出一個問題,問孔子天下之人(愚智、賢不肖)都希望“利達顯榮”,而《易》的《困》卦却説“大人吉”,這是 什麼?孔子首先解釋説“此聖人之所重言也”。在孔子看來,天道有陰陽、短長、晦明等矛盾性和相反相成性,人道同樣。他舉例説,湯、文王、秦穆公、齊桓公、勾踐、晋文等都經歷過困境,但他們又都在困境中激發自己、成就自己,將困境轉化 動力和力量:“夫困之 達也,亦猶[□□□□□□]□。故《易》曰:‘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其此]之謂也。”孔子對《困》卦卦辭的類似解釋,又被保存在《説苑·雜言》中。《雜言》中記載了事情發生的場景——即孔子和他的弟子“厄於陳蔡”。在此困境之下,孔子還弦歌不斷,子貢感到不解,提出疑問,孔子用齊桓公等人的故事告訴子貢,人在逆境中會産生勇氣(“故居不幽,則思不遠,身不約則智不廣,庸知而不遇之”)。當孔子和他的弟子們擺脱陳蔡之厄時,子貢對他的同學們説,不要忘記這次大家跟隨夫子所遭遇到的“此難”,孔子不贊成子貢的説法,糾正子貢,説困境能够考驗人,能够讓人奮發。一些了不起的人正是在逆境中成就了他們自己,《困》卦説的正是這一真理:“惡是何也?語不云乎?三折肱而成良醫。夫陳、蔡之間,丘之幸也。二三子從丘者皆幸人也。吾聞人君不困不成王,列士不困不成行。昔者湯困於吕,文王困於羑里,秦穆公困於殽,齊桓困於長勺,句踐困於會稽,晋文困於驪氏。夫困之 道,從寒之及暖,暖之及寒也,唯賢者獨知而難言之也。《易》曰:‘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聖人所與人難言信也。”
孔子對《蒙》卦卦辭之德的解釋,是在回答吕昌的問題時作出的。吕昌先講了一個道理,説:“夫古之君子,其思慮舉措也,内得於心,外度於義,外内和同,上順天道,下中地理,中適人心……故有嘉命……”但《蒙》卦的“蒙”不合乎這一道理,却又説“利貞”,這讓他困惑不解:“以昌之私以 ,夫設身無方,思索不察,進退無節,瀆焉則不吉矣,而能亨其利者,固有之乎?”孔子回答説,按照一般的道理,人的品行好(“夫内之不咎,外之不逆,貊貊然能立志於天下,若此者,成人也”),他就會有好結果;人的品行不好,他就不會有好結果。但一個人的言行如何并非一成不變(“是則可以也,而有不然者”)。蒙昧的人,可以通過努力學習改變自己的無知,他也能成就自己:“弗知而好學,身之賴也,故曰‘利[貞’。□□]君子於仁義之道也,雖弗身能,豈能已哉!日夜不休,終身不倦,日日載載,必成而後止。”孔子對《困》卦和《蒙》卦之德的解釋,都説明孔子强調轉不利 有利的積極進取精神。
孔子對卦辭之德的解釋和追尋,涉及的卦辭雖然不多,其中多致意的是“乾坤”之德、“損益”之德和“謙”德。孔子對《困》卦卦辭之德和《蒙》卦卦辭之德的解釋,更是意味深長,可以説它是孔子人生的寫照。太宰問子貢,孔子博學多能,他是不是聖人。子貢回答説是。但孔子聽説後指出,太宰也許更了解他,他“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從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這一個故事可知,孔子的多知是好問好學的結果。人生下來都蒙昧無知,但衹要他後天好學,他就有知而吉。孔子一生曲折坎坷,但這也磨煉了他,使他能够體認“人君不困不成王,列士不困不成行”的真理,使他能够認識到“夫困之 道,從寒之及暖,暖之及寒也,唯賢者獨知而難言之也”(《説苑·雜言》)這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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