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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文學侍從的角色與意義

时间:2023-08-0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所以在解讀、詮釋《文選》賦體分類所以成立的條件和意義時,回溯賦的發展歷史是必要的;而其中漢代文學侍從嘗擔任的角色尤其引人矚目。前、後兩則紀録,分别叙述了枚皋、王褒等文學侍從伴游武、宣二帝的行踪和事迹。

漢代文學侍從的角色與意義

正如前文指出的,《文選》的出現乃實際書寫活動下的産物。即以我們的研討對象“賦”來講,選臣們該如何選?又會怎麽編?當與之前該文體的“寫—讀”情狀(或現象)相關。所以在解讀、詮釋《文選》賦體分類所以成立的條件和意義時,回溯賦的發展歷史是必要的;而其中漢代文學侍從嘗擔任的角色尤其引人矚目。

所謂文學侍從,或稱“言語侍從”,指的是一批環繞在擁有權勢的領導人身邊,提供諸類文字服務的文士;漢代賦家多從此出。[8]劉勰(465?—520)嘗以“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漢初詞人,順(循)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同(播)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云云,勾勒賦自萌發、漸漸壯大的歷史;文中提到的“枚(乘)馬(相如)”、“王(褒)揚(雄)”和“(枚)皋(東方)朔”,即有漢典型的文學侍從。[9]

説到這群賦家,史籍或稱他們是“諸侯游士”,或者稱爲“天子之賓客”;他們時而又被説成是“四方游士”,或者是“天下之娱游子弟”。[10]稍加分析,前二語强調的是他們依附對象的不同:或爲諸侯國君,或爲廟堂天子;要之,一切端視主君好文與否。故吴王劉濞(216—154B.C.)、梁孝王劉武(184—144B.C.),還有武、宣二帝等尚文統治者,便先後開啓了賦的昌盛局面。[11]至於後兩種稱法,前者表述了他們的策士性徵:舉凡承應對、出謀略,適時諷諫,憑藉辯才游説解難,還有貫徹君王意志等等,蓋均屬爾等分内事歟。[12]後者透露出供給娱樂乃賦家所以被招徠的根本緣由。《漢書·枚皋傳》載皋“從行至甘泉、雍、河東,東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觀三輔離宫館,臨山澤,弋獵射馭狗馬蹵鞠刻鏤,上(武帝)有所感,輒使賦之”,還有《王褒傳》載“上(宣帝)令褒與張子僑等並待詔,數從褒等放獵,所幸宫館,輒爲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云云,即陳述了諸文學侍從待詔製作,以稱君上心意情懷的狀况。[13]

大體看來,無論之前的游宦諸侯封國,抑或後來蟄伏於朝廷宦署,文學侍從貢獻辯才和文字娱樂的職能並無重大改變。然武、宣兩朝内外政策的大幅變革和强勢舉措,不只吸引賦家先後湧進中央,而朝廷氣象之一新終將促成某類辭賦需求量産生變化。對此,且讓我們從《漢書·公孫弘傳》末的贊語講起。該文述及爲一洗“四夷未賓,制度多闕”這外、内均窘迫的家國情勢,武帝不計較出身,亟攬人才,“求之如弗及”。造成“群士慕嚮,異人並出”,各類能人薈萃朝中之盛况。若:“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朱買臣,曆數則唐都、洛下閎,協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磾”云云;就因爲衆賢的襄佐,武帝終能“興造”出“制度遺文”爲“後世(所)莫及”的恢弘“功業”。又宣帝既欲繼武漢武而“纂修洪業”,遂亦“講論六藝,招選茂異”,終而重現了能臣輔弼之盛事,若:“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進,劉向、王褒以文章顯,將相則張安世、趙充國、魏相、丙吉、于定國、杜延年,治民則黄霸、王成、龔遂、鄭弘、召信臣、韓延壽、尹翁歸、趙廣漢、嚴延年、張敞之屬,皆有功迹見述於世”云云。[14]瀏覽諸類人才的名目,像是“儒雅”、“篤行”、“質直”、“推賢”、“定令”、“文章”、“滑稽”、“應對”、“曆數”、“協律”、“運籌”、“奉使”、“將率”和“受遺”等等(以上武帝朝,還有屬宣帝朝的“儒術”、“文章”、“將相”和“治民”),兩朝文治武功的興隆情狀,教人依稀可感。其間和辭賦家或文學侍從相干的,主要是“文章”、“滑稽”、“應對”和“協律”這四項;除却“應對”指向少數被賦予軍國和治理重任的賦家外(若引文點名的“嚴助、朱買臣”),多數文學侍從被歸屬在“文章”、“滑稽”項目下,他們基本上和繫屬“協律”者更有關聯,其職能主要被(朝廷)設定成稱頌、歌咏那盛德帝王的宏圖大業![15]

在此,且回頭看看前面的兩段引文,其一是《枚皋傳》載:

從行至甘泉、雍、河東,東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觀三輔離宫館,臨山澤,弋獵射馭狗馬蹵鞠刻鏤,上有所感,輒使賦之。

其二是《王褒傳》載:

上令褒與張子僑等並待詔,數從褒等放獵,所幸宫館,輒爲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

前、後兩則紀録,分别叙述了枚皋、王褒等文學侍從伴游武、宣二帝的行踪和事迹。歌咏環繞“游觀”、“放獵”等形色享受,的確是枚、王等所以伴隨的理由,然枚皋也參與了“從行至甘泉、雍、河東,東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等隆重祀典(若太一、五畤和后土的祭祀,還有泰山封禪),以及巡行地方,還有解民於水火的治水要事;此等事殆亦屬枚皋應詔頌咏的範圍。[16]此外,王褒的崛起本就關乎朝廷亟需頌贊人才的背景。話説宣帝朝“神爵、五鳳之間,天下殷(當)〔富〕,數有嘉應。上頗作歌詩,欲興協律之事”。這時“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趙定、梁國龔德,皆召見待詔”。益州刺史王襄聞訊,遂“使褒作《中和》、《樂職》、《宣布詩》”來歌頌益州風化之美,且還“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而歌之”。待諸頌歌輾轉傳唱太學,宣帝曉聞,王襄即“奏褒有軼材,上乃徵褒”。[17]照此看來,王褒的仕宦道路是專門就宣帝的特殊需求鋪設的。那麽他應詔上京後,除作賦愉悦君上之耳目外,適時頌揚當朝德業(或者愉悦和歌咏並行)自是不可缺的。[18]

《漢書·武帝紀》贊語有云:

漢承百王之弊,高祖撥亂反正,文景務在養民,至于稽古禮文之事,猶多闕焉。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遂疇咨海内,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 ,禮百神,紹周後,號令文章,焕焉可述。後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19](www.xing528.com)

且留意這段贊述的論點:有漢政權承接的是“百王之弊”的頽勢(殆指西周盛世銷亡後直到暴秦,那禮壞樂崩、每下愈况的漫長歷史),經過“高祖(的)撥亂反正”與“文景(的)務在養民”,家國天下安定且日益富庶後,武帝始得從事諸“稽古禮文之事”的復興工作,像是“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 ,禮百神”等等。要緊的是,這些大體可用“紹周後”一辭來稱説的連串舉措,終使史上的政治典範,亦即所謂的“三代之風”得以復現世間;而完成這項文化任務的武帝自然當被禮贊稱頌,猶若《詩》、《書》嘗頌揚曩昔諸聖王盛世一般!職是,歌咏當朝便成爲賦最被看重的功能。又當宣帝重現武帝朝故事時,他念兹在兹的,也該是承繼包括其先祖武帝在内的治世且受到世人、後代的歌頌。《漢書·劉向傳》所載“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選名儒俊材置左右。更生(劉向本名)以通達能屬文辭,與王褒、張子僑等並進對,獻賦頌凡數十篇”云云,蓋即指向(或至少得包括)此等歌咏事情歟。[20]要之,就像從前周朝憑藉《詩》、《書》諸經典來禮贊先公、先王之典型,漢人亦當以當朝盛行的賦(也是文士尤擅長的文體),來咏唱自家政治的盛美容貌;而是類論述講的最地道的,莫過於《漢書》的主要述作者,同時也是漢賦的重量級作家班固

讓我們讀讀班固《兩都賦序》首段文字。是篇序和《兩都賦》正文,恰恰就是《文選》的第一篇選文。該文云:

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於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内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絶,潤色鴻業。是以衆庶悦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鴈》、《芝房》、《寶鼎》之歌,薦於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黄龍之瑞,以爲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於後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録之,蓋奏御者千有餘篇,而後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21]

整體讀來,很清楚地,全文要旨在闡述漢賦擔負起了從前《雅》、《頌》的功能,那就是“潤色鴻業”!從行文面看,同樣清楚地,班氏就是在經營從《詩》到賦的歷史叙述:自周德衰敗後,古詩(指《詩三百》)便隨之沉寂;漢初朝廷既專務休養生息,亦不暇顧及歌咏事宜。直到武、宣兩朝“崇禮官,考文章,内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發起系列“興廢繼絶”的文化建設,加上二帝先後施政,造成“衆庶悦豫”且招致“福應尤盛”的情狀(若:“《白麟》、《赤鴈》、《芝房》、《寶鼎》之歌,薦於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黄龍之瑞,以爲年紀”云云),終使藉賦來稱頌當朝盛美的事情得以實現。且於當時,獻賦甚至成了群臣的共同運動:不僅僅“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等“言語侍從之臣”“朝夕論思,日月獻納”,連侍從行列外的“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亦“時時間作”。總之,他們時而“宣上德而盡忠孝”,時而“抒下情而通諷諭”,一篇篇“雍容揄揚”而足“著於後嗣”的賦作累積至成帝朝(51—7B.C.)竟達“千有餘篇”;如此盛况終使漢賦追平(甚至超過)從前經典的業績,達成“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的輝煌成績。這麽讀來,《兩都賦序》的確爲賦之禮贊功能等同曩昔經典這一論點,作出最最明白的表述。[22]

許結嘗就制度面觀察漢賦現象,進行了長期研究。他發現:漢代賦家主要身分爲統屬禮官系統的郎官,他們和該時樂府諸職事以及朝廷各項禮制之建置,若郊祀、建都等等都有密切關係。這便造成漢賦的描述終將環繞著天子的系列典禮。[23]許先生的考述正與前文討論相應證。我們有理由相信,就是受到漢代武、宣朝繼武周文禮樂故事的影響,文學侍從遂以稱頌舉揚當朝盛美爲要事;這樣的發展必定左右了賦的書寫行動,甚至左右了後來(包括《文選》在内)的賦體分類工作。

在本節末尾,我們還可略談的是:在朝廷追繼周文的政策下,頌咏成了賦尤重要的功能,如斯發展將會造成賦家學養産生怎樣的變化?司馬相如的情况或能提供説明。案相如本具策士性格,史籍稱他“少時好讀書,學擊劍,名犬子。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爲人也,更名相如”云云,即可驗證。[24]然因緣際會,他成爲首批接受正宗經典儒雅教育的賦家。[25]爾後恭逢武帝改制諸事,他遂能憑學養(當然也包括他的文辭才能)從事禮樂製作,若:嘗配合樂府製作祭祀歌辭,還有臨終“遺札書言封禪事”,以待天子參酌等等。[26]故在賦的鋪寫中,援經術以文飾之自是他所擅長者。

且讀讀司馬相如名作《上林賦》末尾的高潮處,也就是賦文所鋪寫的,關於天子狩獵車駕理應馳騁的園囿樣貌。只見相如汲取經學資源,像是經典、篇目名稱,還有特定辭彙等等,藉著辭語的雙關性寫下這樣的語句:

於是歷吉日以齋戒,襲朝服,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游于六藝之囿,馳騖乎仁義之塗,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舞干戚,戴雲罕,揜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獲。於斯之時,天下大説,鄉風而聽,隨流而化,芔然興道而遷義,刑錯而不用,德隆於三皇,功羡於五帝。若此,故獵乃可喜也。[27]

這般鋪叙,實爲諷頌、勸勵天子當憑藉經術治理家國天下歟。而相如此番構思和巧筆,想必頗合心懸復興禮制、再造盛世念頭的武帝的口味吧!

事實上,武帝朝的改制促使詔令、吏事等皆須援經術文飾。[28]經學儒術遂成爲謀取朝廷禄位的必要學養。所以像是鄒魯諺語:“遺子黄金滿籯,不如一經。”或是《尚書》博士夏侯勝對弟子的諄諄教誨:“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學經不明,不如歸耕。”這些話語,都明白指出當時的仕途要津就在能否通經爾。[29]由是該時士子,包括具策士性格,或擅常辭賦者,遂將先後投身此道。若:吾丘壽王“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詔。詔使從中大夫董仲舒受《春秋》,高材通明”;主父偃(?—126B.C)“(原本)學長短從横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之言”;眭弘(?—78B.C)“少時好俠,鬪雞走馬,長乃變節,從嬴公受《春秋》。以明經爲議郎,至符節令”云云。[30]那麽“不通經術”者若枚皋,或者像東方朔般“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詼諧”,始終未能植根經術者,此等賦家非但“不得比嚴助等得尊官”,將終身與施展抱負、晉身富貴無緣,即便居文學侍從行列,亦將久被主上倡優蓄之,難積極參與諸隆重典儀的製作情事(如司馬相如曾做的事)。[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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