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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道仙真説与《仙鑒》在古典文献研究中的发现

时间:2023-08-0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元代道士趙道一有感於儒、釋兩家均有“通鑒”,惟道教獨闕,遂搜集“古今得道仙真事迹”,纂成《歷世真仙體道通鑒》[75],輯録自遠古至宋代“得道仙真”745人,嵇康赫然在列。開篇叙述嵇康與孫登之交遊,繼之以晚唐五代“伶倫授曲”傳説,又迻録《晉書》本傳有關仙道者,結末附顧愷之《嵇康贊序》“洛陽屍解”説。

得道仙真説与《仙鑒》在古典文献研究中的发现

元代道士趙道一有感於儒、釋兩家均有“通鑒”,惟道教獨闕,遂搜集“古今得道仙真事迹”,纂成《歷世真仙體道通鑒》(簡稱《仙鑒》)[75],輯録自遠古至宋代“得道仙真”745人,嵇康赫然在列。繼踵其後,元人張天雨《玄品録》、明人張文介《廣列仙傳》俱予收録,由此,嵇康宛然“仙真”了。[76]

《仙鑒》本“搜之群書,考之經史,訂之仙傳”[77]而成,故“所據之書匪一”[78],“嵇康”條拼合痕迹較爲明顯。開篇叙述嵇康與孫登之交遊,繼之以晚唐五代“伶倫授曲”傳説,又迻録《晉書》本傳有關仙道者,結末附顧愷之《嵇康贊序》“洛陽屍解”説。由於拼合而成,具體内容難免有重疊或歧説,當然也可以看作互證或補充。嵇康與孫登之交遊見諸六朝史傳[79],《仙鑒》所述與諸書略有不同:

嵇康字叔夜,向北山從道士孫登學琴,登不教之,曰:“子有逸群之才,必當戮於市。”康遂别去,登乃冲升。(《仙鑒》)[80]

自《神仙傳》以來,孫登一直被目爲“仙者”[81],其告誡嵇康之語在唐代已有敷演之文。[82]此處預言嵇康必將遭戮,證其“兆動初萌,妙鑒奇絶”(晉庾闡《孫登贊》)[83]。《仙鑒》記述嵇康被殺的原因,亦與他書不同,擺落了吕安家事的牽連以及魏晉易代的政治背景,虚構了晉文帝宫人故事,將嵇康被殺歸之於不肯教授琴曲:

帝(晉文帝)令康北面受詔,教宫人曲,康不肯教。帝后聽佞臣之言,殺康於市中,康遂抱琴而死。葬後開棺,空不見屍。(《仙鑒》)[84]

“葬後開棺,空不見屍”,屬於仙家“屍解”的程式話語。嵇康“屍解”説經過東晉葛洪《神仙傳》的載録,顧愷之《嵇康贊序》的轉述,南朝宋顔延之《五君咏》的推揚[85],至唐宋時期已經深入人心。在流播過程中,嵇康與西漢劉安、楊王孫、西晉郭璞、唐代羅公遠等人前後關聯,構成一條代不乏人的“屍解仙”譜系[86]

道中有屍解,劍解、火解、水解,唯劍解實繁有徒,嵇康、郭璞非受戕害者,以此委蜕耳,異韓、彭與糞壤並也。(唐高彦休《唐闋史》卷上“丁約劍解”條)[87]

按上經,屍解有四種:一者兵解,若嵇康寄戮於市,淮南托形於獄……(北宋陳景元《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四注》引唐人李少微注)[88]

雖死,神則不滅,名爲屍解。如楊王孫、嵇康、郭璞皆捐軀返真之道。(南宋青元真人《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注》)[89]

翌日道衆下山視之,膏血不流,可謂純陽之體,嵇康、羅公遠之流乎。(元李道謙《終南山祖庭仙真内傳》載宋明一故事)[90]

至明代,嵇康“屍解”説進入雜劇題材,有鄧玄度的《竹林小記》演譯“嵇叔夜挾伎登仙”故事,“文彩燁然,盡堪藻飾”[91];又有小説家言,如明末清初徐道《神仙全傳》敷演孫登、王烈以“代屍法”度脱嵇康故事,文辭更爲詭誕:

頃之,竹林諸友携酒訣别……乃與諸友從容話舊。司刑者驅衆下手,康銜須受戮。人叢走出孫登、王烈,登以短柱插地,烈挈康走。回顧司刑,徑揮刀斷柱,提上小截奔走,衆若不見者。康問烈何爲,曰:“此代屍法,隱身符也。”康始悟,隨入山修道。[92](www.xing528.com)

肇端於兩晉的嵇康“屍解”説至唐宋已經固化,雜劇、小説未能增入新的内涵,“嵇康得仙,竟作劍解”(宋人章惇語)[93]作爲一個文化因子進入人們的知識體系中。

《仙鑒》“嵇康”條由“北山學琴”開啓,至“靜室撫琴”收束,以琴貫穿始終。有關嵇康琴藝的師承淵源,六朝時即有異説,常謂其能通冥靈,妙得鬼神之助。即如東晉裴啓《語林》所暗示,嵇康曾經得到蔡伯喈的點撥[94];又有晉荀氏《靈鬼志》謂嵇康夜宿華陽亭,《廣陵散》乃由亭鬼所授[95],此爲“華陽亭”故事一系[96];另一系爲“黄帝伶人”故事,如南朝宋劉敬叔《異苑》,謂嵇康受報於黄帝伶人:

嵇康少時,白日夢見丈夫,身長一丈,曰:“我是黄帝時伶人,骸骨在君舍東,令薦露。能爲葬埋,當求厚報。”康覺後求骨,果見白骨,脛長一尺餘,遂收葬之。至其夜,夢此人來,受《廣陵散》。(〔南朝宋〕劉敬叔《異苑》)[97]

晚唐李良輔《止息序》[98]、五代竇儼《大周正樂》[99]、南宋施宿《嘉泰會稽志》[100]等均從此説。“嵇中散所受伶倫之曲”[101]至宋代成爲一種通識。《仙鑒》在晉唐舊説的基礎上踵事增華[102],伶倫授曲的故事情節更爲委婉:

康向南行,至會稽王伯通家求宿。伯通造得一館,未得三年,每夜有人宿者,不至天明即死。伯通見此凶,遂嘗閉之。至是,康留宿館中,一更後乃取琴彈,二更時見有八鬼從後館出。康懼之,微祝“乾元亨利貞”三遍,乃問鬼曰:“王伯通造得此館,成來三年,每夜有人宿者死,總是汝八鬼殺之?”鬼曰:“我非殺人鬼,是舜時掌樂官,兄弟八人,號曰伶倫。舜受佞臣之言,枉殺我兄弟,在此處埋。主人王伯通造館,不知,向我上築牆,壓我、悶我。見有人宿者,出擬告之,彼見我等,自懼而死,即非我等殺之。今願先生與主人説,取我等骸骨遷别處埋葬。期半年,主人封爲本郡太守。今賞先生一《廣陵曲》,天下妙絶。”康聞知大悦,遂以琴與鬼。鬼彈一遍,康即能彈。彈至夜深,伯通向宅中,忽聞琴聲美麗,乃披衣起坐,聽琴音,探怪之,乃問康。康答曰:“主人館中殺人鬼,我今見之矣。”伯通曰:“何以見之?”康具言其事。明日伯通使人掘地,果見八具骸骨。遂别造棺,就高潔處遷埋。(《仙鑒》)[103]

嵇康這一形象呼應了北朝道書《洞神八帝元變經》中的“道士化”傾向,祝念“乾元亨利貞”咒以劾鬼,帶有明顯的符籙派色彩。值得注意的是,文中的嵇康夜見伶倫八鬼,驚懼不安,已與六朝時期流傳的嵇康形象完全不同:

嵇康燈下彈琴,忽一人長丈余,著黑單衣,革帶,康熟視之,乃吹火滅之,曰:“吾恥與魑魅爭光。”(晉荀氏《靈鬼志》)[104]

其剛烈無畏之氣,千載之下令人凛然。這種震懾鬼神的氣魄,自晚唐以來蕩然無存,嵇康形象變得世俗、平庸,這與“鬼帝”説不見於唐宋流傳恰相印合。

自中唐道經《上清衆經諸真聖秘》稱引“五方鬼帝”[105],以至北宋末年,嵇康“鬼帝”説寂爾無聞,唐宋道書未見稱引。北宋政和年間,宋徽宗崇信道士林靈素,在林靈素的慫恿下,徽宗大肆擴張道教神仙譜系,將道教分爲五宗,五宗之外别立一宗,自稱“昊天上帝元子,爲大霄帝君”(《老學庵筆記》卷二)[106]。爲了恢弘門庭,林靈素搜羅了大量的歷史人物,包括帝王將相和文章之士,所署仙職既有新創也有承襲:以宋真宗爲赤脚大仙,周公爲北帝師,莊周爲太玄博士屈原爲海伯,蕭何爲昴星,蔡邕爲修文郎,嵇康爲中央鬼帝,李白爲長庚星,杜甫爲文星典吏,蘇軾爲奎宿、紫府押司等。(《玉芝堂談薈》卷七)[107]以此爲契機,一度銷聲匿迹的嵇康“鬼帝”説再次浮出水面,以道教神仙的面目進入人們的視野。隨後不久北宋亡國,林靈素飽受誤國之責,他與宋徽宗所創立的神仙譜系也灰飛煙滅。

宋徽宗和林靈素搜羅的歷史人物身份龐雜,其中不乏文章之士,這些文士作爲一種“談資”誘發了明人的談論興趣。其中以王世貞《藝苑卮言》影響最大,他在《文章九命·證仙》篇臚列了東方朔、王粲、嵇康、杜甫、李賀、白居易、韓愈、蘇軾等“衆仙”,篇末評論説:“自古文章之士以仙去者,理或有之。蓋天地冲美秀特之氣,見予獨多。生有所自,出有所爲,則去有所歸,固其宜。”[108]認爲秉承“冲美特秀”之氣的文章之士,本身就不屬於人間,而應屬於仙界。清人王晫在《更定文章九命·神仙》中進一步擴充了“神仙謫墜”的規模,並對王世貞的評論進行了精煉的概括:“慧業文人,終歸天上”[109]。胡應麟《玉壺遐覽二》“録其當時受封於太上者,或前身爲某仙官者”,收録了“中央鬼帝”嵇康[110];屠隆《鴻苞》搜羅歷代文星下凡者,同樣收録了嵇康,謂“已上諸公,或生天界,或登仙山,或主冥府,或爲散仙,所證不同,要各自其功德福業所感召”[111]。在明清文壇領袖的推波助瀾下,“慧業成仙”成爲一個談議的話題,在交互遞轉的談論中,文章之士與道教神仙發生關聯,嵇康形象在世俗層面完成了邏輯上的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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