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入關後,要面對以官員、士人爲主的龐大的遺民群體。該群體仍心懷前朝,對清廷暴虐統治多有反抗,或揭竿而起,武裝抗爭;或形諸詩文,傳遺子孫。清高宗弘曆藉修《四庫全書》之機,遍徵天下典籍,對“違礙”圖書予以禁燬,遺民著述自然成爲重點禁燬對象。
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一月十六日,弘曆在一份上諭中,公告了他對前明遺民著述的禁燬態度。弘曆把錢謙益、金堡、屈大均等視爲貳臣一類,錢氏“在明已居大位”,金、屈二氏則“遁迹緇流”,弘曆從品行上攻擊他們“不能死節,靦顔苟活,乃托名勝國,妄肆狂狺”,“其人實不足齒,其書豈可復存”?對其作品“自應逐細查明,概行燬棄,以勵臣節而正人心”[66]。弘曆的理由冠冕堂皇,實際上是因爲錢、金、屈等人均有抗清行爲,所以在必禁之列。以下略舉金堡、函可爲例。
1.金堡例
金堡(1614—1680),原名金俊,字道隱,又字衛公,號性因,又號蔗餘,仁和人。崇禎庚辰進士,知臨清州。明亡後,起兵抗清,勢孤而敗。復任職于永曆政權,授禮科給事中,以直臣著稱。後被黜,留居桂林,與瞿式耜一起抗清。桂林城破,削髮爲僧,取名性因。又名今釋,字澹歸,號舵石翁。居韶州,辟丹霞寺,任住持。晚隱平湖卒。著有《遍行堂集》等[67]。其師函昰,爲道獨上人弟子,係曹洞三十二傳法嗣[68]。同屈大均相類,金堡作爲前明遺臣、抗清志士,屬于滿洲政權的對立面,在弘曆發起的聲勢浩大的纂修全書的運動中,其著述自然難逃被禁燬的命運,而且還是由弘曆親自點名實施。
乾隆四十年(1775)閏十月十八日,弘曆下諭給兩江總督高晉、兩廣總督李侍堯、江蘇巡撫薩載、廣東巡撫德保:
朕昨檢閲各省呈繳應燬書籍内,有僧澹歸所著《遍行堂集》,係韶州府知府高綱爲之製序,兼爲募資刊行。因查澹歸名金堡,明末進士,曾任知縣,復爲桂王朱由榔給事中,當時稱爲五虎之一,後乃托迹緇流,藉以苟活。其人本不足齒,而所著詩文中多悖謬字句,自應銷燬。高綱身爲漢軍,且係高其佩之子,世受國恩,乃見此等悖逆之書,恬不爲怪,匿不舉道,轉爲製序募刻,其心實不可問。使其人尚在,必當立置重典。因令查閲其家收存各種書籍。今於高綱之子高秉家,查有陳建所著《皇明實紀》一書,語多悖謬,其書板自必尚在粤東。着傳諭李侍堯等,即速查明此書板片及所有刊印之本,一併奏繳。又,查出《喜逢春傳奇》一本,亦有不法字句,係江寧清笑生所撰。曲本既經刊布,外間必尚有流傳。該督撫等從前未經辦及,想因曲本蒐輯不到耳。一併傳諭高晉、薩載,於江寧、蘇州兩處,查明所有刷印紙本及板片,概行呈繳。[69]
弘曆發現各省所呈應燬書籍内,金堡的《遍行堂集》竟由前韶州知府、漢軍人高綱爲之作序,因此大怒,下令追查高家所藏書籍,又查出陳建《皇明實紀》及《喜逢春傳奇》兩種“違礙”圖書,是以下令上述督撫,嚴加查禁。弘曆對身爲“八旗大臣子孫”的高綱尤爲痛恨,駡其“天理難容,自然敗露”,其子高秉則因“匿不呈繳”,所以交刑部審辦[70]。一場文字之獄,由是而起。
次日,弘曆又傳諭兩廣總督李侍堯、廣東巡撫德保,指出陳建《皇明實紀》,又名《皇明通紀》,可能有兩副刻板,要求仔細查繳;至于金堡《遍行堂集》,“語多悖謬,必應燬棄,即其餘墨迹墨刻,亦不應存”,也就金堡所有文字,均在燒燬之列。弘曆猶覺不足,下令“將所有澹歸碑石,亦即派誠妥大員前往椎碎推仆,不使復留於世間”。至于金堡創建的丹霞寺,弘曆也不放過,認爲“謬種流傳,實爲未便”,于是“着李侍堯等即速詳悉查明,將其寺作爲十方常住,削去澹歸開山名目,官爲選擇僧人,住寺經理,不許澹歸支派之人,復爲接續”,要把金堡從文字到傳人,徹底消滅乾淨[71]。至乾隆四十年(1775)十一月初三日,江蘇巡撫臣薩載上奏,蘇州書局内現有收繳的《遍行堂集》正、續集各一部,但是没有高綱序文,猜測另有一個板本[72]。
弘曆因金堡一案,遷怒于爲金堡作序的原韶州知府高綱,並殃及其子孫。經查,高綱之子(高 )在江南河工效力的革職道員李奉瀚處,其妻及子女則在其岳父原寧國府知府翟照廷處。乾隆四十年(1775)十一月初九日,兩江總督高晉,遂奉命將高 一家拿獲,李奉瀚也因此附參,聽候部議[73]。
乾隆四十年(1775)十一月十六日,兩廣總督李侍堯、廣東巡撫德保,上奏對金堡著述及所創丹霞寺等的處理情况:(一)將《遍行堂集》(正集、續集)查出進呈,板片則委員解赴軍機處。(二)密令廣州知府李天培,馳赴韶州府,會同南韶道李璜,前往丹霞,悉心查辦。“凡金堡所有墨刻墨迹,逐一查出,現存碑石,摹搨進呈,一面椎碎拋棄,不使片紙隻字,復有留存。并將其支派僧衆悉行逐出,令地方官選擇誠實戒僧住持。”(三)派同知全保、高要知縣高暎至東莞陳建家,搜查圖書及板片。其裔孫陳與屏等呈出《明通紀》四部,無板片;另有陳建所著《學蔀通辯》十九部、《治安要議》三十部,均有板片。(四)省中書賈、寺僧呈出《丹霞志》一部、《遍行堂隨見録》一本及金堡墨刻各種。《丹霞志》内“詩文語録,諸多悖逆”;據徐乾學所撰塔銘,知金堡尚有《嶺海焚餘集》《梧州詩》二種。(五)查出丹霞寺有下院兩處,一名會龍庵,在韶州府東門外;一名龍護院,在南雄府城内。恐有金堡碑記字迹及其支派僧衆,均“一體查辦”。(六)丹霞寺墨刻内有尚可喜、耿精忠兩位藩王重修省城光孝寺碑記,係金堡撰文。所豎之碑,“業已一并椎碎”。(七)據《丹霞志》載,海螺巖有金堡埋骨之塔,刊刻銘誌,“委員查辦,不使存留”。(八)派員對志乘“調集磨勘”,如有記載之處,“提板鏟削,以清穢迹”[74]。(www.xing528.com)
至此,在弘曆嚴旨督辦之下,舉凡金堡之尸骨、著作、碑刻,均遭銷燬,同時禍及多人及多種圖書。其著述也成爲各地督撫查辦禁燬的重點對象,不斷被查出送燬。丹霞寺五百僧人,雖在方外,也慘遭殺戮[75]。極權君主爲鞏固其統治,無所不用其極,嚴令一下,便是無數冤魂。
2.函可例
函可(1616—1659),俗姓韓,名宗騋,法名函可,字祖心,號剩人,廣東博羅人。父日纘,萬曆三十五年進士,官至禮部尚書,謚文恪。韓宗騋與曾起莘,一同歸依道獨上人,分别賜名函可、函昰。明亡後,函可北上,親睹南京失守,遂作私史,被執,充軍沈陽。後其弟宗麟、宗騄、宗驪,均因抗清而死。沈陽譴謫士人頗衆,函可因品格高尚,爲衆所敬,先後在普濟、廣慈、大寧、永安、慈航、接引、向陽等七座大刹闡揚佛法,收徒約六七百衆。著有《千山語録》,《千山詩集》二十卷及《補遺》一卷[76]。
乾隆四十年(1775)閏十月二十三日,弘曆諭盛京將軍弘晌、府尹富察善:
朕檢閲各省呈繳應燬書籍内,有《千山和尚詩本》。語多狂悖,自應查繳銷燬。查千山名函可,廣東博羅人,故又稱爲博羅剩人。後因獲罪,發遣瀋陽。函可既刻有詩集,恐無識之徒,目爲緇流高品,並恐瀋陽地方,或奉以爲開山祖席,於世道人心,甚有關係。著弘晌、富察善即速確查,從前函可在瀋陽時,曾否占住寺廟,有無支派流傳,承襲香火,及有無碑刻字迹留存,逐一查明,據實覆奏。將此由三百里傳諭知之。[77]
弘晌、富察善遂于十一月十一日上覆奏辦理情况。據《盛京通志》載:“千山和尚名函可,字祖心,别號剩人。來至瀋陽,自普濟歷廣慈、大安、永寧、慈航、接引、向陽等寺,故後於遼陽之千山雙峰寺建有小塔。”弘晌等遂據此先於省城各寺廟嚴密搜查,獲得《函可語録》,内有詩句,注稱其《剩和尚語録》刻板存遼東香巖寺,《普濟剩和尚語録》刻板存都京西長安街雙塔寺、三元庵等地。弘晌等即馳赴遼陽千山各寺廟查勘,發現均已殘破不整,並無承襲函可支派僧人。但是,雙峰寺却有函可碑塔並語録、詩句、手録戒儀字迹,承襲函可支派僧人法貞、默慧、默兆、默群、默喜、契寬、契先、契和等,“細察伊等情形,實皆愚蠢,均屬務農山僧”。弘晌等“恐其另有支派流傳,以及皈依僧衆收徒聚會情事,覆加密訪居民鄉保人等,僉稱並無前項情事”;“又赴香巖寺搜查所存《剩和尚語録》刻板,無從起獲,嚴加訊究,實因年久,遺失無存”。弘晌等認爲:“函可係獲罪發遣之犯,膽敢放蕩詩詞,肆意狂悖,殊與世道人心大有關係。現在承襲伊支派僧人法貞等,雖委係務農山僧,若不即令還俗,惟恐日後出有不肖僧徒,假借名色,轉相糾結,招徒聚會,以致煽惑滋事,關係非淺。”因此,“應請將法貞等先令還俗,並將雙峰寺所建碑塔,盡行拆毁;《盛京通志》内所載函可事迹,逐一删除;其存三元庵之語録刻板,請敕在京該管衙門查起銷燬”。此外,“嚴飭奉省旗民地方官,在於所屬各寺廟内,留心嚴密查訪,如有函可語録、詩句、字迹以及支派承襲之人,俱照奴才等現在奏請辦理,以杜其漸”。並將查出的《函可語録》、戒儀並碑記、詩句等抄録包封進呈[78]。
至此,函可在盛京遺存,蕩燬無遺,其著述亦在各省必予禁燬之列。例如,浙江巡撫李質穎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九月初八日上奏之《第十九次查繳應燬各書清單》,即有“《千山詩集》一部。刊本。是書釋函可撰”一條[79]。
乾隆四十四年(1779)十一月二十四日,弘曆上諭中云:“錢謙益、屈大均、金堡等所撰詩文,久經飭禁,以裨世教而正人心。今各省郡邑志書,往往於名勝、古迹編入伊等詩文,而人物、藝文門内并載其生平事實及所著書目,自應逐加芟削,以杜謬妄。至從前各省節次繳到應燬書籍,經朕發交館臣覆勘,奏定應行銷燬者,俱經該館陸續咨行各省,自可遵照辦理。”弘曆要求各督撫:“將省志及府縣志書悉心查核,其中如有應禁詩文而志内尚復採録并及其人事實書目者,均詳悉查明,概從芟節,不得草率從事,致有疏漏。”[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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