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崛起關外,其先實爲金人後裔,元時屬斡朵里萬户府。其後建州女真等部,内附明朝,其首領分别擔任建州衛指揮、建州左衛指揮等。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自稱建州國汗。建州最尊之稱曰“满住”,後借“洲”字以影附地名,實則“滿洲”初非地名而爲酋長之尊號。皇太極天聰九年(1635),定“满洲”爲族名、國名。次年,改國號爲清,改元崇德[55]。自元滅金至建立國號之前,滿洲及其先人,一直在中央集權的大一統帝國的版圖之内,接受中央王朝的官職,並受中央政府的節制與管轄。
對于滿洲早期臣屬中央王朝(尤其是明朝)的史實,清帝極爲忌諱,曲爲護飾[56],對開國史實多有篡改,對明人著述中涉及滿洲史實者,也特别留意,凡涉“違礙”,必予禁燬。弘曆以稽古右文、纂修全書相號召,爲其大規模改寫史實、禁燬史籍提供了契機與便利。弘曆深知,“國史之修,所以彰善癉惡,信今傳後”,“實扶植綱常,爲世道人心之計”[57]。爲此,弘曆多次親自指示史書删改、禁燬事宜。以下略舉數例。
明臣黄道周[58],弘曆稱其“立朝守正,風節凛然”,“不愧一代完人”。至其《博物典彙》一書,弘曆認爲“不過當時經生家策料之類”,其中有一篇涉及清朝開國事迹,“於李成梁設謀惎害,具載本末,尤足徵我朝祖宗行事正大光明,實大有造於明人,而彼轉逞狡謀陰計,以怨報德。伏讀《實録》,我太祖高皇帝以七大恨告天,師直爲壯,神戈所指,肇造鴻基,實自古創業者所莫及。雖彼之臣子,亦不能變亂黑白,曲爲隱諱,存其言并可補當年紀載所未備”。因所紀事實可與《實録》相印證,有助于樹立本朝形象,弘曆“因命館臣酌加節改,附載《開國方略》後,以昭徵信”[59]。館臣遂于《皇清開國方略》卷一内,以“臣等謹按”的方式,引黄氏此書爲證,“深斥當日撫臣之憑陵肆虐,自啓釁端,爲罪不容誅也”。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一書,弘曆早歲曾見之,“以其舉有明一代之事,仿袁樞《通鑑紀事》之體,逐事貫穿始末,俾覽者瞭然,而逐段所論,四六文頗佳”。四庫館抄書進呈,弘曆“詳加披閲”,對書中所載“李自成攻陷京師,挾太子、二王東向永平,吴三桂頓兵山海關,悉鋭出戰,擊殺數千人;大清兵繞至三桂之右,所向披靡,自成遁走,三桂復率大兵追賊,連戰于保定、真定;賊西度固關,入山西”,認爲“其言不足傳信”。爲此,弘曆專門予以辨白(乾隆五十一年〔1786〕七月二十一日上諭):
當流賊攻陷京城時,吴三桂以一旅偏師,頓兵山海關外,而賊方以太子、二王爲奇貨,載之馬上東行,且欲招致三桂,執其父襄,脅令作書以誘其子。其時三桂之懼賊,不啻風鶴皆驚,一軍膽懾,其所以迄〔乞〕兵復仇,皆藉本朝兵力。及我睿親王奉命統率義師入關討賊,我兵奮勇衝殺,賊人望風披靡,自相蹂踐,自成遂棄京師西走,而英親王復率師驅逐。是賊之狼狽竄死,《實録》所載甚明。是李自成之竄敗,皆係本朝滿洲兵力。使三桂彼時果能辦此,伊尚將攘爲己有,安肯復請本朝兵乎?此自成之敗,非三桂之力更爲彰明較著者也。而谷應泰乃稱三桂頓兵山海關,悉鋭出戰,擊殺數千人,追奔逐北。似此則自成之敗,敗于三桂,而非敗于本朝。谷應泰係漢人,猶及明末,未免意存迴護,故爲左袒,而非當日實在情形,不足傳信。[60]
弘曆不願把擊敗李自成的功勞記在吴三桂身上,而是記在睿親王多爾衮名下,當成“本朝”的武功。他的根據是“《實録》記載甚明”,其實《實録》早已根據需要有所改寫。弘曆下令:“著軍機大臣詳查《開國方略》所載入關殺賊實事,將書中此一節重行改正,以昭正論信史。”[61](www.xing528.com)
在弘曆指示下,四庫館臣對《明史紀事本末》作了删改。此書之四庫本,記事至李自成攻破京師、諸臣殉難而止,其後内容則被删除,上揭弘曆所引的文字,亦因此不見。至于四庫本《皇清開國方略》卷三十二,則記其事云:
(夏四月)乙卯,大軍入山海關,吴三桂迎降,賊首李自成敗走。丁丑,攝政睿親王軍次連山。……己卯,師至山海關,吴三桂率衆出迎。……遂入關。時李自成率賊衆自北山横亘至海,列陣以待。是日,大風揚塵,咫尺莫辨。我軍對賊布陣,不能横列及海。睿親王集諸王、貝勒、貝子、公及諸大臣等,謂曰:“爾等毋得越伍躁進,此兵不可輕擊,須各努力破此,則大業成矣。我兵可向海,對賊陣尾,鱗次布列。吴三桂兵分列右翼之末。”號令畢,諸軍齊列。及進兵,令軍士呼噪者再,風遂止。各對障奮擊,大敗賊衆,追殺至四十里。賊首尾不相顧,遁走燕京。陣獲晉王朱審烜,獲駝馬緞幣無算,俱給賞隨征將士。是日,進吴三桂爵爲平西王,賜玉帶、蟒袍、貂裘、鞍馬、玲瓏、櫜鞬、弓矢等物,令山海城内軍人薙髮,以馬步兵一萬隸平西王,隨睿親王直趨燕京,追殺流賊。[62]
在館臣筆下,大敗李自成的將領變成了睿親王多爾衮,且指揮有方,如有神助。“軍士呼噪者再,風遂止”,尤具神化、斧鑿之痕。吴三桂僅率衆“分列右翼之末”,其功勞自然不值一提。但此種記述,無法解釋下述事實:明朝降將頗衆,何以獨有吴三桂能進爵平西王,統率萬人大軍,充當逐鹿中原之前驅?
前明進士李清[63],撰有史著多種。其《諸史異同録》一書,業已選入全書之内,繕成七分。但弘曆抽查時發現,“稱我朝世祖章皇帝與明崇禎四事相同,妄誕不經,閲之殊堪駭異”。清世祖即順治帝福臨,爲康熙帝玄燁之父。《諸史異同録》内順治帝與明崇禎帝相提並論,而後者爲亡國之君,因此大觸忌諱。弘曆欲罪此書,首先對李清的人品加以攻擊:“李清係明季職官,當明社淪亡,不能捐軀殉節,在本朝食毛踐土,已閲多年,乃敢妄逞臆説,任意比擬。”其次則欲加之罪:“設其人尚在,必當立正刑誅,用彰憲典。今其身既倖逃顯戮,其所著書籍悖妄之處,自應搜查銷燬,以杜邪説而正人心。”此書因此從七閣《全書》内抽出銷燬[64]。
記載明季政治得失的著作,對清代統治而言,具有借鑒、資治的作用。弘曆對這類書,往往留存,而改寫、抽燬其中“違礙”之處。例如朱東觀編輯《崇禎年間諸臣奏疏》一卷,“其中多指言明季秕政,漸至瓦解而不可救,亦足取爲殷鑒”,弘曆因此指示:“雖諸疏中多有乖觸字句,彼皆忠於所事,實不足罪,惟當酌改數字,存其原書,使天下萬世,曉然於明之所以亡,與本朝之所以興。俾我子孫永念祖宗締造之艱難,益思兢兢業業,以祈天而永命。其所裨益,豈不更大,又何必亟燬其書乎!”[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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