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在成功發動大規模的徵訪、採進圖書之後,即開始布局查禁“違礙”事宜。如前所述[28],弘曆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八月初五日,正式寄諭各省督撫,要求查禁“違礙”書籍。由于擔心對地方官員未能領會其全面改造存世文獻之志意,陷入“視爲具文”、“漫不經意”之積蔽,弘曆親自出面,過問一些重要“違礙”案例的處理,爲承辦官員們指示辦理路徑。在投上所好、上行下效的官場風氣的影響下,此類案例無疑具有樣板、示範作用。以下略舉二例,以見一斑。
1.屈大均例
屈大均(1630—1696),初名紹隆,字翁山,又字介子,自號八泉翁。後爲僧,名今種,字一靈。番禺人。詩文名世,同陳恭尹、梁佩蘭並稱“嶺南三大家”。有《成仁録》《廣東新語》《四書補注》《翁山詩略》《翁山文外》《翁山詩外》等[29]。屈大均是著名的前明遺民之一,且志在抗清,奔走不已,是滿洲統治者的敵人,清廷必欲除之而後快。此次纂修《四庫全書》,正是弘曆君臣禁燬其著作、消除其影響的良機。當兩廣總督李侍堯與廣東巡撫德保率先奏進查獲屈大均《廣東新語》等“違礙”書籍時,弘曆立即抓住此例,嚴飭其他督撫全力跟進,實施查禁[30]。弘曆甚至連屈大均在雨花臺的衣冠冢也不肯放過,“悖逆遺穢,豈可任其留存”,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十一月初十日,命大學士舒赫德、于敏中四百里傳諭兩江總督高晉,要求“確訪其處,速爲刨毁,毋使逆迹久留”[31]。
屈大均既成爲弘曆親自過問的典型,承辦諸員自然不敢怠慢,不僅雷厲風行,甚至變本加厲。該月十七日,高晉奏稱:“查雨花臺在江寧聚寶門外,離城不遠,屈大均所葬衣冠之處,易於訪尋,此等悖逆遺穢,亟應刨毁并碎其碑銘,庶逆迹不致久留。臣遵即密札委令江寧藩司閔鶚元親赴雨花臺,確訪其處,驗明碑碣,封記看守。其所葬衣冠,歷年久遠,必須親看,確有憑據,方可信其實在葬處。臣俟驗收潘家屯工程事畢回省,即親往看明,刨驗屬實,再行銷燬,據實奏聞。”[32]
但是,因時代久遠,“確查並無踪迹”,高晉復于乾隆四十年二月二十六日行文兩廣總督德保,要求向其後裔查明“屈大均從前往來江寧,曾在何寺爲僧”[33]。德保督促廣州知府暨南海、番禺二縣,向屈大均之孫屈自暌及族人等調查,結果屈大均“生前在於江寧何寺爲僧,有無埋葬衣冠之事,實因遠隔百年,無從查考”。德保復奏云:“兹據該司親令屈自暌等指出該犯墳塋,係葬於伊父屈宜遇墓下,當用灰印封記,飭保看守,禀覆前來。伏思屈大均造作逆書,肆行狂吠,罪大惡極,覆載不容,雖經百有餘年,應已形消骨朽,但當此光天化日之下,未便仍留穢迹,封植依然,俾其子孫得守坵壠,歲時拜掃,相應請旨刨毁,仍剉其屍,以快人心,以申國法。”[34]刨墳挫屍,至于其極。弘曆顧及其父雍正帝胤禛已赦免屈氏家人,對其墳不予刨毁,因此没有同意德保所奏。但舉凡屈大均著述,則一概禁燬。
2.王錫侯《字貫》例
專制社會等級森嚴,極權體制下尤甚。帝王姓名,在避諱之列,如果在著述中無意間稱引及之,就會觸犯“違礙”之例,著述即在禁燬之列。乾隆時王錫侯刻《字貫》一事,就是其例。江西巡撫海成,自上任後于徵訪圖書、查禁違礙非常積極。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月前後,海成因“新昌縣民王瀧南呈首舉人王錫候删改《康熙字典》,另刻《字貫》,實爲狂妄不法”,上摺要求“請革去舉人,以便審擬”[35]。弘曆開始以爲“不過尋常狂誕之徒,妄行著書立説,自有應得之罪”,僅令大學士、九卿議奏。但是翻閲《字貫》之後,立即找到了違礙之處:
及閲其進到之書第一本序文後《凡例》,竟有一篇將聖祖、世宗廟諱及朕御名字樣悉行開列,深堪髮指!此實大逆不法,爲從來未有之事,罪不容誅,即應照大逆律問擬,以申國法而快人心。[36]
令弘曆大發雷霆的違礙頁面,見上圖所示[37]。可見該書將弘曆祖、父及其本人名字“玄”、“燁”(缺末筆)、“胤”(缺末筆)、“禛”(缺末筆)、“弘”、“曆”六字,雖然標注“御名”,而且注明取代用字,但是仍然把諱字刊刻出來,因此觸犯龍鱗,從而掀起一場文字大獄。其實不難看出,此書刻製粗劣,足證王錫侯乃底層困苦之讀書人,不過據以兜售謀生而已,豈敢有意冒犯聖諱?
弘曆認定王錫侯“大逆不法”,决定將其“照大逆律問擬”,並且採取系列措施:(一)令海成親自馳往其家,“將所有不法書籍字迹即行封固進呈”;(二)將王錫侯“迅速鎖押解京,交刑部嚴審治罪”,限於十一月内解到;(三)其他“應行緣坐之人,亦着查明,委員分起解京”;(四)所有書版及已經刷印成帙者,並着查明,解京銷燬;(五)令各省督撫留心訪查,“如有此書刷印本及翻刻版片,均着即行解京銷燬”[38]。總之,弘曆意圖連人帶書,徹底抹去。此案不僅株連王氏家人,而且波及巡撫海成。因僅奏將王氏革去舉人審擬,海成也被弘曆痛斥,以未能親自檢閲爲由,駡其“雙眼無珠,茫然不見”,並無人臣尊君敬上之心,“天良盡昧,負朕委任之恩,着傳旨嚴行申飭”。(www.xing528.com)
兩日後(十月二十三日),弘曆傳諭海成及各省督撫,重申其查辦應行銷燬書籍,“原因書内或有悖理狂誕者,不可存留於世,以除邪説而正人心”,“是以舊人著作尚且應查,豈有現在刊行者轉置不問之理”?也就是凡存世書籍,都在稽查之列。弘曆又指責海成没能早爲查出,“及至爲人首告,始行具奏”,認定“海成從前查辦應燬書籍,原不過以空言塞責,並未切實檢查。且摺内尚稱其書並無悖逆之詞,是海成視大逆爲泛常,全不知有尊君親上之義,天良澌滅殆盡。着再傳旨嚴行申飭,仍將此案遵奉昨降諭旨實力速辦,毋再稍存欺飾,更干重戾”[39]。
十月二十六日,弘曆下詔,定王錫侯以大逆之罪,斥海成以昧盡天良:
廟諱御名,凡爲臣子者,皆所敬悉,至先師孔子之諱,尤衆所共知。何至遍爲告語,乃該犯膽敢逐一羅列,筆之於書,實係有心顯斥,反明列先師之諱於前,以遁其迹,此非大逆不道而何?其妄作《字貫》,駁書之罪,轉不足論矣。况此頁係序文後之凡例,開卷即見,海成豈得諉爲不知?乃摺内尚稱其無悖逆之詞,是直視大逆爲泛常,全不知有尊君親上之義,實屬昧盡天良。海成着交部嚴加議處。[40]
十一月初六日,弘曆下詔,責“海成係滿洲世僕,經朕加恩簡任巡撫,乃於此等大逆之書恬不爲怪,具稱其語無悖逆,實屬昧盡天良,負恩蔑理,莫此爲甚,因交部嚴加議處。今據吏部議請將海成革職,交刑部治罪”,革職送京;同時,“江西省藩臬兩司同辦此案,其處分均重,將來亦難姑寬”,均受株連[41]。
隨着案情的發展,又查出《字貫》内有侍郎李友棠古詩一首;王氏家譜内,有原任大學士史貽直序文,其《經史鏡》《唐人試帖詳解》内有原加尚書銜錢陳群序文。弘曆大怒,認爲“李友棠身爲大臣,乃見此等悖逆之書,尚敢作詩贊美,即屬喪心蔑理,伊復何顔忝列搢紳”?于是將其革職。史貽直、錢陳群均已身故,則不復深求[42]。
十一月十八日,弘曆發現兩江總督高晉所奏應燬書單内,並無《字貫》,因此認爲“外省查辦書籍,不過以空言塞責,並不切實檢查”。又于海成上奏續查《字貫》板片及新刷二部,發現其凡例内廟諱、御名一篇,已另行换刻,與初次奏到之本不同。弘曆因此認定王錫候“自知悖逆,潛行更改”,海成則“已見其初刻,尚稱其書無悖逆之詞,實屬天良澌滅,全不知有尊君親上之義”。又懷疑高晉“止查舊人著作而於現在刊行者轉置不問”,因此警告各督撫“一體遵照妥辦,毋稍疏漏干咎”[43]。
是月二十五日,弘曆諭江蘇巡撫,至史貽直、錢陳群家,令其子史奕昂、錢汝誠,將家藏王錫侯之書,如數上繳[44]。至二十八日,將王錫侯“從寬改爲斬决”[45]。次年(乾隆四十三年)正月初十日,弘曆諭江西巡撫郝碩,將知府郭聯奎、署知縣王賓王等相關官員之責任,查明定罪[46]。至正月三十日,以“因此一事而通省罷斥多員,又非朕不爲已甚之意也”,將所參各員,不予革職治罪,“止須交部分别議處”;同時聲明:“此係朕格外加恩,各省地方官當共加感惕,務時刻留心查察。倘所屬内,或有不法書籍刊布流傳,即行禀報督撫嚴拿重治。”[47]
綜上可知,王錫侯《字貫》一案,發生在弘曆下令大規模禁燬圖書(乾隆三十九年八月五日上諭,見前文)之後的第三年。其時弘曆正欲擴大禁燬成果,不僅要對存世古書(所謂“舊人著作”)予以查禁,還要對當代著作(所謂“現在刊行者”)進行審查,不留任何漏網之書。《字貫》一案,正逢其時,遂爲弘曆所用。其嚴詔峻詞,雷霆手段,足以震慑地方官僚;處理時又松緊有度,達到了警示、市恩的政治效果。此案表明,弘曆能于公文之字裏行間、上呈書之板本異同内,發現問題,進而吹毛求疵,呵斥問責,令地方大員人人悚然,普通士民不敢隱瞞。海成因係滿人,在弘曆眼裏,不過家奴而已,所以言辭峻厲,幾同謾駡。弘曆在繼位前曾歷練政務,長期浸淫於公文案牘,所以能深明官場積弊,體察實情;又長期接受漢文教育,學養深厚,所以能分文析字,無限上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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