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時代的中國,幅員遼闊,人口衆多,但各地經濟、文化發展水平參差不齊。一般來説,邊疆遜于内地,前明統治區域則高于其他地區[2]。奉天爲滿洲龍興之地,但其文化水平,遠遠不及關内,清初諸帝以保持原貌、不予開發作爲代價,對之進行政策保護,期望能避免漢化,葆有滿洲傳統。弘曆下令不準奉天府徵繳圖書[3]即其體現,可見其禁燬舉措,主要針對前明統治區域。
自唐宋以降,東南地區(包括今江蘇、浙江、安徽、江西等地)就是經濟、文化最爲發達的區域。弘曆于下詔求書之始,即對作爲“人文淵藪”的江南地區格外關注。乾隆三十八年(1773)三月二十九日,即弘曆下詔限期採訪圖書的次日,弘曆用“四百里傳諭”的方式,指示兩江總督高晉、江蘇巡撫薩載、浙江巡撫三寶等如何“採訪遺書”:
昨以各省採訪遺書,奏到者甚屬寥寥,已明降諭旨,詳切曉示,予以半年之限,令各督撫等作速妥辦矣。遺籍珍藏,固隨地俱有,而江浙人文淵藪,其流傳較别省更多,果能切實搜尋,自無不漸臻美備。聞東南從前藏書最富之家,如崑山徐氏之傳是樓,常熟錢氏之述古堂,嘉興項氏之天籟閣、朱氏之曝書亭,杭州趙氏之小山堂,寧波萬〔范〕氏之天一閣,皆其著名者,餘亦指不勝屈。并有原藏書目,至今尚爲人傳録者,即其子孫不能保守,而輾轉流播,仍爲他姓所有。第須尋原竟委,自不至湮没人間。縱或散落他方,爲之隨處踪求,亦不難於薈萃。又聞蘇州有一種賈客,惟事收賣舊書,如山塘開鋪之金姓者,乃專門世業,於古書存佚原委,頗能諳悉。又湖州向多賈客書船,平時在各處州縣兑賣書籍,與藏書家往來最熟。其於某氏舊有某書,曾購某本,問之無不深知。如能向此等人善爲諮詢,詳加物色,因而四處借抄,仍將原書迅速發還,諒無不踴躍從事。
弘曆要求高晉等“恪遵朕旨,實力購覓,並當舉一反三,迅速設法妥辦,以副朕殷殷佇望之意”[4]。弘曆在此道詔書中展現出來的對江南社會情况(尤其是江南藏書實際)的諳熟,令人吃驚,顯然得益于弘曆本人的好學與勤政、數次南巡[5]以及清廷密折制度的高效[6]。對慣于因循敷衍的官員而言,高踞權力塔尖的弘曆,是一位無法不對其竭力辦事、小心侍對的雄主。
弘曆在詔書中提到的藏書家,俱是一時之選:
傳是樓主人徐乾學(1631—1694),字原一,號健庵,崑山人。康熙九年進士,授翰林編修,歷官禮部侍郎、左都御史、刑部尚書等。主持纂修《大清一統志》《古文淵鑒》等書,同納蘭性德編梓《通志堂經解》,著有《讀禮通考》《憺園文集》等[7]。
述古堂主人錢曾(1629—1701),字遵王,號也是翁,又號貫花道人,常熟人。得錢謙益絳雲樓燼餘之書。有《讀書敏求記》《述古堂書目》《也是園書目》《懷園集》等多種[8]。
天籟閣主人項元汴(1525—1590),字子京,號墨林,號鴛鴦湖長等,秀水人[9]。擅畫山水,其藏書與鄞縣范氏齊名。
曝書亭主人朱彝尊(1629—1709),字錫鬯,號竹垞、醧舫、金風亭長、小長蘆釣魚師等,秀水人。康熙十八年應鴻博徵,試一等,授檢討,充日講官,知起居注,入直上書房,與修《明史》《一統志》等。著有《經義考》《曝書亭集》《日下舊聞》,編有《詞綜》《明詩綜》等。
小山堂主人指仁和趙昱、趙信兄弟,並稱二林。趙昱(1689—1747),原名殿昂,字功千,號谷林。有《愛日堂集》《小山堂書目》等[10]。趙信(1701—?),字辰垣,號意林。有《醯略》《同林唱和集》《秀硯齋吟稿》等[11]。
天一閣爲鄞縣藏書世家范氏的著名藏書樓,創始人爲明代范欽(1506—1585),字堯卿,號東明。嘉靖十一年進士,知随州,仕至兵部侍郎。(www.xing528.com)
以上數家,均爲東南藏書大家,圖書之富,稱甲一時。值得指出的是,上述各家往往聲氣相求、互通有無,構織起江南地區的圖書流通網絡,對傳世文獻的流通、刊布與傳承,居功至偉。弘曆對此如數家珍,可見他對東南士風與藏書文化極爲熟諗。令人稱異的是,弘曆對蘇州書賈情况,也非常了解,甚至具體到“山塘開鋪之金姓者”。東南大吏在接受任務的同時,無不倍感壓力。
至該年閏三月初三日,弘曆又用“三百里傳諭”的方式,指示兩淮鹽政李質穎:“至淮揚係東南都會,聞商人中頗有購覓古書善本弆藏者,而馬姓家蓄書更富,凡唐宋時秘册遺文,多能裒輯存貯,其中宜有可觀,若能設法借抄副本呈送,於四庫所儲,實有裨益。”“止須派總商内曉事之人,如江廣達等,令其因親及友,廣爲訪借……查訪藏書内流傳已少及現在並未通行各書,向其家借出,繕録副本呈送,其原書速行給還。”[12]兩淮鹽政駐節地揚州,向爲東南形勝之地,富商雲集,藏書大家頗衆,康熙、乾隆時馬曰琯(1688—1755)、馬曰璐(1695—1769後)兄弟最爲知名,人稱“揚州二馬”。曰琯字秋玉,號嶰谷、沙河逸老,原籍安徽祁門,因祖上做鹽商致富,遂居于揚州。有《沙河逸老集》《嶰谷詞》等。馬曰璐字佩兮,號半槎、半查,又號南齋。有《南齋集》。馬氏藏書處曰小玲瓏山館、叢書樓。馬氏兄弟刻書達二十餘種,號稱“馬版”[13]。曾以數萬金購得徐乾學傳是樓、朱彝尊曝書亭藏書,所藏達十餘萬卷。曰琯子馬裕,字元益,號話山[14]。面對接踵而至的清廷徵書,馬家主要由馬裕出面周旋。
由于弘曆嚴旨催促,地方大員不敢怠慢,一面專門設立蘇州書局,“委員專司其事”[15];一面對弘曆提到的藏書大家,派人逐一清查。結果發現,徐氏傳是樓,於雍正二年“不戒於火,書籍悉遭焚燬”[16]。錢氏述古堂,房屋早經售易,書籍散失,僅能購得《述古堂書目》與《絳雲樓書目》[17]。項氏天籟閣,“歷年久遠,明季已燬於火,子孫並無讀書之人,所有藏書,早經散失,莫可稽考”。朱氏曝書亭,“久經坍廢,書亦散佚無存,但爲時較近,尚易踪迹。其族孫現任嵊縣訓導朱休度,曾經覓送過三十二種,内選取一十二種,已在前二次進呈書目之内”。趙氏小山堂,“家業日替,舊藏書籍或已售賣,或已遺失”。范氏天一閣,“閣中書籍尚未散失,但收存已久,半多殘缺不全”[18]。只有揚州馬氏,因有雄厚財力作支撑,没有太大波折。于是,馬氏藏書就成了弘曆眼中的重中之重,成爲屢被“徵訪”(實爲榨取)的對象。
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十五日,兩江總督高晉上奏,自馬氏“借”得一百一十八種,開列書目進呈[19]。至二十日,高晉再奏,自馬家借得六十八種發局校閲,“其堪備採擇者,計五十九種”,開單進呈[20]。同日,兩淮鹽政李質穎上奏稱:“奴才欽奉上諭,傳該商到署,宣示德音,善言詢問。該商欣喜踴躍,即將書目呈出。奴才查其全目共一千三百八十五種,内督臣高晉選去一百三十三種,又已經選定尚未取去知會奴才查辦者六十二種。今奴才悉心採擇,又選出二百十一種,開叙目録,向其家借取抄繕。超馬裕禀稱:商人受皇上培養深恩,淪肌浹髓,今蒙購訪遺書,商人家内所藏,苟有可採,得以仰邀睿覽,已爲非分之榮,何敢復煩抄繕,致需時日,只求將原書呈進,便是十分之幸了。”[21]
不過,弘曆很快發現有問題。同月二十八日,弘曆傳諭高晉、薩載、李質穎等,指出:“至昨閲單内所開各書,亦多係近代人詩文等集,其於古書善本,尚不概見。馬裕家夙稱善於收藏,何所存僅止於此?或原辦時,尚係地方官往彼詢訪其家,未免心存畏懼,又憚將善本遠借,故所開尚爾不精不備,亦未可知。併著李質穎善爲詢覓。如單外另有佳本,仍開目録續奏,以便檢核借用,務期多多益善。”[22]緊盯馬家不放。
四月初六日,李質穎復于馬家選出三百七十種[23]。在接到上揭弘曆諭旨後,李質穎派員密訪,於四月十九日上奏云:
至馬裕家藏書總目,共一千三百八十五種,奴才前奏業已聲明,合計前後共送過七百七十六種,下剩六百九種,俱係通行共見之書,無可再加採選。奴才恐其或有善本另藏,未嘗載入目内者,亦經詳細密訪。據各商總咸稱:“馬裕爲人小心謹飭,今所送之書目,乃其家因卷帙繁多,虞其遺失,逐一登明,以便查考,係伊家原有之藏書私賬,所以纖悉不遺,俱開在内,江廣達等閑時常到其家,曾見此書目”等語。奴才竊思初次奉到上諭之時,傳諭該商,即欣然將書目呈出,及至借抄之際,又再三禀請,恐稽時日,求將原書呈送。是其感激天恩,樂於從事,出自中心之所誠,然合之衆商總之言,亦屬確情,似無别有秘藏之事。[24]
經過弘曆三次下旨督辦,馬氏藏書最終被地方大員採選七百七十六種,是“進呈”圖書最多的藏書家。據統計,《四庫全書總目》著録馬氏藏本三百七十三種、五千五百二十九卷,未及採進書之一半;其中經部五十七種,史部一百二十三種,子部四十三種,集部一百五十種[25]。
在採進馬氏藏書的示範下,對其他藏書家圖書的徵訪、採進,也頗爲順利。如浙江巡撫三寶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月十三日奏進者,“計鮑士恭家有六百二十六種,吴玉墀家有三百五種,汪啓淑家有五百二十四種,孫仰曾家有二百三十一種,汪汝瑮家有二百十九種,共一千九百零五種”[26]。又二十八日上奏云:“臣查范氏收藏書籍,據開不下數千種,第歷年久遠,不無殘缺,更有與臣前奏單内各書重複者頗多,除檢去外,現實有書六百零二種。又慈谿鄭大節家藏書,雖遠遜於范氏之多,其中亦有未曾習見之書可備採擇者,亦復抒誠願獻,現查有書八十二種。再,曝書亭家藏之書,久已散落各方,今據嘉興縣知縣王士澣廣行購覓,找獲得有六十九種。以上共書七百五十三種。”[27]弘曆所期待的徵訪、採進圖書的局面,自此打開。
綜上可知,弘曆把徵繳圖書的重點區域鎖定在以江、浙爲主的東南地區,又重點瞄準江南藏書大家,揚州馬氏、鄞縣范氏等則是重點關注對象。事實證明,弘曆這一重點突破的策略極爲奏效,打開了徵訪、採進圖書的局面,爲大規模禁燬圖書、纂修全書奠定了文獻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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