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于集部之认识,最可注意。在先生看来,集部之学不可徒以诗词文赋为专务,此种事消磨时日,无益于学问,必以实学填补之,始可与言夫学问。故而先生品论前人,恒以此为准绳,评骘高下。
我们以先生集部著作《清人文集别录》来分析。《别录》中,卷一《田间文集》条,先生评桐城钱澄之曰:“余观澄之之文,才气骏发,不可控抑。非特一扫明季之陋,即清初诸大家,亦鲜有能与抗衡者。由其学养深醇,气积势盛,有诸中形诸外,不期工而自工。即以文论,亦自不废大家。当时有此雄厚之气者,惟大兴王源,庶几近之。澄之不以文名,而文章之事,莫之或先。顾余以为其尤大过人者,不在文章而在学识也。”随后详举澄之治经说《诗》之法。此处,先生极力称赞钱氏文笔之才,然而以为“由其学养深醇”有以致之,更进一步认为“其尤大过人者,不在文章而在学识也”。因此感慨道:“观其平生专力致精,足践所言,治经之功,似非顾氏(宁人)所能逮。不知近人考论清初学术者,何以忽之。”[15]言下之意,极为惋惜!《钝吟文稿》条,论常熟冯班曰:“王士祯服其博雅。而阎若璩《潜邱箚记》,取与黄宗羲、顾炎武、朱彝尊等,并目为一时圣人。所著《钝吟杂录》,论学品文,多发前人所未发。赵执信一见叹为至论,至具朝服下拜。尝谒其墓,书私淑门人刺焚于冢前,其为名流倾服至此。盖其学问文章,根柢深厚,不徒以吟咏见长也。”[16]同样认为班之成就,以学问根柢深厚使然,“不徒以吟咏见长也”。
先生既以学问为文章高下之内在潜因,故校论诗词之家时,往往以此断言,而不由其文章如何。《别录》卷一《安雅堂文集》论莱阳宋琬曰:“始琬在京师,于严沆、施闰章、丁澎辈相唱和,有燕台七子之目。而王士祯《池北偶谈》尝取琬与施闰章并论。谓康熙以来诗人,无出南施北宋之右。盖琬雅工吟咏,有大名于清初,故论者常举闰章相况。至于学问识议,则琬固不逮闰章也。”[17]卷二《曝书亭集》条论朱彝尊曰:“论者或谓当时王士祯工诗,汪琬工文,毛奇龄工考据,独彝尊兼有众长。余则以为彝尊之所以大过人者,在其学问功力深厚,不仅非王、汪所能望,即毛氏抑犹逊其笃实。盖奇龄才胜其学,而彝尊学副其才,斯又两家之辨也。至于根柢庞固,文辞渊雅,有学而能宣,能文而有本,又远出并世诸儒之上。(中略)今观是集卷四十二至五十五题跋之作,辨订群书,考证碑版,虽得失互见,而大体多精。要非博涉多通,而识断通核者,不能为。世徒推其文藻之美,固不足以尽之也。”[18]琬虽有文名,先生犹以为其学不足,彝尊学问笃实,故于其文名之外,力抉其学之博雅,可见先生评人品文必以其学衡量之。
先生于文采有实学者,亟称其学,于实学有文采者,亦不没其长,要以实学与否臧否其人。《别录》卷三《绩学堂文钞》条,论宣城梅文鼎曰:“自古治学之士,功力相齐,而成就绝异,则视其识之高下何如耳。文鼎所以能成其绝学,而卓然有所发明,亦以其识力之迥越庸常也。顾文鼎虽以历算名家,而门庭弥广,学问至博。(中略)举凡杂道小端,莫不循流溯源,得其本柢。宜乎方苞始与遇于京师,而服其博览群书也。至其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不求工于文,而文自工。施闰章与之交最密。闰章称其为文振笔风发,而为诗清真静远,盖定评也。余读文鼎《祭闰章文》,情真意挚,文采斐然,非有真性情而深于文者不能为。徒以历算为绝学,世争推之,而诗文众艺,遂为所掩。《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乃谓诗文为文鼎余事,非所擅长,亦物不两大之理。岂知言哉。”[19]梅氏精于历算绝学,以此擅誉当代,《提要》对其文未施美赞,先生则以为不也。可见先生于实学之人,维护若何。
以上仅示数例,已可睹先生集部之学之态度。读者细览《别录》,此等语在在可拾。况且,先生不止以此榷论清人,纵上论两汉,亦无逃乎斯。如《汉书艺文志通释》“诗赋略”中《贾谊赋》条按曰:“贾生根柢儒学,年少高才,乃卓然命世英杰。观其论政诸文,议论甚伟,一时无可与比者。词赋为忧愤感事而作,特其余事耳。”《司马相如赋》条按曰:“司马相如为汉代小学名家,有《凡将篇》,见《六艺略》小学家;又长于论事,有《荆轲论》,见《诸子略》杂家。词赋之美,特其余事耳。”《刘向赋》条按曰:“向在西汉,博学而尤长于儒。故当成帝河平中受诏校众秘书,自校经传、诸子、诗赋。其余兵书、数术、方技三者,虽各委专才,亦由向总其成。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非有渊博之学,弘通之识,曷可办此。(中略)如此鸿儒,本不赖词赋以传也。”《司马迁赋》条按曰:“司马迁乃旷代奇才,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殊语,包罗万事,撰为一书。二千年间,迄无其匹。《汉志》既著录《太史公》百三十篇于《六艺略》春秋家矣。千古史裁,莫之与京。后世载笔之士,得其一体,皆足述成专书,名垂来叶。虽其一生亦尝作赋,特徇时尚偶尔为之,固以小技视之矣。”《孙卿赋》条按曰:“荀卿周末大儒,辞赋特其余事耳。”此类批注屡屡可见,均表明先生不甚看重辞赋之“余事”,而注重其人经史之实学。特别如《陆贾赋》条按曰:“陆贾有《楚汉春秋》,见《六艺略》春秋家;又有书二十三篇,见《诸子略》儒家。是固深于儒学之士也。故汉初天下甫定,即时时于高帝前说称《诗》《书》。始遭辱骂,终见礼重。……至于赋之有无,不足为轻重也。《汉志》著录之赋三篇,竟不传于后。”[20]一“竟”字相当有韵味,其不以为然之语气跃然纸上。
因此,当先生一九八一年八月五日撰《自强不息 壮心未已——略谈我在长期治学过程中的几点体会》时,明确告诫后学“有所取必有所弃,不要因其他爱好分散治学精力”,并以己身与诗词绝缘述曰:“我在少年时期,读了古人的诗词以后,也喜欢轻弄笔墨,作诗填词。到二十一岁站上教书岗位以后,每周除讲课外,还要批改学生文卷,自己尽量挤出时间努力读书,没有闲工夫去强记故实,推敲字句,在诗词方面花气力。感到‘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自是扬雄的经验之谈;而刘知几‘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的‘宏愿’,却是我们的绝好榜样。于是下定决心,与诗词绝缘。四五十年间,从不作诗填词。也就夺回了许多精力时间,专用于做学问的方面去,成效是很大的。(中略)我又本着顾炎武‘诗不必人人皆作’的名言,指导学生也不必动辄作诗,使他们不把有用的岁月,抛到吟风咏月中去。对己对人,都很有益。我自己从排除过去作诗填词的干扰以后,集中精力做学问,无论是读大部头书或研究专题,一天有一天的计划,一月有一月的进程,努力不懈,自可以如期完成任务。到了晚年,更加体味到在治学过程中集中精力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将有些不关紧要、可有可无的爱好加以屏除,对于做学问,是会有很大好处的。”[21]这段话,可谓最完整体现先生于集部之学的认识了。
文末,我们试作一总结。首先,先生于经学、史学、子学之认识,应该说乃是时代潮流,系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文流行后不得不然之事。因儒学权威不复从前,所谓经学亦只能作为学术研究之一科耳。史学则在章学诚“六经皆史”说后愈见隆升,范围益广,晚清“国粹派”鼓吹的“国学”不甚炽盛之时,以文献学统筹其名,全面进行传统学术之研究,不能不说是一新的契机。至于子学与经学比重,共同构成中国传统文化或中国哲学(思想)史,更是今天情理中义。然而,经学或说儒家经典不再尊贵如昔,绝不意味经学或儒家经典全无其义理之价值,先生谓其“引归身受”即是把握元典之理性思维。而史学在当下日趋琐细、微观情况下,如何开拓规模、成其博通,亦是颇可思索之问题。如何既不盲目迷信经学,又恢复其内在大道之醇正,既注重具体专题史学,更放眼其古今熔铸之会通,既留意各具风格之子学,却不片面夸大相应之构成,是吾人当下颇值得关照的事情。先生之意见,或可鉴焉。
其次,先生于集部之学之认识,须辩证对待。这包括以下几点:一、先生不重辞赋式集部之学,此毋庸怀疑。在先生看来,作诗填词无关经史实学宏旨,苟无实学以副,多无益于身心;二、集部之学必赖实学以成高明,苟有实学,文章之事亦水到渠成,故先生于实学之人称其文采,并非绝对否定。这一观点,自可成一家之言,试观今日文学之作罕逢朱自清、钱钟书辈,便知弄文舞墨、谋思篇章,亦非不学之人所可与焉。惟文章之事,与夫治学又有不同,未可绳以同矩,太白“诗仙”实天纵之才,韩子退之亦文坛大宗,若因韩子有圣学之贤,必谓其高于白,似亦终觉不类。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五日,先生道游前一年,亲撰《八十自叙》,述其一生著作曰:“余之治学,始慕乾嘉诸儒之所为,潜研于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者有年。后乃进而治经,于郑氏一家之义,深入而不欲出。即以此小学、经学为基石,推而广之,以理群书。由是博治子、史,积二十载。中年以后,各有所述。爰集录治小学所得者,为《说文解字约注》;集录治经学所得者,为《郑学丛著》;集录治周秦诸子所得者,为《周秦道论发微》《周秦政论类要》;集录治文集笔记所得者,为《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而平生精力所萃,尤在治史。匡正旧书,则于《史通》《文史通义》皆有《平议》;创立新体,则晚年尝独撰《中华人民通史》,以诱启初学。至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平生致力于斯,所造亦广。若《广校雠略》《中国文献学》《汉书艺文志通释》《汉书艺文志释例》《四库提要叙讲疏》诸种。固已拥彗前驱,导夫先路。此特就平生著述中较费心力者,约略言之。至于薄物小书,不暇细数也。”[22]明确可见,先生之学贯通四部矣!今先生已成古人,而其四部著作俱在,从中感悟先生于四部各自之认识,踵继而后追之,然则国学之兴发,其在吾辈乎?!
(刚谨按:此文收录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研究所编《张舜徽学术研究》第一辑,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注释】
[1]冯浩菲:《张舜徽先生在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诸领域的研究和贡献》,《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一九九七年张舜徽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专辑)。
[2]李晓明:《张舜徽先生汉学研究述论》,《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一九九七年张舜徽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专辑)。
[3]张舜徽:《爱晚庐随笔》,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86页。
[4]许刚:《张舜徽先生于太史公之表彰》,《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05年第2期,第50~54页。
[5]周国林:《张舜徽先生学术成就述略》,参见周国林主编:《历史文献研究》(总第十九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页。
[6]张舜徽:《广校雠略》,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页。(www.xing528.com)
[7]张舜徽:《中国文献学·前言》,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8]周国林:《张舜徽先生学术成就述略》,参见周国林主编:《历史文献研究》(总第十九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页。
[9]周国林、刘韶军主编:《历史文献学论集》,崇文书局2003年版,第46页。
[10]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11]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页。
[12]张舜徽:《爱晚庐随笔》,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83页。
[13]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2页。
[14]张舜徽:《旧学辑存》,齐鲁书社1988年版。
[15]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9页。
[16]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
[17]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页。
[18]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1、52页。
[19]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2页。
[20]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50、351、354、355、357、361页。
[21]张君和编:《张舜徽学术论著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29、630页。
[22]张君和编:《张舜徽学术论著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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