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先生于《史通》极其推重,谓其“造端宏伟,识议多精,虽不免小疵,固未足掩其大醇。故自唐以下,评弹之言迭起,终无有能夺其席者”[4]。职是故,非但他启导及门读史,先之以此书,即己身亦“耽悦是书,治之三反”。《史通平议》(《史学三书平议》之一种,中华书局1983年)“以评议为主,辅以考据,于刘氏底蕴多所发抒”[5],对于刘知几,较诸钱穆先生的评价是要高的。其服赞之意,多借阐扬发抒,即刘氏起例发凡“于后世史学有启牖之功者”,“表而出之”。
《史通·六家》篇曰:“又有《周书》者,与《尚书》相类,即孔氏刊约百篇之外,凡为七十一章。上自文、武,下终灵、景。甚有明允笃诚,典雅高义。时亦有浅末恒说,滓秽相参,殆似后之好事者所增益也。至若《职方》之言,与《周官》无异;《时训》之说,比《月令》多同;斯百王之正书,五经之别录者也。”张先生案曰:
《汉书艺文志》《六艺略》,《尚书》家著录《周书》七十一篇。注云:“周史记。”颜师古注、引刘向云:“周时诰、誓,号令也。盖孔子所论百篇之余也。”又《萧何传》引《周书》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颜《注》云:“《周书》者,本与《尚书》同类,盖孔子所删百篇之外。刘向所奏,有七十一篇。”据此,可知西京校书之时,固视《周书》与《尚书》并重。顾自汉以降,学者已苦《尚书》难读,更无人理此艰涩之编。《隋志》列之史部杂事类,学者益轻忽其书。知几独推尊及之,实有发潜阐幽之功。自宋以来,诵习者众,皆刘氏表章之力也。
按《周书》不显,亦“当与孔子删定《尚书》时摒弃本书有关,在西汉学重师承的时代,这《周书》也就藏‘入中秘,其后稍隐,学者不道’了(《文献通考·经籍考》)。以致于到南朝肖(刚谨按:“肖”当为“萧”)梁时,‘文字零落,人莫能识’(《南史·刘显传》)”[6]。“相传它是孔子删《书》之余,因而旧时学者对它多不重视,将其视同别史杂说,研究整理它的人非常少。”[7]《旧唐书·经籍志》但有“《周书》八卷,孔晁注”,目为“杂史,以纪异体杂纪”。《新唐书·艺文志》同。从知唐以前,治《周书》者固罕有其人。张先生指出后之学者潜研是书,子玄实发其先声也,的确独具慧眼。《史通》学研究中,学者们大都聚集于刘知几及其《史通》在传统史学自身建设的创始之功上,这么具体的细微处予以表彰,是不多见的。
当然,张先生对刘知几的表彰,主要也是在子玄评议旧史、探得谛义方面。这类的赞赏言辞不暇细举,今只以一例析证。《史通·列传》篇曰:“又传之为体,大抵相同。而述者多方,有时而异。”张先生按曰:
知几此四语,至为通核。殆可为全史发凡!大抵诸史列传,有专传,有合传,又有类传。专传、合传之法,相沿无改。而类传之例,因时损益。如马、班、范三史,同有《循吏》《儒林》《酷吏》诸传。范《书》又益以《党锢》《宦者》《文苑》《独行》《方术》《逸民》《列女》诸目。推之以下诸史,互有增减。如《梁书》之《止足传》,《新唐书》之《藩镇传》,《五代史记》之《伶官传》,《宋史》之《道学传》,《明史》之《土司传》,皆创立新题,为前此所未有。知几所云:“述者多方,有时而异”二语,足以尽之。
按大抵类传之例,因时损益,犹目录学之部类分合,与时增减:皆学术与其时代之交相互动也。推之正史类传,又如《晋书》之《孝友》传,“唐代特别重视宣扬封建的孝道,所以它在修《晋书》时,特设‘孝友’这个类传”。又如《宋书》,“类传中有《恩幸传》一目,记载那些出身寒门因得到皇帝信任而登高位的人。魏晋以来,讲究门第,高门大族,世居显要。刘宋统治者为了改变这种局面,于是乃信任启用出身寒微的人,让他们掌握机要大权,《恩幸传》的设立,反映了这样一个历史特点”。又如《明史》之《阉党传》,“《明史》已有《宦官传》,为什么又立《阉党传》呢?这是由于明代宦官,多窃有权势,官僚士大夫想要有所作为,必须与宦官相勾结,方能逞其私志。如宦官王振、刘瑾、魏忠贤等,在宦官以外,党羽甚重,为害甚烈。《阉党传》就是专叙宦官的党羽为反映明代这一历史特点而设立的”。又如《清史稿》,“新增的《交通志》,记铁路、轮船、电报、邮政四项内容,反映了近代交通的情况。《邦交志》是记近代与世界各国的外交关系的,为前史所未有”。
夫岂史传所独然,请再试论以正史之志:《史记》八书,《汉书》则十志,合《律书》与《历书》为《律历志》,《礼书》与《乐书》为《礼乐志》,增《刑法》《五行》《地理》《艺文》四志。而《艺文》一目,尤足征汉兴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于是典籍猛增,文献积盛。又如《魏书》之《释老志》,“是魏收根据当时具体的历史特点而新增的一个志目,不仅前史所无,以后的史志中也没有这个名目。这是由于佛教和道教的传播,在北魏进一步得到发展,两教之间,斗争也很尖锐。《释老志》就是反映这一历史情况的”[8]。凡此种种,均可证子玄“述者多方,有时而异”二语,宜乎张先生谓“知几此四语,至为通核。殆可为全史发凡”!(www.xing528.com)
最见张先生与钱穆先生歧异的,是在子玄怀疑旧典,为后世考信派导夫先路这一点。《史通·疑古》篇曰:“若乃轮扁称其糟粕,孔氏述其传疑。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武成》之篇,吾取其二三简。’推此而言,则远古之书,其妄甚矣。”张先生按曰:
上世之事,著之竹帛甚晚。十口相传,不能无增饰之言。五方殊语,不能无讹变之辞。是以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子贡已致其疑。《武成》之“血流漂杵”,《云汉》之“靡有孑遗”,孟子亦纠其谬。其后《吕览》有《察传》之篇,史公有考信之说。至王充《论衡》出,多抨虚妄,论述益广。若《语增》《儒增》《艺增》《书虚》诸篇,言之甚备。然则疑古之风,孔门实发其端,汉儒已畅其说,其所由来旧矣。《荀子·非十二子篇》曰:“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杨《注》云:“信可信者,疑可疑者。意虽不同,皆归于信也。”然则学贵善疑,古有名训。知几所论,容有失之偏激,而取证或不可据。固由考证之业,未臻精密,犹多未厌人意。然其识力之锐,发例之周,实为后世史家,辟一新径。降至有清,遂开崔述考信一派。读书求实之风,超越往代,而古史考证之业,乃成专门。论者不察其失,遽诋知几此篇为作俑之始。皆由囿于世俗佞古尊经之见,牢不可破,相与短之,岂通识哉?
又《史通·惑经》篇:“昔王充设论,有《问孔》之篇。虽《论语》群言,多见指摘。而《春秋》杂义,曾未发明。是用广彼旧疑,增其新觉。将来学者,幸为详之。”张先生按曰:
以知几此言观之,知《史通·〈疑古〉〈惑经〉》之所由作,乃遥承王充《论衡》之绪,而续有发明。其后清儒崔述作《考信录》,复自言推广《史通》之意而作。详崔氏《考信录释例》。可知《疑古》《惑经》二篇,实上绍王充,而下开崔述,一脉相沿,不可掩也。徒以自唐逮清,以科举取士,代圣贤立言。论人者惮闻周公、孔子之非,说经者惧言《尚书》《春秋》之失。于此二篇,共相诟病。则亦拘墟之见,未可与语乎通方耳。
这个评价,实在是很公允的。张先生谓其“上绍王充,下开崔述”,这是从整个学术史发言;其实即传统史学本身论,知几之后,像郑樵、章学诚,也同样在破除陈说、创为新见等处体现出大胆的怀疑求是精神。如此说来,知几在史学史上的地位,自有其相当的意义。但是钱穆先生对此却甚不以为然,深切病之。《中国史学名著》论道:“刘知几对于古代的中国史怀疑,他说:‘倘若魏晋宋之帝君生于上代,尧舜禹汤之主出于中叶,史官易地而书,各叙时事,校其得失,固未易是’,这样一讲,就对全部历史泛起了一种虚无的看法。那是一种极刻薄、极轻浮的虚无主义。人物无贤奸,历史无定准,特别是到了近代,我们讲历史的人,又特别喜欢疑古,‘疑古’成为近人治史一大运动。刘知几《史通》这部书,遂成为近代人之同调,近代人之先觉。中国古人早已如此讲了,岂不为近人一安慰、一鼓励。刘知几《惑经篇》说:‘春秋之义所未喻者七’,又说《春秋》有‘五虚美’,《春秋》并不这样好,只是后人虚美了它。又说:‘王充问孔,论语备见指摘,而春秋杂义,曾未发明’,他很高兴王充《论衡》里的《问孔篇》对《论语》加以许多批评,而恨他没有批评到《春秋》,他是来补充王充而批评孔子《春秋》的。”
钱先生的这种看法,也并非第一个,此前皮锡瑞、但寿法、吕思勉[9]等基本亦均持此议。既赞知几史才,然以经义绳之,又斥其乖谬,责其轻妄。张振珮先生《史通笺注》对此释曰:“《尚书》中《虞书》《夏书》,乃战国儒者所假造,已有论定。《尚书》中除商末数篇外,亦多可疑。……但刘知几能在一千三百年前,就表示怀疑,并论证其伪,予以批判,是难能可贵的。”“其实知几既不反儒,更不薄孔,这是我们现在研究刘知几史学思想必须掌握的钥匙。只是由于他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治史,在对待《尚书》《春秋》时,就不能回避冒犯圣经。他提出怀疑、迷惑,是就史而论,客观上虽也含有破灭儒经圣光的作用;但在今天如据此就说它具有批儒的进步思想,不仅会陷入‘虚美’的泥坑,读《史通》也会扞格难解。”[10]这番阐释,足以解后学之惑。当然,除了上述肯定、否定两家说外,学者们对于子玄《疑古》《惑经》之态度,尚有一派。如侯外庐、翦伯赞、仓修良、魏得良诸先生[11],承马克思主义史学唯物论,力称子玄反儒家传统思想,具批判战斗之进步精神。这和张先生及梁启超、金毓黻、魏应麒、李宗侗、程千帆、张振珮诸先生[12],自学术理路内部讨论,谓子玄独具识略,以史家严正之态度,视经为史,“为后世史家,辟一新径”的定位认识是不同的。现在回头看来,其失类似于钱穆先生等人。钱先生对以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不甚措意,对于其遥继的古人刘知几等,自然不会有好感;而马克思主义派又强化拔高,乃更不足取。
要之,张先生《史通平议》,多自史学义例着眼,发掘子玄之精义妙言,足为知己。并且,亦一一指出其疏弊,堪称诤友。只是创始为难,论人则求全不易,学者究心于此,但贵平和立言。张先生于《浮词》篇论云:“大抵古今才识之士,逞其雄辩,有所论列。其精处,在能通贯群书,揭橥大例,实有突过前人者。其粗处,则在勇于判断,自信不疑,亦有贻误后学者。若王充、郑樵,皆坐此失,不第知几为然。论其摧陷廓清之功,又足掩穿凿附会之失。学者取其长而弃其短,可也。”此诚通人之允论!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