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歆的《七略》中,道家是在诸子第二,神仙是《方技略》的最末一种,那时候还没有佛法传入中土。《汉书·艺文志》的著录跟《七略》一样。东汉末佛教传入之后,典籍亦渐出,荀勖作《中经新簿》的时候,已经记有十六卷佛经了(《广弘明集》卷三)。王俭撰《七志》时,佛籍的增多已不能置之不顾,于是他便将佛籍与道籍合在一起,编目于“七”限之外,先道而后佛;阮孝绪撰《七录》,则把佛、道二录纳入正式部类,在“七”限之内,先佛而后道。如果说王俭的《七志》增列道、佛二录,乃是适合当时文化典籍情况的举措,那么,阮孝绪在《七录》中正式著录《佛法录》《仙道录》,类似的解释就显得有些不足了。笔者认为,阮孝绪《七录》正式著录《佛法录》《仙道录》,以佛为先道为后,这不仅是当时文化图书现状的反映,而且是一种价值安排,同时也透显了佛、道二家各自的发展背景。
佛教自汉末传入以来,由于中外交通的发展,印度僧人来华与华人西行取经,大量佛教典籍传入中土并被翻译,从而加速了佛教的传播与在中国的本土化过程。魏晋清谈玄学的发展与炽盛中,更促进了佛教势力的增长。南北朝时期,借助执政者的大力支持和扶植,寺院则成为一股独立的社会力量,而佛学也代替玄学成为占重要地位的宗教。唐代诗人杜牧《江南春》绝句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即是当时佛教繁盛状况的真实写照。南齐时,宗室竟陵王萧子良提倡佛教,“招致名僧,讲论佛法,造经呗新声,道俗之盛,江左未有”[21]。足见王俭在《七志》附著佛经,尽管与道经一起不在“七”数之限内,有名不符实之嫌,但仍反映了佛教盛行的现实。阮孝绪则更进一步,将《佛录》纳入正式分类,置于道教典籍之前,自序称:“王(俭)则先道而后佛,今则先佛而后道,盖所宗有不同,亦由其教有浅深也。”[22]个中原因,颇值得细究。
关于佛教在魏晋南北朝的发展,汤用彤先生的研究最为精深,他认为“南朝佛教势力之推广,至梁武帝可谓至极”,“本朝佛教势力之扩张,至此已造极峰也”[23]。佛教势力的空前发展,势必会在文化思想上有所反映,最突出的是,“到南北朝,佛教要求包容儒道而为三教之首,成为中国思想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显著特点”[24]。面对佛教的挑战,儒、道二家均有强烈的回应,展开了儒、释、道三家的论战。如宋末道士顾欢曾作《夷夏论》诬佛,遂引起佛、道两教的大争论。道教、佛教互相攻击,“在这一争斗中,道教徒被佛教徒战败了”[25]。但三家的争论一直延续到梁代,最终仍是佛教获得了全胜,处于主要方面,“在南朝三教的论战中,除了范缜的《神灭论》外,佛教可谓所向披靡,佛教在三教中的理论地位,占了上风”[26]。
由此可见,王俭虽然在他的《七志》中增录了佛、道二录,但其时佛教势力还未远胜道教,而到了阮孝绪的时代,佛教势力已经明显地在道教之上。梁武帝是贬斥儒、道而力捧佛教的,由于儒学有其传统的力量,因此“即使梁武帝看作邪道,也只能用调和手段,不能用佛教排斥儒学在政治上的地位。道教却确实被排斥了”[27];“道教信徒为数较少,远不能与佛教徒相比。道教的社会影响在三教之中也是最弱的”[28]。正是针对这一现实变化,阮孝绪才正式著录佛、道二录,同时又冠佛于道之前。《七录》所著录的佛教图书2410种,2595帙,5400卷,而道教部分仅为425种,459帙,1138卷,这即是两教实力高下悬殊的一个清楚说明。足证佛、道二录位置的互乙,乃是针对当时的学术实际而作出的权衡判取,即《七录》序所谓“盖所宗有不同,亦由其教有浅深也”。所以,我们不能只简单地说这是阮孝绪注重当时实际的缘故,而更应该着力分析这细微的区别。可以说,正式著录佛、道二录固然比王俭要切实得当,而他作出如此的调整——佛、道二录的置换,也是完全合理的。
在佛教达到极盛年代的大背景下,佛教对阮孝绪的影响当然不是个体性的事件,更可见包括官方士大夫在内的广大知识分子群体。以萧子显为例,他在《高逸传》后论中针对“顾欢论夷夏,优老而劣佛”之说,阐扬了自己的看法:“佛法者,理寂乎万古,迹兆乎中世,渊源浩博,无始无边,宇宙之所不知,数量之所不尽,盛乎哉!真大士之立言也。探机扣寂,有感必应,以大苞小,无细不容。”萧子显还将佛学与儒家之教、阴阳之说、法、墨、纵横、杂、农、道诸家思想进行了比较,最后的总结是:“九流之设,用藉世教,刑名道置,乖心异旨,儒者不学,无伤为儒;佛理玄旷,实智妙有,一物不知,不成圆圣。若夫神道应现之力,感会变化之奇,不可思议,难用言象。”大胆肯定佛教义理超越儒道各家之上。更有意思的是,萧子显还认为道、佛两教理归一致,“但迹有左右,故教成先后。广略为言,自生优劣。道本虚无,非由学至,绝圣弃智,已成有为。有为之无,终非道本。若使本末同无,曾何等级。佛则不然,具缚为种,转暗成明,梯愚入圣。途虽远而可践,业虽旷而有期。劝慕之道,物我无隔。而局情浅智,鲜能胜受”[29]。他所谓佛高于道的观点,与阮孝绪的“其教有浅深”的看法如出一辙,只不过萧子显的表述更学理化,也更有信仰的意味[30]。
还应当指出的是,阮孝绪将神仙与道家合为一录,称《仙道录》,这也是其前所未有的新发明。上面已经提到,刘歆的《七略》是将神仙一类列入方技的,道家归入诸子,阮孝绪则将神仙、道家合并为《仙道录》,这里面也是有他的根据。自从战国时齐国人邹衍篡改阴阳五行学说创立了“五德始终”学说,至战国末年,方士、巫师便采取了“五德始终”学说,使方术带上了学说的色彩,成立了神仙家,把仙术、神术和“五德始终”系统融为一体。秦时,秦始皇求长生不死之药,神仙家更兴盛了起来,《史记·封禅书》便说:“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31]但是,神仙家在《汉书·艺文志》里还只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东汉时佛教开始传播并逐渐流行,这给了神仙家以一种创立宗教的启示。神仙家便依附于老子,又模仿佛教,把神仙术和《道德经》的神秘话语结合起来,创立了道教。这样,“以方士神仙术为特征的道教,经汉桓帝承认,成为了公开的合法的宗教”[32]。由此可知,神仙一类与道家是有着密切渊源关系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看,阮孝绪将仙、道并为《仙道录》,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在这个名称上的变化,亦同样地体现了学术源流的剖析,足可见阮孝绪的一番苦诣。
总之,王俭与阮孝绪是我国古代私家目录的开创者,他们在中国古代目录学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有着极为卓越的贡献。本文所述几点,以往的目录学界未尝给予十分重视,愿以此抛砖引玉,祈求更多方家指正。另外,《七志·经典志》之《孝经》居前,明显可见其所受政治影响,《七录》独立史部,则纯粹是学术兴潜新局面的促使,而阮孝绪“先佛后道”,尤可证异域文化入华在目录学上的渗透。这种目录学与时代政治、学术、文化的关系,可以与政治史、学术史、文化史结合起来研究。此已非本文所述,容俟他篇阐论之。
(刚谨按:此文发表于《四川图书馆学报》,2006年第1期,为当年硕士学位论文之一部分,初稿于2001年10月22日,愧蒙业师张新民先生呕心沥血亲笔逐句批改,小至字词标点,大到段落布局,至今思之念之不觉泫然而情动于中,特此叩谢!)
【注释】
[1]余嘉锡:《余嘉锡说文献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43页。
[2]余嘉锡:《余嘉锡说文献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44页。
[3]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3页。按:本段所引,多据唐先生之考核论证,详见其中《魏晋南朝的君父先后论》一文,不另出注。
[4]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5页。
[5]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433、436、683、685页。
[6]俭撰《七志》之时间,王重民先生考证详确,今从其说。见《中国目录学史论丛》,中华书局1984年版。
[7]王重民:《中国目录学史论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8页。
[8]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7页。
[9]周予同:《中国经学史讲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15页。
[10]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7页。
[11]阮孝绪:《七录序》,见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三,1912年扬州刻本,第11页。
[12]括号中数目,乃据郑鹤声、郑鹤春先生所撰《中国文献学概要》统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7页)。(www.xing528.com)
[13]《春秋》为史之大原,章学诚论之最详,见《校雠通义·宗刘篇》与《文史通义·〈答客问〉〈申郑篇〉》。
[14]按:《中国史学名著》“《史记》(中)”一节亦曰:“在司马迁当时,大家只知有经学、子学、文学这些观念,而没有史学的独立观念。所以《汉书·艺文志》里,只有《六艺略》《诸子略》《辞赋略》,而司马迁的《史记》则附在《六艺略·春秋门》。可见当时学术分类,史学还是包括在经学中,并未独立成一门学问。”见其书第58、101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
[15]按:《七略》之后,即两汉以降,由司马迁《史记》导夫先路,班固《汉书》继起的史学,逐渐发皇壮阔(《史记》《汉书》本身即是以后通史与断代史之滥觞),迄至隋以前,甚至被誉为中国史学史上的第一个“黄金”盛期。隋唐以后不少史书的著述体例,其产生或发展都可追溯至此一时期:以纪、传、表、志属文的正史方面,继《史记》《汉书》之后,就有范晔的《后汉书》、陈寿的《三国志》(宋裴松之为其作注,遂又开注家新例);以编年系事的古史方面,有荀悦的《汉纪》、袁宏的《后汉纪》、干宝的《晋纪》;异体杂记的杂史方面,有后汉赵晔的《吴越春秋》;纪人君言动起居注方面,有后汉明德马皇后的《明帝起居注》、晋汲冢之《穆天子传》;纪班序品秩的职官类方面,有汉末应劭的《汉官仪》;纪先圣人物的杂传方面,有魏文帝的《列异》、嵇康的《高士传》、南朝梁释慧皎的《高僧传》;记山川郡郭的地理类方面,有晋挚虞的《族姓昭穆记》、应劭的《氏族篇》、王僧孺与王俭诸家的《百家谱》、何承天的《姓苑》。可见,我国史学历经东汉魏晋南北朝,已有了一个极大的发展,诚如范文澜先生所说:“私家得撰写史书(包括撰写当代史),又还没有官修的限制,因之东晋南朝史学甚盛”(《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2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420页)。所以,作为史部独立草创阶段或者说过渡阶段的荀勖《中经新簿》,便开始按四部分类了,虽然史书是被排在第三位的“丙”部中,却已开创史籍脱离《春秋》而独立的先声,功甚巨焉。此后不久,李充在书分四部时又将史部调至第二位的“乙”部中,尽管尚未明称“史”部,但是后世“秘阁以为永制”,故而经、史、子、集四部的实际定格,仍不能不说实出于此。
[16]王欣夫先生讲道:“我们每把王俭《七志》和阮孝绪《七录》并称,似乎不分上下,其实王俭的《七志》是纯乎复古,《七录》才是斟酌于古今之间,又就书的多少来分部,着重实际,而不偏执前人之成说,应该在王俭之上。”详《王欣夫说文献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
[17]阮孝绪:《七录序》(上),见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三,1912年扬州刻本,第11页。
[18]王重民:《中国目录学史论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7、58、59页。
[19]张舜徽:《广校雠略》,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68、69页。又见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6、57页。
[20]阮孝绪:《七录序》(上),见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三,1912年扬州刻本,第11页。
[21]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3页。
[22]阮孝绪:《七录序》(上),见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三,1912年扬州刻本,第12页。
[23]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499页。
[24]杜继文:《佛教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7页。
[25]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2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436页。
[26]杜继文:《佛教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9页。
[27]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2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439页。
[28]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魏晋南北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70页。
[29]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946、947页。
[30]《高逸传》后论末,萧子显自称:“史臣服膺释氏,深信冥缘,谓斯道之莫贵也。”态度极为明朗。见《南齐书》卷五十四,中华书局1972年版,页948。
[3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369页。
[32]杨宪邦:《中国哲学通史》(第二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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