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张禹撰。《汉书·张禹传》:“(禹)河平四年代王商为丞相,封安昌侯。”《本传》云张禹“至长安学,从沛郡施雠受《易》,琅邪王阳、胶东庸生问《论语》”,则禹初亦受《齐论》。然自何晏以下,或谓禹本受《鲁论》,或曰本受《齐论》,纷纭莫衷。兹录诸家论说于下,略为之考:
何晏《论语集解》:“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10]
皇侃《论语义疏》:“《鲁论》为太子太傅夏侯胜、及前将军萧望之、少傅夏侯建等所学。晚有安昌侯张禹,就建学《鲁论》,兼讲《齐说》,择善而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11]
陆德明《经典释文》:“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于汉世。”[12]
《隋志》:“张禹本授《鲁论》,晚讲《齐论》,后遂合而考之,删其烦惑。除去《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张侯论》,当世重之。”[13]
邢昺《论语正义》:“禹本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故兼讲《齐说》也。”[14]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论语三家条》:“汉成帝时安昌侯张禹素传《鲁论》,晚讲《齐论》,兼采其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当时重焉。自张氏之论行,而齐古之论亡矣。”[15]
刘宝楠《论语正义》:“释文序录云: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据序录,是禹受《鲁论》于夏侯建,而禹传不及建,盖所遗也。”[16]
江藩《经解入门》:“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于汉世。”[17]
沈钦韩:“《论语集解序》:刘向言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案此传云: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然二人皆为《齐论》,而艺文志直系张禹于《鲁论》之下,志传不相蒙。传为疏。”[18]
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按:王吉为《齐论》,而其子骏受之,则为《鲁说》,是《齐》《鲁》参也。张禹本从夏侯建受《鲁》学,又从王庸受《齐》学,而为《说》二十一篇,则又用《古鲁》篇次,是兼采三家而以《鲁》为主,故《志》系之《鲁》也。《传》不言从建学者,文不具耳,何不相蒙之有?”[19]
吕思勉《经子解题》:“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已乱齐、鲁之别。”[20]
孙世扬《论语考》:“骏父吉,本传《齐论》,而骏为《鲁说》。安昌侯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岂非《鲁》《齐》杂糅,其辨已微,虽谓之同出于孔氏可也。”[21]
吴恂《汉书商注》:“学者师资无方,所治非一,其名家者,要以本业而已,犹夏侯建亦尝师事欧阳高,而以己说名家,即其比也。刘向言张禹本受《鲁论》,则《鲁论》为其专业可知,故《艺文志》系于《鲁论》之下也。”[22]
马培棠《国故概要》:“西汉之末,有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晚讲《齐论》,后合而考之。删《齐论》之《问王》《知道》,从《鲁语》二十篇,号《张侯论》。此《论语》第一次改定也。”[23]
蒋伯潜《十三经概论》:“据《汉书》本传、《释文叙录》、《隋书·经籍志》及宋翔凤《今古文师法表》,禹初受《鲁论》于夏侯建、王阳,后又从胶东庸谭受《齐论》,合而考之,择善而从,删其繁惑,除去《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为《张侯论》。”[24]
朱维铮《〈论语〉结集脞说》:“禹本受《齐论》是真,其改编本删去《齐论》特有二篇也是真。”[25]
上列十六家,何、皇、陆、邢、刘、沈、江、吴承仕、吕、孙、吴恂、马、蒋十三氏,主禹本受《鲁论》,《集解》首出此说,它十二家因之,皇《疏》又增其师承所自(“就建学鲁论”),陆、邢、刘、江、吴承仕、吕、蒋附焉;《隋志》则谓“禹本授《鲁论》”;阮氏谓“禹素传鲁论”;朱氏谓“禹本受《齐论》”。
刚谨按:《隋志》、阮氏、朱氏是也。皇《疏》所增“就建学《鲁论》”,不见于《汉书》,于史无征,其前亦无人道及,固无须辨;考之《汉书》所载,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二人皆为《齐论》,则禹本受《齐论》明矣。然禹为人实不足称,惟身家之利害是从,班书谓“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醖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汉书·匡张孔马传》)是孟坚已非之矣[26]。甘露中,萧望之虽“奏禹经学精习,有师法,可试事”,然宣帝喜好鲁学,遂不得用,“罢归故官”。及至“初元中,立皇太子,而博士郑宽中以《尚书》授太子,荐言禹善《论语》。诏令禹授太子《论语》,由是迁光禄大夫”(《本传》)。但“他的学生是汉元帝之子,汉元帝当然很关心皇储的教育,甚至注意到皇储行路所表现的经学修养。而汉元帝做太子时学习的,恰是《鲁论》。张禹并不傻,他虽然早有重师法的荣名,倘见师法可能与王法冲突,便会背师谀君”[27]。且元帝亦必以《鲁论》质诸禹,是故“(禹)以上难数对己问经,为《论语章句》献之”。斯即《汉志》“《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也。由是,禹乃改治《鲁论》,“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
又按:何晏《论语集解》“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颇疑“受”字乃“授”字之讹,非平叔原本。自上下句观之,“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并不工对,前者言师承,后者谓传学,何“兼”之有?“本授《鲁论》,兼讲《齐说》”则通矣,“授”、“讲”同意,谓禹本教授鲁论,亦时兼讲齐说。《隋志》作“张禹本授《鲁论》,晚讲《齐论》”,是。禹固以《鲁论》名家,然其合《齐论》与《鲁论》为一,况齐说乃禹之师法,时兼讲之,情理之所容有也。予疑钞刻误“授”为“受”,皇疏又以“学”字通易“受”字,后此学者,遂误而延之,异说乃起,蜂议无已。
“甘露中,诸儒荐禹,有诏太子太傅萧望之问。禹对《易》及《论语》大义,望之善焉,奏禹经学精习,有师法,可试事。”(《张禹本传》)望之传《鲁论》,谓禹“经学精习,有师法”,是不以齐、鲁门户之见为褒贬,此又“师法家法,为汉儒所最重”[28]之例也。另,《汉书·儒林传》:“禹(按如淳曰:非成帝师张禹也)与萧望之同时为御史,数为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上书数以称说。后望之为太子太傅,荐禹于宣帝,征禹待诏,未及问,会疾死。”望之师学《穀梁》,前已论述,而善禹之《左氏》,宜夫《本传》记其“数荐名儒茂才以备谏官”,洵不诬也。孟坚所评:“赞曰:萧望之历位将相,籍师傅之恩,可谓亲昵亡间。……身为儒宗,有辅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斯又知言矣。
萧、张二人后来联姻,禹女妻望之子咸。《张禹传》:“上亲临禹床下,禹顿首谢恩,因归诚,言‘老臣有四男一女,爱女甚于男,远嫁为张掖太守萧咸妻,不胜父子私情,思与相近’。上实时徙咸为弘农太守。”《汉书·萧咸传》:“咸字仲,为丞相史,举茂才……迁淮阳、泗水内史,张掖、弘农、河东太守。”两处所载,正合如符节。
“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余家寖微。”(《本传》)禹合《齐论》与《鲁论》为一,除去《齐论·〈问王〉〈知道〉》二篇[29],归宗《鲁论》,而《齐论》以亡,是千年以来,学者研摩咸为《鲁论》矣。虽然,西汉一朝说《论语》之书,至魏晋南北朝均已亡佚,《汉志》所谓“张氏最后而行于世”,今亦惟“篇第”而已。
二零零三年冬,小子许刚初稿于孝弟斋,次年孟夏订成
(刚谨按:此文发表于业师张新民先生主编《阳明学刊》第一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为《读经史札记三题》之一种)
【注释】
[1]按:顾实先生《汉书艺文志讲疏》:“《王吉传》曰:‘王阳说《论语》。’但王阳书,本志无明文。”(班固编撰,顾实讲疏:《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页)
[2]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311页。(www.xing528.com)
[3]陈直:《汉书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79页。又杨树达先生《汉书窥管》:“树达按:《论衡·初禀篇》云:‘白鱼入于王舟,王阳曰:偶适也。’按此盖吉说《书太誓》之语,殆不以说为周家受命之符者为是也,可谓卓识矣。”是又可见吉于《书》之通。(杨树达:《汉书窥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61页)
[4]蒙文通先生《经学抉原·鲁学齐学第八》谓“齐鲁之外复见有燕学。井研先生(廖季平)以燕学同于齐学。盖燕之风尚,素与齐同,燕之儒生多自齐往故也”。见蒙文通:《经学抉原》,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52页。
[5]陈直先生《汉书新证》:“王吉传驺氏春秋,驺氏必为齐人,观其学说,与公羊相近,当为公羊之支流”(陈直:《汉书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79页)。今采其说。
[6]蒙文通:《经学抉原》,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50、51页。
[7]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4598页。
[8]马宗霍:《中国经学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54、55页。
[9]吕思勉:《燕石续札》,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30页。
[10]何晏:《论语集解》,《十三经注疏》武英殿本,同治十年广东书局重刊。
[11]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4页。
[12]陆德明:《经典释文》,《四部丛刊》本。
[13]魏征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39页。
[14]邢昺:《论语正义》,《十三经注疏》武英殿本,同治十年广东书局重刊。
[15]阮葵生:《茶余客话》,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4页。
[16]刘宝楠:《论语正义》,国学整理社辑《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424页。
[17]江藩编著,方国瑜校点:《经解入门》,天津市古籍书店影印1990年版,第54页。
[18]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4892页。
[19]吴承仕著,秦青点校:《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40页。
[20]吕思勉:《经子解题》,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
[21]罗根泽编著:《古史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3页。
[22]吴恂:《汉书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86页。
[23]转引自陈国庆编:《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6页。
[24]蒋伯潜:《十三经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04页。
[25]朱维铮:《〈论语〉结集脞说》,《孔子研究》1986年第1期。
[26]顾宁人《日知录》卷之五“医师”条:“呜呼,此张禹之所以亡汉,李林甫之所以亡唐也。”是直以禹比于李林甫口蜜腹剑之徒。(顾炎武:《日知录》,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
[27]朱维铮:《〈论语〉结集脞说》,《孔子研究》1986年第1期。
[28]马宗霍:《中国经学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49页。
[29]金德建先生《司马迁所见书考》以为:“至于《齐论》所多出的《问王》《知道》二篇,那必定是晚出于汉代的作品无疑。张侯注《论语》,却只注《鲁论》,不取《问王》《知道》,这是张侯当初明知道二篇为不可靠。”参见金德建:《司马迁所见书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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